世界文学评介丛书 在喧哗与骚动中沉思-福克纳及其作品-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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的康普生先生对此所采取的听之任之的态度,也正是他不负责任、不关心班吉的一种表现,因此,从根本上说,班吉是一个被抛弃的孤儿。
对班吉来说,他所喜爱的只有家门前的那块牧场,他的“真正的母亲”凯蒂和家中的炉火。然而父母尤其是母亲,为了家庭的好名声,让父亲卖掉了那块牧场,让哥哥昆丁去读哈佛,唯一能给他带来欢乐的那块存身之地也被剥夺了。这剥夺的不仅仅是他的财产,而是属于他的家,因为那个生他的家(除了凯蒂,还包括迪尔西)没有温暖,没有欢乐,迫使他彻底处于流浪状态。
在他的感受里象母亲一样,他本能地视为终身依靠的姐姐凯蒂也终将要离他而去,他不理解,也不能理解为什么会这样,他感到无限的痛苦与绝望,但他又无法表达,只能报以绝望的吼声。但是,他的痛苦绝望的吼声,带给他的却是责骂,厌恶和戏弄,没有人愿意去理解他,更没有人同情他。因为对凯蒂的思念使他竟误拉一个从大门前经过的女学生,结果被小姑娘的父亲打昏在地,又被无情而残忍的亲生哥哥背着家人偷偷地把他给阉割了。他的精神需要被剥夺精光,连肉体也受到宰割。在这个家里,他象一只失宠的动物,被抛来弃去:父母把她推给不堪重负的小凯蒂,后来凯蒂被逼得无法再回这个家,又把他丢给了杰生,杰生只是看在活着的母亲份上,才没有立即将他送进精神病院,但他一直讨厌他,认为他是一个累赘。他又把他丢给佣人,几乎从来不管,并终于在母亲死后,把他丢进了精神病院。
凯蒂失踪以后,等于说在家中他失去了全部的爱意和温情,只落得一片空虚,凯蒂丢弃的一只旧拖鞋成了填补他内心虚空的唯一宝物,他甚至吃饭时也离不开它,但小昆丁同样不理解,而且认为,他把脏稀稀的旧拖鞋拿到餐桌上,她简至是和猪一块儿吃饭。
他一无所有,最软弱,最可怜,既不会保护自己,也无法抗拒别人的意志;既不会象母亲那样无病呻吟乞求别人的同情,又不会象杰生那样自私地为自己打算,更不会象凯蒂、小昆丁那样逃离这个阴冷的、坟墓一般的家。他最需要关心、温暖和帮助,但得到的却是白眼、责骂、丢弃和宰割。每每掩卷遐思,他那需要爱和温暖的绝望的吼声,便萦绕于耳,令人心碎。
当福克纳被问起塑造这个人物时心里怀着什么样的感情,他说,“塑造班吉这个人物时,我只能对人类感到悲哀,感到可怜。”的确,班吉的不幸命运和他的悲剧,与康普生家族的衰败之间似乎并没有太直接的关系,它更集中地体现了对人类命运的思考。他的悲剧主要是因为家庭成员之间缺乏爱与同情所导致的,家庭以外的世界对他来说也同样冷酷,比如他遭受的毒打,人们对他的嘲弄与歧视等,正是从这种意义上讲,作者才为人类感到悲哀感到可怜。正因为如此,班吉本能地对爱和温暖的绝望的吼声,才如此地真切,如此地撼人心魄。
杰生是康普生家族实质上的继承者,但从精神气质上讲,他又是对这个家族及其传统背景离得最远的一个。随着金钱势力在南方的上升,他顺应潮流,成了一个实利主义者,和那种卑鄙无耻、不择手段、只图实利的斯诺普斯主义者相比,是有过之而无不及的。他自私、冷酷、狡诈、粗鄙、缺乏才于而又自视甚高,总是与人过不去而又觉得所有的人都跟他作对,他总是觉得自己受委屈,因而总是怨气重重,愤愤不平。
他对父母,哥哥引为骄傲并极力保持的家庭荣誉、体面、高贵的血统等毫不珍视,弃之如弊屐。对这个家他只有怨恨,他抱怨父亲懦弱无能,连家中的唯一财产也卖掉了,而这些钱他却没有沾边。他恨凯蒂,因为凯蒂的行为使他失去了本应该得到的银行里的职位,却把姐姐被人抛弃的不幸置于脑后,而且也连带着恨凯蒂的私生女小昆丁,恨关心凯蒂母女俩的迪尔西。他也怨恨把他视为傲骄、只对他给予爱心的母亲,因为她给他增加了负担。他把整个家都看成了疯人院。不仅如此,他怨恨周围的一切,他开车出门就抱怨公路保护得太差,他遇事找警察帮忙就抱怨警察无用、不力,他经商无甚才干,却抱怨自己没有机会,他先攻击棉花投机商是一小撮混蛋透顶的东部犹太人,继而又骂纽约市那些专玩大鱼吃小鱼把戏的大商人,然后又抱怨臭外国人掏了美国人的口袋,接着抱怨美国人无用,随便就让人来赚钱。
他除了利益的损失,便没有什么痛苦,除了爱钱,什么也不爱,他毫无怜悯之心,不存在任何感激之情。父亲尸骨未寒,坟墓未封,而他则因父亲没留给他什么遗产已全无悲哀之情,当别人为他父亲封墓时,他倒觉得好玩。他对母亲总是恶语相伤,故意刺痛她,对她一点儿也不关心,反而还欺骗她,甚至把她的钱也一点一点地骗到自己口袋里。是他背着家人给班吉作了阉割手术,他又把班吉称为“美国头号大太监”,看作是骗马、是动物,甚至恶毒地对母亲说,最好把他出租给哪个马戏团作展品,“世界这么大,总会有人愿意出一毛钱来看他的”。凯蒂在父亲死后,偶然得到消息来参加葬礼,他认为凯蒂是为遗产而来;凯蒂顺便给哥哥昆丁的墓上送了一束花,他想到的却是这束花值五十元钱。最可恨的是他对凯蒂的报复和敲诈。凯蒂参加葬礼也是为了见女儿小昆丁而来,他便以小昆丁的私生女身份为把柄来要挟姐姐,抓住凯蒂急于想见女儿的急迫心情,趁机狠狠地报复了她。凯蒂必须付给他一百元,才被允许见小昆丁,但还必须听从他的安排,只有一分钟的时间,不能相认,不能交谈,然后还得马上离开这里。结果,他把小昆丁举在马车的窗前,只让凯蒂看了一眼,他便摧促马夫狠狠抽马一鞭快离开,凯蒂狠命追赶,但已望尘莫及,气得浑身发抖。等到晚上,他数着凯蒂卖身的血汗钱心里却美孜孜的,他终于报了凯蒂使他丢了银行职位的仇,让凯蒂知道了他的厉害。但这决不是仅有的一次对凯蒂的敲诈,以后,凯蒂只要想与小昆丁见面,都必须先付一百元钱,他还变本加利,把凯蒂给小昆丁寄来的生活费也费尽心思骗进自己的腰包。他常常迁怒于小昆丁,对这个不知父母是何人,从没享受过父母之爱的可怜的弱女子,他除了恨、除了辱骂、除了殴打、除了借助她敲诈自己的姐姐外,在他眼里,他只是一个额外的负担。仇恨使他变成了毫无理性的复仇狂和虐待狂。他敲诈凯蒂和小昆丁还心安理得,把这看作是他并没有得到的银行差事的象征。小昆丁气得说,宁愿下地狱,也不愿和他待在同一个地方。最终他把小昆丁逼上了堕落的道路,小昆丁愤怒地对他说:“如果我坏,这是因为我没法不坏。是你逼出来的。我但愿死了拉倒。我真愿意咱们全家子全都死了。”
他思想偏狭固执,偏见极深,他的口头禅就是“我总是说或者我早说了怎样怎样”。他歧视黑人,连为他家付出了巨大牺牲的迪尔西一家,他也口口声声称之为“黑鬼”。他用免费得来的招待券捉弄勒斯特,宁愿扔入炉中烧掉而不愿意给他,更显得他性格的卑劣。他认为黑人天生懒惰,只配呆在大田里,“让他们富裕点儿或工作轻松点,他们就会浑身不自在。”他把小昆丁逼上了堕落的道路,却总是说“天生贱坯就永远是贱坯”。他还常常自我辩解,更显示了他的偏狭和僵化。他说,他平等地对待每一个人,不论他宗教信仰如何,却骂棉花投机商是一小撮混蛋透顶的东部犹太人;他自称“不是我对她(小昆丁)特别有成见,没准她天生就是这么贱。”对女人他也自有一套哲学,一套主张,对女人的蔑视对他来说是根本性的,因此他从不相信女人,也不对任何一个女人作任何许诺。他说,对付女人的唯一办法就是老吊她们的胃口。对他的情妇洛仑他也不例外,严加防范。
他心理阴暗,出言粗俗,他吐出的每一个字仿佛都含有酸液,散发着令人厌恶的恶臭味。他把人家打的高尔夫球称作是“大樟脑丸似的玩意儿”,把阉割的弟弟班吉称作是“劁过的猪”,“骟了的马”,称小昆丁是“小骚货”,“热辣辣的小妞”,把她化了装的脸比作是“猢狲屁股”,侮辱穿短裙的女人“是想让街上过往的男人看了都忍不住要伸手去摸一把”。当着姐姐的面,称她给他的钱是象弄出小昆丁一样弄来的。
他毫无谦耻,毫无信仰,从精神上完全退化了,成了一个失去了人性,失去了灵魂的“空心人”。他敲诈侮辱姐姐,刺伤欺骗母亲并侵吞她的钱财(如买车),不无色情动机地扭打辱骂外甥女小昆丁。对华特霍尔牧师的布道演说不以为然,把牧师所说的人世需要“和平”需要“善心”的话,看作是吃饱撑着没事干,天花乱坠的胡说。全世界的人都是“康普生”(即疯子),就他一个是正常人。
福克纳在谈到杰生时曾说过,“对我来说,杰生纯粹是恶的代表。依我看,从我的想象里产生出来的形象,他是最邪恶的一个”。作者通过对这个人物的漫画式的刻划,一方面展示康普生家庭的彻底败落,另一方面又表示了对这种“新人物”新秩序的厌憎。
小昆丁是凯蒂寄养在母亲家的私生女,在自私冷漠的康普生太太尤其是虐待狂似的杰生的逼迫下,几乎重蹈了母亲的复辙。所不同的是,在 1928年4月8日复活节这一天,她取走了那本该属于她却被杰生卑鄙地吞没的钱财,留下一堆散乱的衣物,跟一个马戏团的演员私奔了。她给读者留下一个开放式的结局。也许,她也会被人抛弃,而最终自暴自弃、彻底沉沦;也许,她会有一个比她母亲幸福的结局;也许她有作者寄予的复活的希望,也许……
康普生太太我们也不得不提上几笔,她唯一可炫耀的是她那大家闺秀的身份,她所极力维护的也正是那种旧传统、旧道德,她呆板、专横、自私、冷漠、象一个木乃伊,然而她要逼迫所有的人都按照她的方式去生活。对家庭成员包括小昆丁在内的不幸的结局,她都应负相当主要的责任。她不仅没有尽到作妻子的责任,更重要的是,作为一个母亲,她是极不称职的。她只是生了他们,却没有给他们应得的关心、温暖和帮助。她不了解,也不理解自己的孩子,尤其对她自认为非常了解的杰生来说更是如此,她至死也不会相信,也不会知道就是这个她引为骄傲的儿子一直在欺骗她并侵吞她的财产。她出于自私的考虑,要么把自己的意志强加在孩子们身上,要么就是逃避自己的责任。如果孩子们没有按她的意志行事,她便哭哭啼啼以此增加孩子们的心理负担。正因为如此,才使昆丁、凯蒂、小昆丁心理畸形发展,精神人格被扭曲,从而走向不幸。她从不曾为自己孩子的幸福着想,自己却无病呻吟,乞求别人的同情。
她为了她那并没什么价值的大家闺秀的体面和骄傲,有意无意地在剥夺自己孩子的欢乐、幸福和权利,她主张卖掉了班吉的牧场,她逼着昆丁去给她挣一个哈佛的好名声,她逼迫凯蒂要成为淑女典范,剥夺了凯蒂做一个正常女人的权利,把凯蒂推向罪恶的深渊;为了她的骄傲,她又剥夺了凯蒂作母亲的权利,不许家人提起她的名字,更不许她再进这个家门,不许她与小昆丁相认,甚至烧掉凯蒂寄给小昆丁的支票(可惜被杰生骗了),她使可怜的小昆丁有母不能相认,自己却又不关心她。
她的言行使她成了南方旧传统、旧道德的象征,她不仅毁灭了自己,也毁灭了他人。她的悲剧彻底说明了南方旧传统、旧道德的破产,尤其是她被杰生——她把他视为她那高贵的娘家姓氏的唯一继承者——愚弄和欺骗这一实事,更清楚地说明了这一点。
透过以上的分析我们可以说,康普生家庭充满着一种梦魇和死亡的气息。在男人的世界里,老康普生,这个曾显赫一时的望族的继承者,今日家庭的家长,已无力承担作为家长和父亲的重任,一种没落感深深体现在他身上。他作为律师,不务正业,使家庭经济每况愈下,为了儿子上学,女儿结婚,不得不卖家中唯一剩下的一块牧场。从精神上,他除了高谈阔论地发一些颓唐的观念:人永远是时间战场上的失败者,是不幸的总和,是一只玩偶;女人是罪恶的根源,她们天生与罪恶有一种亲和力,他听任女人犯罪;在他看来,“所有的事情,连改变它们一下都是不值得的”。因而,他沉溺酒杯之中,逃避一切,对儿女从精神上不仅没有给予任何关心和帮助,反而毒害了他们。三十三岁的班吉四肢发达,却是一个低能的白痴;力图维护南方旧传统的昆丁,只有狂乱复杂的思想,却没有行动的勇气和力量;自私自利,心狠冷酷而又粗俗的杰生,虽背离了这种旧传统,但在资本主义生活方式入侵下,金钱地位日益上升的新现实中,却日益堕落成一个斯诺普斯主义者。总之,他们不是不懂生活 (如班吉),就是逃避生活(如昆丁、康普生),或者是葬送生活 (如杰生)。女人的世界也同样贩乱不堪,整天哼哼唧唧、无病呻吟的康普生太太,象一具僵化的死尸。她不仅没有给这个需要爱和温暖的家庭带来应有的爱,反而成了家庭的累赘,成了阻止他人幸福的障碍。而凯蒂和小昆丁又是“两个迷途彷徨的妇女”,她们柔弱的肩膀和缺乏母爱、同情和理解而造成的脆弱的心灵,无法承担种种压力,被逼无奈、竭力抗争,但又误入了生活的歧途,成了堕落放荡的女人,她们只希望死了完事。
在生活的战场上,家庭的男人都是生活的失败者,一个个败下阵来;而女人,一个已行将就木,生活在虚妄而骄傲的幻想里,另外两个却又被逼胡乱地朝死亡奔去。
不仅仅是这些家庭成员,更主要的是家庭本身,明显地显示了这种死亡的气息。
当那个被人羡慕的“老州长之宅”传到康普生手里时,一平方英里的土地只剩下一小块,如今被人简简单单地称作是“康普生家”。当年的草坪和林荫路上长满了野草,大宅也已好久没上漆,廊柱也纷纷剥落,马厩东倒西歪,一片荒凉、破败的景象。出现在这个破败宅子里的家长,却是一个整天坐着回忆童年那豪华的州长官邸和旧日荣光的人,陪伴着他的是一壶威士忌酒和几本到处乱放的卷了角的旧书——他就是康普生先生。等他死后,便由寡居的康普生太太来看守着这个宅子,宅子更加破败,枯井般漆黑阴冷的楼道,灰暗的窗户,除了吵闹便没有一点生气的家庭生活,都显示出这个家正走向死亡。家人也更加稀少,他们或者死去,或者自杀,或者被赶出家门,又使这个家蒙上了一层阴影,笼罩着一种不祥的气氛。
家庭本身所显示的死亡气息的一个最重要的方面,是和谐、温暖的家庭气氛的不存在和家庭成员之间关系的恶化。
联系一个家庭并使之成为一个整体的,不仅仅是一种血缘关系,而是一种爱,血缘关系只是一个家庭的外在形式,爱才是它的实质的纽带。而康普生的家庭,便只是徒有家庭形式的外表,而实质上已经分崩离析。不管是对成人或者对孩子来说,一种和谐,温暖的家庭气氛都是必须的。对成年人来说,面对着外界纷纭复杂的现实,并不总是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