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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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星期天的公园
星期日
今早我忘记这是星期日了。我像往常一样出门上街。我带着《欧也妮·葛朗台》。当我推开公园的铁栅门时,我突然感到有什么东西在和我打招呼。公园里空无一人,光秃秃的。可是……怎么说呢?公园的模样与往常不同,它向我微笑,我靠在铁栅门上待了一会儿,猛然间我明白今天是星期日,它在树上,在草坪上,仿佛是淡淡的微笑。这是无法形容的,只能简单地说:“这是公园,冬天里一个星期日早晨。”
我放开铁门,返身朝房屋和市民们的街道走去,低声说:“今天是星期日。”
今天是星期日。在沿海的码头后面,在货车车站附近,在城市周围,都有一些空荡荡的库房和一动不动地停在暗处的机器。在所有的房屋里,男人们都在窗子后面刮胡子,他们扬起头,时而瞧瞧镜子,时而瞧瞧寒冷的天空,看看天气如何。妓院也开始接待头一批客人:乡下人和士兵。在教堂里,在烛光下,一个男人面对一群跪着的女人喝葡萄酒。在所有的郊区,在长得没有尽头的工厂围墙之间,黑色的长队伍开始移动,慢慢向市中心行进。街道以骚乱时期的姿态来迎接他们:除了绕绳街以外,所有的商店都放下了铁挡板。再过一会儿,黑色人流将静静地侵入这些佯死的街道,首先是图尔维尔的铁路工人以及他们在圣森福兰肥皂厂工作的妻子,接着是儒克斯特布维尔的小市民,接着是皮诺纺织厂的工人,接着是圣马克藏斯区所有的修理工,最后是蒂埃拉什的人,他们乘十一点钟的有轨电车来。很快,在关门上锁的商店和房屋之间将出现星期日的人潮。
一座挂钟敲了十点半,我出发了。在星期日的这个钟点,可以在布维尔见到一种难见的景象,但不能去得太晚,必须赶在大弥撒结束以前。
若泽凡—苏拉里小街是条死街,有股地窖的气味,但是和每个星期日一样,它也充满了喧闹,充满了潮汐声。我转进夏马尔议长街,沿街是三层楼房,配上白色的长百叶窗。这条公证人的街也像每个星期日一样,闹哄哄的。我来到吉耶小巷,嘈声更大,我听出来了,这是人声。接着,在左边,突然迸发出了光与声。我到了,这就是绕绳街,我只要走进同类们的队伍,就会看到体面的先生们相互脱帽致意。
六十年前,谁会想到绕绳街会有如此奇妙的变化呢,它今天被布维尔的居民称作小普拉多大道普拉多大道,马赛市一条长达三公里的大街。。我见过一张一八四七年的地图,上面根本没有这条街。那时它大概是一条又黑又臭的小巷,排水沟里流着砖片、鱼头和鱼内脏。但是,一八七三年年底,国民议会宣布,为了公益事业,在蒙马特尔山丘建立一座教堂指一八七三年决定修建的圣心大教堂,意在为巴黎公社“赎罪”。。此外不久,布维尔市长夫人见到了显圣,她的主保圣人圣塞西尔对她进行指责。让精英贵人们每星期日踩一脚泥去圣勒内教堂或圣克洛迪安教堂和小店主们一同做弥撒,是可忍孰不可忍?国民议会不是已经做出榜样了吗?靠上天保佑,布维尔的经济状况属于上乘,难道不该修建一座教堂向上帝谢恩吗?
这些幻象被接受了。市议会召开了一次历史性会议,主教同意募捐。剩下的是选址问题。商人和船主的古老家族主张将教堂盖在他们居住的绿丘,“让圣塞西尔俯视布维尔,就像耶稣圣心教堂俯视巴黎一样”。然而,人数不多却腰缠万贯的海滨大街的新贵们却不以为然。他们不在乎出多少钱,但教堂必须建在马里尼昂广场。他们出钱盖教堂是为了使用。他们很高兴能向称他们为暴发户的傲慢的市民们施展一下威风。主教想出了一个折中办法,于是教堂被建在绿丘和海滨大街的中途点。这座庞大的教堂于一八八七年建成,耗资一千四百万法郎以上。
绕绳街虽然很宽,但十分肮脏,名声不好,不得不全部重新翻修,居民们一律被迫迁到圣塞西尔广场后面,于是小普拉多大道就成了——特别是星期日上午——名人雅士的聚集处。他们所到之处,豪华商店一个接着一个开张,就连复活节星期一、圣诞节通宵、星期日上午也开门营业。于连熟肉店的热肉糜远近闻名,旁边的福隆糕点店陈列着它的名产,精致的圆锥形黄油小点心呈淡紫色,上面插着一朵糖做的蝴蝶花。迪帕蒂书店的橱窗里有普隆出版社的新书,几本技术书籍,例如船舶的理论、船帆的论著,还有一大本带插图的布维尔历史,以及陈设得十分雅致的精装本:蓝皮面的《柯尔希斯马克》《柯尔希斯马克》,法国作家伯努瓦(1886—1962)的小说。,淡黄皮面上烫有大红花的《我儿子们的书》,它是保尔·杜梅尔保尔·杜梅尔(1857—1932),法国政治家,一九三一年当选总统,一九三二年遭暗杀。的作品。在“高级时装、巴黎款式”的吉斯兰商店两旁,有皮埃儒瓦花店和帕甘古董店。在一座崭新的黄色大楼的二楼是雇有四位指甲修剪师的居斯塔夫美发店。
两年前,在双磨坊巷和绕绳街的交接处曾经有过一家不知趣的小店,它贴出的广告是“滴必灵”牌杀虫药。这家店是在圣塞西尔广场上还有人叫卖鳕鱼的时代发迹的,已经有一百多年了。小店的橱窗很少被擦洗,你得费劲地透过灰尘和水汽往里瞧,才能看见一大群穿着火红紧身上衣的小蜡人,代表形形色色的老鼠。它们拄着拐杖,从一条多层甲板的大船上下来,刚登陆就被一位农妇挡住。这位穿着花哨,但面色发青、浑身污垢的农妇朝他们喷洒“滴必灵”药,将它们赶跑。我很喜欢这家小店,它有一种玩世不恭、顽冥不化的神气。它离那座法国最昂贵的教堂不过两步远,它在那里傲慢地提醒人们蚤虱和污垢的权利。
这位老草药商去年死了,她的侄子盘卖了小店。几堵墙一拆,便有了现在的小会议厅——“雅厅”。亨利·波尔多亨利·波尔多(1870—1963),法国作家,惯以大山为题材。去年还来这里做过一次有关登山运动的谈话。
走在绕绳街上,不能匆忙,因为一家一家的人都在缓缓而行。有时,一家人走进福隆糕点店或皮埃儒瓦花店,于是你便可以向前挪一个位置。可是,有时两家人相遇,一家人属于正向的人流,一家人属于逆向的人流,他们相互紧紧握手,你只好站住,原地踏步。我小步前行。我比正反方向的人流高出整整一头,我看见许多帽子,帽子的海洋。大多数帽子都是黑色的硬帽。有时一顶帽子被一只手臂举起,微微发亮的脑勺露了出来,然后,几秒钟后,帽子又沉沉地落下来。绕绳街十六号是于尔班帽店,它专做军帽,门前挂着一个硕大无比的总主教红帽做招牌,金色的流苏从离地两米的高处垂下。
我站住了,因为在流苏的正下方聚集了一群人。我旁边的那人晃着胳膊,心安理得地等着。这是一个小老头,像瓷人一样苍白易碎,我估计他是商会会长科菲埃。据说他令人生畏,因为他总不说话。他住在绿丘顶上一座大砖房里,窗户总是敞开着。好了,那群人散开,我们向前走了。另一群人又聚在一起,好在不占许多地方;他们刚一聚拢,就朝吉斯兰商店靠过去。人流甚至没有停下,只是稍稍向外弯一弯。我们从六个人面前走过,他们相互握着手说:“您好,先生”;“您好,亲爱的先生,您好吗?快戴上帽子,先生,您会着凉的”;“谢谢,夫人,今天可不暖和”;“亲爱的,我给你介绍勒弗朗索瓦大夫”;“大夫,很高兴认识您,我丈夫常常讲起给他治好病的勒弗朗索瓦大夫,不过您快戴上帽子,大夫,您会得病的,不过大夫好得快”;“唉,夫人,大夫是最缺人护理的”;“大夫是出色的音乐家”;“哎呀,大夫,这我可不知道,您拉小提琴?大夫真是多才多艺”。
我身边那个小老头肯定是科菲埃。那群人中有一个女人,棕发女人,她一面朝大夫微笑,一面死死盯住小老头,仿佛在想:“这不是商会会长科菲埃吗?他真叫人害怕,冷冰冰的。”但是科菲埃不屑一顾,这些是海滨大街上的人,不是上流社会的人。自从我在这条街上看到人们在星期日相互脱帽致意以来,我也学会了区分海滨大街和绿丘的住户。崭新的大衣、软毡帽、雪白耀眼的衬衫,走起路来大摇大摆,毫无疑问,这准是海滨大街的人。至于绿丘的人,他们有一种说不出的可怜相、消沉相。他们的肩膀窄窄的,憔悴的脸上露出傲慢不逊的神气。这位牵着一个孩子的胖先生,我敢打赌,他准是绿丘人,因为他脸色铁灰,领带细得像根绳子。
胖先生走近我们,盯着科菲埃先生,但是在快与科菲埃相遇时却扭过头去,慈爱地与小男孩逗趣。他又走了几步,俯身瞧着儿子的眼睛,俨然是个爸爸。突然间,他灵巧地向我们转过头来,迅速看了一眼小老头,弯起手臂做了一个大幅度的、冷冰冰的致意动作。小男孩不知所措,没有脱帽,因为这是大人之间的事。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绕绳街的尽头
在老下街的拐角上,我们的人流与刚从教堂涌出的信徒的潮流相遇,十几个人撞在一起,打着旋相互致意,帽子摘得飞快,我难以看清。在这个肥胖而苍白的人群上方是圣塞西尔教堂那庞大的白色建筑,它在阴沉的天空下显出白垩般的白色;它那光辉的厚墙后面还留着少许的黑夜。我们又开始走了,但顺序稍有变化。科菲埃先生被推到我后面,一位穿海蓝衣服的女士紧贴在我左边。她刚做完弥撒,眨着眼睛,晨光使她稍稍目眩。走在她前面、后颈瘦瘦的那位先生就是她丈夫。
街对面的人行道上,一位先生挽着妻子的手臂,凑到她耳边说了几句话,微笑了起来,她立刻小心翼翼地收起奶油色面孔上的一切表情,像盲人一样走了几步。这是明确的信号:他们要打招呼了。果然,片刻以后,这位先生便举起了手。当他的手指接近毡帽时,它们稍稍犹豫,然后才轻巧地落在帽子上。他轻轻提起帽子,一面配合性地稍稍低头,此时他妻子脸上突然堆出年轻的微笑。一个人影点着头从他们身边走过去,但是他们那孪生的笑容并没有立刻消失。出于一种顽磁现象,它们还是在嘴唇上停留了一会儿。当这位先生和夫人和我迎面相遇时,他们恢复了冷漠的神气,但嘴边还留有几分愉快。
结束了。人群开始稀疏,脱帽致意也越来越少,商店橱窗也不那么精美了。我来到绕绳街的尽头。是否穿过街心,在对面的人行道上再往回走呢?我想已经够了,我看够了那些粉红色的脑袋,那些高贵的和谦逊的小脸。我打算穿过马里尼昂广场。我小心翼翼地从人流中抽出身来,这时,就在我旁边,黑帽下露出一个真正绅士的脑袋,就是那位海蓝衣服女士的丈夫。啊!长头型人的漂亮长脑袋,上面长着浓密的短发,漂亮的美国式唇须中夹着几根银丝。还有微笑,特别是微笑,有教养的美妙微笑。鼻子上什么地方还有一副单片眼镜。
他转过头对妻子说:
“这是工厂里新来的绘图员。不知他来这里干什么。他是个好小伙子,很腼腆,很逗。”
年轻的绘图员正靠着于连熟肉店的玻璃窗站着,他刚又戴上帽子,面孔绯红,垂着眼睛,神态执拗——这是强烈快感的外部迹象。显然他这是头一次在星期日来绕绳街。他看上去像初领圣体者。他两手背在身后,转头看着橱窗,露出十分讨人喜欢的腼腆。四根香肠披着晶莹闪亮的冻汁心花怒放地躺在香芹配菜上,但他视而不见。
一个女人走出熟肉店,挽起他的手臂。这是他妻子。她很年轻,但皮肤憔悴。她可以在绕绳街周周转来转去,谁也不会把她看做贵妇。她那玩世不恭的眼神,理智而警惕的态度泄露了她的身份。真正的贵妇是不知道价格的,她们爱的是痛快的挥霍。她们的眼睛是美丽天真的花朵,温室的花朵。
敲一点钟时我来到韦兹利兹餐馆。像往常一样,老头们都在那里,其中两位已经开始用餐了。有四位正在喝着开胃酒玩牌。其他人站在那里看他们玩,一面等待侍者摆餐具。最高的那位蓄着长须,是经纪人。另一位是海军军籍局的退休专员。他们像二十岁的人一样大吃大喝。星期日他们总是吃舒克鲁特舒克鲁特,源自法国阿尔萨斯省的一道名菜,以酸白菜为主,配以大量的香肠、熟肉、土豆等等。。最后到的人与正用餐的人打招呼:
“怎么,还是星期天的舒克鲁特?”
他们坐下,舒了一口气:
“玛丽埃特,小姑娘,来一杯不带泡沫的啤酒,再来一份舒克鲁特。”
这位玛丽埃特是个壮实的女人。我在最里边的餐桌前坐下,这时一位红脸老头拼命咳嗽,玛丽埃特正给他倒苦艾酒。
“再倒一点呀,瞧你。”他一边咳一边说。
一直在倒酒的玛丽埃特生气了:
“我不是在倒吗,谁说什么了?您这人,别人还没开口就生气。”
别人都笑了起来。
“一针见血!”
经纪人走去坐下,一边搭着玛丽埃特的肩膀:
“今天是星期日,玛丽埃特。下午和亲爱的男人一道去看电影?”
“啊,对,今天该安托瓦内特值班。至于亲爱的男人,成天干活的可是我。”
经纪人在一位胡子刮得光光的、神色不快的老头对面坐了下来。老头立刻激动起来。经纪人没有听,扮扮鬼脸,捋捋胡子。他们从来不听对方说话。
我认出了我的邻座,他们是附近的小商人。星期日女佣外出,他们便来这里用餐,总是拣同一张桌子。丈夫在吃一大块粉红色的牛排,凑近看看牛排,有时还闻闻。妻子正埋头小口小口地吃。这是个四十岁的金发女人,身体结实,两颊红红的、松松的,缎子衫下有着丰满、坚实的乳房。像男人一样,她每顿饭都大口喝下一瓶波尔多葡萄酒。
我读《欧也妮·葛朗台》,不是因为我喜欢,而是无事可干。我随意翻开这本书,母亲和女儿正在谈论欧也妮初生的爱情。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沉默无语的邻座
欧也妮亲吻她的手,说道:
“你真好,亲爱的妈妈!”
这句话使母亲那张因长期痛苦而格外憔悴的老脸露出了光彩。
“您觉得他好吗?”欧也妮问。
葛朗台太太只微微一笑,沉默片刻后,她轻声说道:
“你已经爱上他了?那可不好。”
“不好,”欧也妮说,“为什么?你喜欢他,拿侬喜欢他,为什么我就不能喜欢他呢?好了,妈妈,摆桌子准备他来吃饭吧。”
她扔下手中的活计,母亲也跟着扔下,一边说着:
“你疯了!”
但她自己也高兴地跟着发疯,仿佛证明女儿疯得有理。
欧也妮唤来拿侬。
“又有什么事呀,小姐?”
“拿侬,中午能有奶油吗?”
“啊,行,中午行。”老女仆回答说。
“那好,给他上的咖啡要特别浓。我听德·格拉桑先生说巴黎人都喝浓咖啡。你得多放些咖啡才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