失魂引-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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难以磨灭的印象。
一辆四面严盖着风篷的四马大车,从一条斜路上急驰而来,赶车的车夫一身青布短棉
袄,精神抖擞地挥动着马鞭,突地一眼瞥见管宁,口中便立刻“得儿”呼哨一声,左手一勒
马疆,马车候地停住,他张开大口哈哈直乐,一面大声叫道:“呀,管公子,你老可回来
啦?
这不是快有两年了吗?噢!两年可真不短呀,难为你老还记得北京城,还记得回来!”
管宁勒马一笑,笑容中不禁有些得意,他心中想的却是:“两年来,北京城还没有忘了
我。”扬鞭一笑,朗声说道:“飞车老三,难为你还记得我——”话声未了,马车的风篷一
扬,车窗大开,从窗中探出个满头珠翠的螓首来,数道抛波,一起盯在管宁脸上,齐地娇声
唤道:“管公子,真的是您回来了呀?可真把我们想死了,前些天西城的金大少,卷帘子胡
同的齐三少爷还都在提着您哪!这些日子,您是到哪儿了呀,也不写封信回来给我们,您
看,您都瘦了,外面虽然好,可总比不上家里呀!”
燕语莺声,顿时乱做一处,远远立马一旁的凌影,看到眼里,听在耳里,心中真不是什
么滋味,幸好没有多久,赶车的飞车老三扬鞭一呼,这辆四马大车便又带满车丽人绝尘而
去。
于是,等管宁再赶马到她身旁的时候,她便不禁望眼微嗔,柳眉重掣地娇嗔道:“难怪
你那么着急地要回北京城来,原来有这么多人等你。”突地语声一变,尖着嗓子道:“你看
看你,这么瘦,要是不再回来呀,就要变成瘦猴子了。”
说到后来,她自己也忍不住“噗哧”一声,笑出声来,因为她此时虽有妒意却不是善妒
的泼妇,因之还能笑得出来。
就在这温馨的笑声中,他们又穿过许多街道,在这些街道上。
不时有人向管宁打着招呼,有的快马扬鞭,锦衣狐袭的九城侠少,听到管公子回城的消
息,也多快马赶来,候在道旁,含笑叙阔,也有的轻袍缓带,温文尔雅的京城名士,和他对
面相逢,便也驻足向人寒暄道:“管兄近来可有什么佳作?”
凌影直到此刻,才第一次看到管宁真正的欢笑,她开始知道他是属于北京城的,这正如
北京城也属于他的一样。
终于,他们走人一条宽阔的胡同里。
胡同的南方,是两扇红漆的大门,大门口有两座高大的石狮子,像是终都没有移动似
的,默默地相对蹲踞着。
凌影心念一动,暗付道:“这就是他的家吧!”
她一路上都在幻想着自己走入他家时,该是一种什么样的心情,而此刻,已走到了他的
家,不知怎地,她心中却有了一种自惭形秽的感觉,这心高气傲的少女走过许多地方,会过
许多成名人物,但是她生出这种感觉,此刻却是生平第一次。
于是她躇踌地停下马来,低声道:你回家吧,我在外面找个地方等你。”
管宁一楞,再也想不到此刻她会说出这句话来,讷讷说道:“这又何苦,这又何苦……
我在家里最多耽搁三日,便和你一起到妙峰山去,拜访那位武林名医,你……不是和我说好
了吗?”
凌影微勒缰绳,心里有许多话要说,可是嘴里却一句话也说不出来,缓缓伸出手,扶着
身旁的车辕,这辆车里正静躺着那神秘而失去记忆的白袍书生,这武林一代高手,此刻却连
站起来都不能够。
管宁一手抚摸着前额,一手接着谈青色的马缰,他胯下的良驹也像是知道已回到故居之
地,不住地昂首嘶着。
蓦地——朱红的大门旁一道侧门“呀”地开了,门内传出一阵娇柔的笑语,随之走出三
五个手挽竹篮、紫缎短袄、青巾包头的妙龄少女来,一眼望见管宁,齐地娇唤一声,脱口叫
道:“少爷回来了。”
其中一个头挽双髻的管事丫环,抿嘴一笑,声音突地转低,低得几乎只有她自己听见:
“你路走得真慢,比管福整整慢了一个多月。”
管宁微微一笑,飞身下了马,走到凌影马前,一手挽起嚼环,再也不说一句话,向大门
走了过去,马上凌影微启樱唇,像是说什么,却又忍住了,默默坐在马上,打量着从门内走
出的这些少女。
而这些少女,也在呆呆地望着她,她们再也想不到自家的公子会做人家牵马的马夫。
“这位姑娘是谁呢?”
大家心里都在这么想,管宁也从她们吃惊面色中,知道她们在想什么,干咳一声,故意
板起脸来,沉声喝道:“还不快去开门呢?”
少女们齐弓腰一“福”,杂乱地跑进去,跑到门口,忍不住爆发起一阵笑声,似乎有人
在笑着说道:“公子回来了,还带回一位媳妇人,喝,那可真漂亮着哪。”
于是朱红的大门开了,公子回家的消息,立刻传遍全宅,这富豪之家中上至管事,下至
伙夫,就都一窝蜂似的迎了出来。
身世孤苦、长于深山的凌影,出道虽已有一段不短的时日,但所接触的,不是刀头舔血
的草泽豪雄,便是快意恩仇的武林侠士,这些人纵然腰缠万贯,但又怎有和这种世泽绵长的
世家巨族相比。
是以她陡然接触到这些豪富世家的富贵气象,心中难免有些煌然失措,就生像是有一只
小鹿在她心中乱闯似的。
但是,她面上却绝不将这种煌然失措的感觉露出来,只是静静地站在一旁,看着这些家
奴七手八脚地接着行李,七口八舌地问着平安,有的伸长脖子往那辆大车中探视,一面问
道:“公子,车子里面是不是你的朋友?”
有的却将目光四扫,问道:囊儿呢?这小顽皮到哪儿去了?”
这一句问话,使得管宁从骤回故宅,欢会故人的欢乐中惊醒过来。
他心头一震,倏然忆起囊儿临死前的凄惨笑容,他临死前向自己的说话,低头膀然半
晌,沉声道:“杜姑娘呢?”
站在他身旁的,便是被他打发先回家来的管福,闻言似乎一楞,半晌方自回过意来,低
头黯然半晌,赔笑答道:“公子,你敢情说的是文香吧?”
他在奇怪公子怎会将一个内宅的丫环称为“姑娘”,他却不知道管宁心感囊儿对自己的
恩情,又怎能将他的姐姐看成奴婢呢?何况从那次事后,他已看出这姐弟两人屈身为奴,必
定有一段隐情,面他们姐弟虽然对自己身世讳莫如深,却也必定有一段不见的来历。
管宁微微颇首,目光四下搜索着,却听管福又道:“方才公子回来的时候,文香也跑了
出来,站在那边屋檐下面,朝这边来,不知怎地,突然掩着脸跑到后面去了,大概是突然头
痛了吧?”
管宁嗯了一声,心中却不禁大奇,忖道:“她这又是为什么?难道她已知道‘囊儿’的
凶讯?但是,这似乎没有可能呀?她看不到弟弟,至少也该询问才是。”
他心中又开始兴起了疑惑,但是等到内宅有人传出老夫人的话,让他立刻进去的时候,
他便只得暂时将心中的疑念放下。
慈亲的垂询,使得他饱经风霜的心情,像是被水洗涤了一遍。
这一双富寿双全的老人,虽然惊异自己的爱子怎会带回一个少女,但是他们的心已被爱
子归家的欣慰充满,再也没有心情去想别的,只是不断地用慈蔼声说道:“下次出去,可再
不能一去就这么久了,这些日子来,你看到些什么?经历些什么?嗯……读万卷书,行万里
路,年轻人出去走走也好,可是‘亲在不远游’,你难道都忘了吗?”
管宁垂首答应着,将自已所见所闻,选择了一些欢悦的事说了出来,他当然不会说起
“四明山庄”中的事,更不会说起自己已涉入武林恩怨。
拜见过双亲,安排好白袍书生的养伤之处,又将凌影带到后园中一栋精致的书房,让她
洗一统多日的风尘劳顿。
然后他回到书房,找了个懂事丫环,叫她把“杜姑娘”找来。
他不安地在房中跟着步子,不知道该用什么话说出囊儿的凶讯,又想起囊儿临死之际,
还没有说完的话,不禁暗自寻思:“他还有什么要我做呢!不论是什么事,这纵然赴汤蹈
火,也得替他做到。·.’’。
唤人的丫环回来,却没有带回“杜姑娘”,皱着眉说道:“她不知道怎么回事,一个人
关起房门在房里,我说公子叫她,她理也不理。”
言下对这位“杜姑娘”大有责备之意,恨不得“公子”立刻叫管事炉去痛骂她一顿才对
心思。
管宁心中却为之一懔,考虑一会,毅然道:带我到她那里去。”
公子要亲自到丫环的房间,在这里富豪世家之中确是闻所末闻,说话中,管宁自己走到
她门口的时候,脚步也不禁为之踌躇起来,但心念一转,又长叹一声,付道:“管宁呀管
宁,你在囊儿临死的时候,曾经答应过他什么话,他为你丧失了生命,你却连这些许嫌疑都
要避讳……”
一念至此,他挥手喝退了跟在身旁的丫头,大步走到门口,伸手轻轻敲了敲门,庄容站
在门外,沉声说道:“杜姑娘,是我来了。”
门内一个娇柔的声音,低沉着说道:进来!”
管宁又踌躇半晌,终于推开了房门艰难地抬起脚步,走了进去,著不是他生具至性,对
“义”之一字远比“礼”字看得重些,他便再也没有勇气跨人这间房门一步。
巨大的阴影,是黯暗的,管宁目光一转,只见这“杜姑娘”正当门而立,云鬓松乱,屋
目之中,隐含泪光,身上竞穿的是一身黑缎劲装,满面凄惋悲愤之色,一言不发地望着自
已。
他不禁为之一楞,哪知道“杜姑娘”突地冷冷一笑,缓缓道:公子光临,有何吩咐?还
请公子快些说出来,否则……婢子么不敢屈留公子大驾!”
语声虽然娇柔,却是冰冷的,管宁无奈何地苦笑一下沉声道:“在下前来,确是有些事
要告诉姑娘……”
他语声微顿,却见她仍然动也不动地站在门口,完全没有让自已进去的意思,便只得长
叹一声,硬着头皮,将自已如何上了“四明山庄”,如何遇着那等奇诡之事以及“囊儿”如
何死的,一字一字地说了出来,说到后来他已是满身大汗,自觉自己平生说话,从未有过此
刻更费力的。
这“杜姑娘”却仍然呆立着,一双明眸,失神地望着门外,就像是一尊石像似的,面上
木然没有任何表情,心里却不知在想什么?
管宁不禁从心底升出一阵寒意。这少女听了自己的话,原该失声痛哭的,此刻为何大反
常态?
哪知他心中怔仲不已,哪知这少女竞突地惨呼一声,转身扑到床边一个小几前面,口中
不断地低声自语:“爹爹,不孝的女儿,对不住你老人家……对不住你老人家……”
声音凄惨悲愤,有如九冬猿啼。
管宁呆呆地楞了一会,两颗泪珠,忍不住夺眶而出,道:“姑娘……姑娘……”
可是下面的话,他却不知该说什么。
缓步走了两步,他目光一转,心中突又一征,那床边的小几上,竟放着一个尺许长的白
木灵位,赫然写道:“金丸铁剑,杜守仓总镖头之灵”!而灵位前面,却放着一盘金光闪烁
的弹丸和一柄寒气森森的长剑。
黯淡的微光,照着这张灵位,这金丸,这铁剑,也照着悲凄号哭的少女不住起伏的肩
膀,使得这充满哀痛之意的房间,更平添了几许凄凉,森冷之气,管宁只觉自己心胸之中,
沉重得几乎透不过气来,伸手一抹泪痕,沉声低语道:“姑娘,囊儿虽死……唉,姑娘如有
深仇,小可虽然不才,却……”
他期艾着,心中思潮如涌,竟不能将心中的话说出来,但他此刻已经知道,这姐弟两人
的身上必定隐藏着一段血海深仇,而他也下了决心,要替他们将这段深仇报了。
哪知道少女哭声突地一顿,雹然站起身来,拿起几上的长剑,笔直地送到管宁面前,管
宁失神地望着剑尖在自己面前颤动,也感觉到面前的森森剑气,但却丝毫没有移动一下,因
为这少女此刻纵然要将他一剑杀死,他也不会闪避的。
暗影之中,只见这少女轩眉似剑,蹬目如铃,目光中满是悲愤怨毒之色,管宁不禁长叹
一声,缓缓地道:“令弟虽非在下所杀,但却实因在下而死,杜姑娘若要为令弟复仇,唉—
—就请将在下一举杀却,在下亦是死而无怨。”
他自忖这少女悲愤之中,此举必是已将褒儿惨死的责任怪到自己身上,哪知他语声方
了,眼前剑光突地一闪,这少女手腕一抖,长剑凌空一转,打了个圈,突然伸出拇、食两
指,电也似的捏住剑尖,这长剑变成剑柄在前,剑尖在后,管宁怔了一怔,只见这少女冷
“哼”一声,却将剑柄塞在自己手里,一面冷笑着道:“我姐弟生来苦命,幸蒙公子收留,
才算有了托身之处,爱儿惨死,这只怪我不能维护弱弟,又怎能怪得了公子。”
她语句虽然说得极为凄婉,但语声却是冰冷生硬的,语气中亦满含愤意,管宁不禁又为
之一呆,他从未听过有人竟会用这样的语声、语气,说出这样的话来。
只听她语声微顿,竞又冷笑一声,道:“只是杜宇却要斗胆请问公子一句,我那苦命的
弟弟究竟是怎样死的?若是公子不愿回答,只管将杜宇也一并杀死好了,犯不着……犯不
着……”
说到此处,她竟又忍不住微微啜泣起来,竟不能再说下去。
管宁不禁大奇,不知道她怎会说出这样的话来,沉吟半晌,沉声道:“令弟死因,方才
在下己告知姑娘,此事在下已是负疚良多,对姑娘所说,怎会有半宇虚言,姑娘若是——”
他话犹未了,这少女杜宇却竞又冷笑接口道:“公于是聪明人,可是却未免将别人都看得太
笨了,公子既然想帮着她将我们杜家的人都斩草除根,那么……那么又何必留下我一个苦命
的女子,我……我是心秆情愿地死在公子手上……”
手腕一拧,管宁连退两步,让开她笔直送到自己手上的剑柄,呆呆地望着她,只贝她面
上泪痕未干,啜泣未止,但却又强自将这份悲哀隐藏在冷笑中,她为什么会有这种神态呢?
管宁只觉自己心中思潮纠结,百思不得其解,不禁暗问自己:“她是谁?为什么要将杜家的
人轩草除根!”
抬目望去,杜宇也正瞬也不瞬望着自己,她的一双秋波中,竞像是缠结着好几许难以分
化的情感,不禁长叹一声,沉声说道:姑娘所说的话在下一句也听不懂,只是在下却知道其
中必定有一段隐情,姑娘也定有一些误会,姑娘若信得过在下,不妨说出来,只要在下有能
尽力之处,唉——刚刚在下已说过,便是赴汤蹈火,亦是在所不辞的。”
杜宇星眸微闪,却仍直视在管宁面上,像是要看透他的心似的。
良久良久——她方自缓缓地说:“囊儿是不是被那和你一起回来的女子杀死的?”
语声之缓慢沉重,生像是她说出的每一个字,都花了她许多气刀。
管宁心中却不禁为之一震,脱口道:“姑娘,你说的是什么?”
杜宇目光一转,又复充满怨毒之色,冷哼一声,沉声说道:“她叫凌影——”语声一
顿,瞪目又道:“是不是?”
“凌影”,这名字出自杜宇之口,听入管宁之耳,管宁不禁机伶伶打了个冷战,只觉杜
宇在说这名字的时候语气之中怨毒之意,沉重浓厚,难以描述,心中大惊付道:“她怎的知
道她的名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