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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章

喜宝-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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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在梦中,教授说我功课不好,母亲怪我没有写信。父亲向我要钱,然后勖聪慧指着
我鼻子骂。忽然发觉勖存姿的支票已经良久没有寄来。
    惊出一身冷汗,自床上跃起,我喘息着呆呆地想:这份日子并不好过。
    如坐针毡。
    以前我一直不知道这四个字是什么意思,现在明白了。如坐针毡。勖存姿不停地带
来噩梦,一天二十四小时,一个月三十天,我不得安宁。
    生活不错是有了着落,然后我付出的是什么?
    我倒在床上,把被子拉过来。明天又是另外一天,太阳升起来,我还是要应付新的
一日。
    一切静止了七天。
    然后辛普林接到勖存姿的电话,说他隔两个星期会来看我。那时刚刚过完圣诞。他
在什么地方过节?香港?伦敦?我不知道。
    我只跟辛普森说:“你懂得安排,你去安排。”
    真是大亨,新宠说错一句话,便罚她坐三个礼拜的冷宫。这个世界,白痴才说钱没
用。
    我才不介意聪恕问:“你怎么选择这种生活?”
    什么生活?如果我的父亲不是勖存姿,我又有什么选择?你到大洋行去看看,五千
元请个大学博士回来,叫他站着死他不敢坐着死。哪里都一样,天下乌鸦一样黑。聪恕
是那种穷人没面包吃,他叫人家去吃蛋糕的人,他妈的翻版男性玛丽安东奈,可惜聪恕
永远没有机会上断头台。
    晚上我看电视,他们在演伊利莎白一世的故事。我看得津津有味。人生不如意事常
八九。做女皇又几时高兴过,整天看斩头。英国人真野蛮。她母亲安褒琳被她爹斩的头,
因为安褒琳不肯离婚。她堂妹苏格兰的玛丽又掉了头。表妹珍格莱又照样被她治死。
(我想她晚上做恶梦时一定时常见到一大堆无头鬼跑来跑去。)
    我喜欢珍格莱。如果你到国家博物馆去,你可以看到珍格莱贵女面临刽子手的一大
幅油画,珍的眼睛已被蒙住,跪在地上,服侍她的女侍哭昏在地。
    那幅图画给我的印象至深。珍格莱死那年才二十多岁,而且她长得美,我实在不明
白一个女人怎么可以把另一个女人放在断头台上,也许是可能的,所以她是伊利莎白一
世。
    我看电视可以看整夜,边喝白酒边看,有一天我会变两百五十磅,得找两个人把我
抬着走。
    我伸个懒腰。最好是八人大轿,只有正式迸门,名媒正娶的太太才有资格坐八人轿。
    我上床睡觉,明天的忧虑自有明天挡。
    我睡觉怕冷,从来没有开窗的习惯,连房门都关得紧紧的,以电毯裹身,而且非常
惊觉。即使服安眠药还是不能一觉到天亮。
    这是第六感觉,半夜里我忽然觉得不对劲,浑身寒毛竖立,我睁开眼睛。但是我没
有动,一个黑色的影子在窗前。
    啊上帝,我的血凝往,这种新闻在报上看得太多,但是真正不幸遇上,一次已经太
多。我希望枕头底下有一把枪。
    我不敢动,不敢声张。
    他想怎么样?我的冷汗满满一额头,他是怎么进来的?这间屋子有最好的防盗设备,
一只老鼠爬上窗框都有警钟响,这个人是怎么进来的?
    三十秒钟像一个世纪那么长,老实说,我害怕得疯了。他忽然掉过头,向我床边走
过来,我忍不住自床上跃起,他掩住我的嘴。我瞪大眼睛,心里忽然十分的平静。
    完了。我想,不要呼叫,不要挣扎,他比我还害怕。我不要帮助他杀死我。我平静
躺在床上。
    那人轻轻地说:“是我。”
    我没听出来,仍然看着他。
    他把手松开,我没有叫。
    “是我——小宝。”
    勖存姿。
    我全身的血脉缓缓流通,保持着原来的姿势不动。
    是他。
    我们铺了红地毯侍候他他不来,这样子重门深锁地偷进来,这是为什么?为了表示
只要有钱,便可以为所欲为?
    “我吓怕了你?”勖存姿轻声问。
    我点点头。
    房间里很暗很暗,我只看得到他身子的轮廓。
    他按亮了我床头的一盏灯。灯上的老式水晶垂饰在墙顶上反映出虹彩的颜色。我看
看腕表,清晨三点四十五分。
    他为什么在这种时间出现?
    他开始解释:“飞机既然到了,我想来看看你。”
    在早上三点四十五分,像一个贼似的。
    我自床上起来,披上晨楼。我问道:“喝咖啡?”
    “不,我就这样坐着很好。”
    我笑一笑。他那样坐着,提醒我第一次见的时候,咱们坐在他石澳家园子里谈天的
情况。
    不知道为什么,我竟没有生气。
    我说:“我陪你坐。”
    “你睡熟的时候很漂亮。”他忽然说。
    我有点儿高兴。“醒的时候不漂亮?”
    “两样。”他说,“醒的时候你太精明。”
    我又笑一笑。
    “你现在不大肯说话了。”他叹口气。
    “是吗?”我反问,“你觉得是这样吗?”
    “是的。”
    当然,尤其经过上次,为什么我还要再得罪他。如果他要一只洋囡囡,就让他得到
一只洋囡囡,我为什么要多嘴。
    “这是我的错。”他平静地说,“我使你静默。原谅我。”
    我诧异,抬起头来。
    “请你再与我说话,我喜欢听你说话。”他的声音内几乎带点恳求意味。
    啊勖存姿的内心世界是奇妙的。一个年纪这么大,这么有地位财产的男人,居然情
绪如此变幻多端。
    “好的,我与你说话。”我开始,“你乘什么班次飞机到伦敦的?”
    “我乘自己的喷射机,六座位。”
    我真正地呆住。我晓得他有钱,但是我不知道他富有到这种地步。在这一秒钟内我
决定了一件事,我必须抓紧机会,我的名字一定要在他的遗嘱内出现,哪怕届时我已是
六十岁的老太婆,钱还是钱。
    我略略探身向前。“剑桥有私人机场?”
    “怎么没有?”他微笑。
    “然后你偷偷地用锁匙打开大门,偷偷地提着皮鞋上楼,偷偷地看我睡觉?”我问,
“就是如此?”
    “我没有脱皮鞋。”他让我看他脚上的鞋子。“我只是偷偷轻轻地一步步缓缓走进
来,地毯厚,你没听见。”
    “为什么在这种时分?”我问。
    “想看看你有没有在家睡觉,想看看你房中有没有男人。”他淡淡地微笑。
    他真是诚实直接。老天,我用手覆在额头上,他听起来倒像是妒忌的一个理想情人。
可是我没有忘记他如何隔四个月才见我第一面,如何为我一句话而马上离开,不,我一
直有警惕心,或者正如他所说,我是个聪明的女孩子。
    今天他高兴,所以赶了来看我,对我说这种话,一切都不过随他高兴,因为他是勖
存姿。
    “当然,”他说下去,“即使你留人过夜,我也相信你不会把他留在此地。”
    我说:“也许我经常在外度宿,而偏偏今夜在这里睡。”
    “所以,这永远是一宗神秘的案件。”他微笑道。
    “你不相信我会对你忠实?”我问。
    “不相信。”他摇摇头,“不可能。”
    “为什么不?”我问。
    “历古至今,年轻女孩子从没对有钱的老头忠实过。”他还是平静地说。
    我说:“也许我是例外。”
    “不是,小宝,不是你。”他仍然摇头。
    我微笑。
    “你今夜很漂亮。”这是勖存姿第二次称赞我道。
    我缓缓地说:“你要不要上床来?”
    他还是摇摇头。
    “你不想与我睡觉?”我问得再直接没有。
    “不,小宝,我不想。”
    “或者另一个时间。”我温和地说。
    “不,小宝,”他抬起头来,脸上不动声色,声音如常,不过非常温柔。“我不敢
在你面前脱衣裳。”
    我用手抱住膝头。“如果你怕难为情,你可以熄灯。”
    “你还是可以感觉到我松弛的肌肉,皮肤一层层地搭在骨头上。”
    我静止一刻。
    我从来没有想到这一点,我没有想到勖存姿会有这种自卑感,我真做梦也没想到。
    那么他买我回来干什么?摆在那里看?
    我勉强笑一笑,我说:“我早知你不是世界先生。”
    “不不,”他说道,“我老了。”
    “每个人都会老的。每个人都会活到三十岁——除非他二十九岁死去。”
    “你并不知道年老的可怕。”勖存姿说,“你看你的青春
    “我也一日比一日老。三年前我脸上一颗斑点也没有,冬天只需涂点凡士林,现在
我已经决定去买防皱膏,什么B21,B23,激生素,胎胞素。我们都怕老,都怕胸脯不再
坚挺,都怕腰身不够细实,都怕皮肤松弛。老年是痛苦的,我怎么会不知道?否则数千
年来,咱们何必把‘生老病死’四字一齐井提?”
    他听着我说话。
    勖存姿的双目炯炯有神。
    我诚恳地说——老天,我从来没有对一个男人这么诚恳过:“我知道你不再是二十
岁,但是你半生的成就与你的年龄相等,甚或过之,你还有什么遗憾?你并不是一个无
声无息的人,你甚至有私家喷射机,世界各地都有你的生意与女人,香港只不过是你偶
尔度假的地方,你不是真想到其他八大行星去发展吧?”
    他抬起头,看看天花板,他叹口气。“我还是老了。但愿我还年轻。”
    “喂!”我忍不住,“你别学伊利莎白一世好不好——‘我愿意以我的一切,买回
一刻时光——’”
    他看着我。“你怕死亡吗?”
    “怕。”
    “为什么?”
    “因为死亡对人类是未知数,人类对一切未知皆有恐惧。”
    “你还年轻。”勖存姿说。
    “死亡来得最突然。”我说,“各人机会均等。”
    “你刚才说‘我半生的成就……’,错了,”他的声音细不可闻,“我已经差不多
过完了我的一生。我并没有下半生在那里等我。”
    清晨四时,我们还在室内谈论生老病死的问题。如果在香港的夏日,天应该亮了,
可惜这是英伦的隆冬,窗外仍是漆黑一片。
    我不知道怎么回答他。被窝里这么暖和,他却与二十一岁的情妇促膝谈人生大道理。
    要了解勖存姿不是这么容易的事,我内心有隐忧。
    我没有想到死亡,我有想到毕业,我要拿到剑桥法科文凭,我要进入英伦皇家律师
协会,我要取到挂牌的资格,我要这一切一切。我只想到扬眉吐气,鹤立鸡群。我只想
到可以从勖存姿那里获得我所要的一切。
    这不是每个女人都可以得到的机会,我运气好,我岂止遇到一个金矿。勖存姿简直
是第二个戴啤尔斯钻石工业机构。我中了彩票。
    原本我只以为他可以替我付数年学费,使我的生活过得稳定一点儿,但现在我的想
头完全改变。勖存姿可以使我成为一个公主。
    我静默地震惊着,为我未卜的运气颤抖。
    勖存姿问我:“你在想什么?你年轻的思潮逗留在哪里?”他凝视我。
    “我不知如何回答你。”我微笑,“我很羞惭,我竟无法令你上床。”
    “年轻的小姐,你在诱人做不道德的行为。”
    我大笑起来。
    他又恢复了常态。
    “你想到公园去散步?”他问。
    “当然。”我当然得说当然。
    我从衣柜内取出长的银狐大衣,披上,拉上靴子。他要去散步,他不要睡觉,无所
谓。伙计怎可以与老板争执,穷不与富斗。
    我说:“我准备好了。”
    他站起来,“好,我们去吸收新鲜空气。”
    我转头问:“你穿得可够暖?”
    他看着我,点点头,然后说:“多年没有人问我这个问题了。”他语意深长。
    我们走到附近的公园去,铁闸锁着没开。
    我问:“爬?”
    他笑,搓搓手,“我没爬墙已经十几年。”
    我脱下长大衣,扔到铁闸那一边,然后连攀带跳过了去。伸手鼓励他,“来,快。”
我前几天才爬过男生宿舍。
    “你先穿上大衣,冻坏你。”他说。
    我把大衣穿上,把他拉过铁闸。他很灵敏,怎么看都不像老人,我仍然觉得他是中
年人。四十八,或是五十二。可是听他的语气,他仿佛已七十岁了。
    我们缓缓在秃树间散步。
    我问:“连你太太都一向不问你冷暖?”
    “我不大见到她。”
    “她是你的真太太?”我问。
    他看我一眼,“喜宝,你的问题真彻底得惊人,”他笑,“我真不敢相信有人会问
这种问题。是的,她是我的正式太太。”
    “她叫什么名字?她是不是有一个非常动听的名字?”
    “她姓欧阳,叫秀丽。”
    “勖欧阳秀丽。”我念一次,“多么长的名字。”
    他只向我看一眼,含着笑,不答。他的心情似乎分外的好。奇怪。在荒凉的冬日公
园中,黑墨墨地散步,只偶然迎面遇见一盏煤气灯,而他却忽然高兴起来。
    “孩子们呢?你有几个孩子?”我问。
    “你不是都见过了吗?”
    “嗯,‘外面’没有孩子?”我问。
    他摇摇头,“没有。”
    “他们为什么都住香港?”我怀疑地问。
    “聪慧与聪恕并不住在香港。只我太太住香港,不过因为全世界以香港最舒服最方
便。”
    “对。”我说。
    “你的小脑袋在想什么?”他问我。
    我们在人工小湖对面的长凳坐下。
    “我在想,为什么你在香港不出名。”我很困惑。
    “人为什么要出名?”他笑着反问,“你喜欢出名?喜欢被大堆人围着签名?你喜
欢那样?你喜欢高价投一个车牌,让全香港人知道?你喜欢参加慈善晚会,与诸名流拍
照上报?如果是你喜欢,喜宝,我不怪你,你是小女孩子,各人的趣味不同,我不大做
这一套。”
    “你做什么?”
    “我赚钱。”
    “赚什么钱?”我问。
    “什么钱都赚,只要是钱。”
    “我记得你是念牛津的。而且你爹剩了钱给你。嘿……我有无懈可击的记性。”
    “我相信。”他搂一搂我。
    “除了赚钱还做什么?”我问,“与女人在公园中散步?”
    “与你在公园中散步。”他拾起一块小石子,投向湖面,小石子一直滑出去,滑得
好远,湖面早已结上了冰。
    “这湖上在春季有鸭子。鸭子都飞走了。”我说。
    “迁移,候鸟迁移。”勖存姿说。
    “我不认为如此。”我说,“这些鸭子不再懂得飞行,它们已太驯服。”
    他又看着我,他问:“你怎么可以在清晨脸都不洗就这么漂亮?”
    这是第三次他赞我漂亮。
    “你有很多女人?”我问,聪慧提过他的女人们。
    “不。我自己也觉得稀奇,我并没有很多的女人。”
    “为什么?”
    “你不觉得女人个个都差不多?”他反问。
    我觉得乏味,也许他见得太多。但是丹尼斯阮说我是突出的。但丹尼斯阮只是个孩
子,他懂什么,他的话怎可相信。
    “你也有过情妇。”我说。
    “那自然,”他答,“回去吧。”他站起来。
    我陪他走回去。小路上低洼处的积水都凝成了薄冰。(如履薄冰。)我一脚踏碎冰
片,发出“卡嚓”轻微的一声。像一颗心碎掉破裂,除却天边月,没人知。
    我抬高头,月亮还没有下去呢,天空很高,没有星。
    “明天要上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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