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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萨特精选集-第15章

小说: 萨特精选集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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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真傻!给我说点什么呀!”    
    我感到手中握着成败的关键。这个瞬间有一种朦胧的含意,必须使它更精炼、更完美。某些动作必须要做,某些话必须要说。但我不堪责任的重负,瞪着眼睛什么也看不见。我陷在安妮臆想的那套关于瞬间的礼仪中,奋力挣扎,而且挥动粗大的手臂将它们像蛛网一样撕碎。在这种时刻,安妮恨我。    
    当然,我要去看她。我尊重她,而且仍然全心地爱她。但愿另一个男人对完美瞬间的游戏比我灵巧,比我走运。    
    “你这该死的头发把什么都破坏了,”她说,“能拿红头发的男人怎么办呢?”    
    她微笑。我首先失去的,是对她的眼睛的记忆,后来,是对她长长的身体的记忆,我尽量长久地记住她的微笑,后来,三年前,我也失去了这个记忆。不过刚才,当我从老板娘手中接过信时,这个回忆又突然回来了,我仿佛看见安妮在微笑。我再试试回忆它,因为我需要感受安妮所勾起的全部柔情。这个柔情就在那里,近在咫尺,它渴望诞生。然而,回忆不再来,完了。我仍然空荡荡、干巴巴的。    
    一个男人冷飕飕地走了进来。    
    “先生、女士们好。”    
    他没有脱下发绿的大衣便坐了下来,两只大手相互搓着,手指交叉在一起。    
    “您要点什么?”    
    他一惊,神色不安地说:    
    “嗯?来点加水的比尔酒。”    
    女侍者一动不动。她在镜子里的面孔仿佛在睡觉。其实她是睁着眼睛的,只是睁开一条缝。她一向如此,接待客人慢慢吞吞,客人点了酒菜后,她总要遐想片刻,大概从遐想中得到小小的乐趣吧。我猜她在想那瓶酒,即将从柜台上方取下的、带白底红字商标的瓶子,她在想她即将倒出的浓稠的黑汁,仿佛她本人也喝。    
    我将安妮的信塞回皮夹里,它给了我它所能给的。我无法追溯到那个曾经拿着它,折叠它,将它装进信封的女人。然而,用过去时来思念某人,这是不可能的。当我们相爱时,我们不让最短的瞬间、最轻的不快脱离我们而留在后面。声音、气味、日光的细微变化,还有我们相互并未道出的思想,这一切都被我们带走,这一切都是鲜活的。我们不停地、身临其境地为它们高兴,为它们痛苦。不是回忆,是强烈炽热的爱,没有阴影,没有时间距离,没有庇护所。三年的一切都在我们眼前。正因为这个我们才分手,因为我们承担不了这副重担。当安妮离开我时,突然一下子,我感到这三年都塌陷在过去时里了。我甚至没感到痛苦,只感到空虚。后来时间又开始流逝,空洞越来越大,再后来,在西贡,我决定返回法国,于是残留的一切——陌生面孔、地点、长河沿岸的码头——全部化为乌有,因此我的过去如今只是一个大洞,而我的现在就是靠着柜台遐想的黑衣女侍者和这个小个子男人。我对自己生活所知道的一切,似乎都是从书本上来的。贝拿雷斯城的宫殿、麻风病王的平台,带有曲折高梯的爪哇寺庙,它们曾反映在我眼中,但它们留在那边,留在原处。电车晚上从普兰塔尼亚旅馆门前驶过,车窗上并不带走霓虹灯招牌的影像,电车燃烧片刻,然后带着黑黑的车窗远去。    
    那个人一直看着我,令我生厌,他个子小小的,倒摆出一副派头。女侍者终究去照应他了。她抬起黑黑的长臂去取饮料,然后端来瓶和杯子。    
    “来了,先生。”    
    “阿希尔先生。”他彬彬有礼地说。    
    她倒饮料,没有回答。他突然灵巧地从鼻子旁边抽回手指,摊开两只手掌放在桌子上,头朝后仰,眼睛发亮,冷冷地说:    
    “可怜的姑娘。”    
    女侍者吓了一跳,我也吓了一跳。他的表情难以捉摸,可能是吃惊,仿佛这句话不是他说的。我们三个人都局促不安。    
    胖胖的女侍者最先恢复镇静。她缺乏想像力。她庄重地打量阿希尔先生,明白她只要动一只手就能把他从座位上提起来,扔到街上去。    
    “我为什么是可怜的姑娘?”    
    他迟疑着,瞧着她,不知所措,接着便笑了。他脸上堆满了皱纹,用手腕轻松地做了做手势:    
    “这把她惹恼了,‘可怜的姑娘’,不过就这么说说罢了。没有什么意思。”    
    她转身回到柜台后面。她的确在生气,可他还在笑。    
    “哈哈!我不过随口说说。真生气?她生气了。”他朝我这个方向说。    
    我转过头去。他拿起杯子,但不想喝,惊讶而胆怯地眯着眼睛,仿佛在回忆什么事。女侍者已经在收款处坐下了,拿起了针线活。一切重归于平静。但已不是原先的平静了。下雨了,雨点轻轻敲着毛玻璃窗。如果化装的孩子们还在街上,他们的硬纸面具会变成软塌塌的一团。    
    女侍者开了灯。现在还不到两点钟,但天空完全黑了,所以她看不清手中的活计。柔和的灯光。人们在家里大概也开了灯,看看书,在窗前瞧瞧天空。对他们来说……这是另一回事。他们是以另一种方式衰老的。他们生活在遗赠和礼品中间,每件家具都是纪念品。小钟、奖章、肖像、贝壳、镇纸、屏风、披巾。橱柜里堆满了瓶子、织物、旧衣服和报纸。他们什么都留着。保存往昔,这是有产者的奢侈。    
    我能在哪里保存我的往昔呢?不能将它揣在口袋里,必须有房子来安置它。我只拥有自己的身体。一个孤零零的人,只拥有自己的身体,他是无法截住回忆的,回忆从他身上穿越过去。我不该埋怨,我追求的不正是自由吗?    
    小个子男人坐立不安,叹了口气。他缩在大衣里,但有时挺直身体,露出傲慢的神气。他也没有往昔。要是仔细找一找,在他的表亲——如今互不来往——那里,大概能找出一张照片吧:在一个婚礼上,他戴着硬领,穿着硬胸衬衣,蓄着年轻人的粗硬髭须。至于我,大概连照片都没留下。    
    他仍然看着我,要和我说话了。我感到自己很僵硬。他与我彼此并无好感,但我们是同一类人,就是这样。他像我一样孤单,但比我更深地陷入孤独。他大概在等待他的恶心或者什么类似的东西。这么说,现在有人能认出我了,对我打量一番以后心里想:“这是我们的人。”那又怎么样呢?他想干什么?他应该知道我们谁也管不了谁。有家的人都在家里,生活在纪念品中间,而我们在这里,两个没有记忆的落魄者。如果他突然站起来,如果他对我说话,我会跳起来的。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罗杰医生

    门咣当地开了。这是罗杰医生。    
    “大家好。”    
    他走了进来,神态孤僻而多疑,两条长腿在微微打颤,勉强架住他的身体。星期日我在韦兹利兹餐馆常常看见他,但他不认识我。他的体格像儒安维尔的教官,胳膊和大腿一样粗,胸围一百一十厘米,站立不便。    
    “冉娜,小冉娜。”    
    他小步走到衣架前,将那顶宽宽的软帽挂在衣钩上。女侍者已叠好活计,无精打采、不慌不忙地走过来,将医生从雨衣里拽出来。    
    “您要点什么,大夫?”    
    他严肃地端详她。他真有一个我称作的漂亮脑袋,一个被生活和激情磨损和耗竭的脑袋,但他了解了生活,控制了激情。    
    “我也不知道要点什么。”他用深沉的声音说。    
    他一屁股坐在我对面的长椅上,擦擦额头。只要不是站着,他就感到自在。他的眼睛又大又黑,十分威严,叫人害怕。    
    “要点……要点……要点……要点……陈年苹果烧酒吧,孩子。”    
    女侍者一动不动地端详这张堆满皱纹的大脸。她在遐想。小个子男人如释重负地抬头微笑。的确,这位巨人使我们得到了解脱。刚才有什么可怕的东西要攫住我们。现在我大大松了一口气,因为我们面对的是人。    
    “怎么,不给我拿苹果烧酒?”    
    女侍者惊醒过来便走开了,医生伸开两只粗胳膊抓住桌子两侧。阿希尔先生异常高兴,想引起医生的注意,便摇晃着腿在长椅上跳动,但是白费力气,他个子太小,弄不出响声来。    
    女侍者端来苹果烧酒,并且向医生扬扬头,示意他旁边有那位客人。罗杰医生慢慢旋转上身。因为他的脖子动不了。    
    “咦,是你,老坏蛋。”他叫道,“你还活着?”    
    他又对女侍者说:    
    “你们接待这种人?”    
    他瞧着小个子男人,目光凶狠。这是一种纠正谬误的坦率目光。他解释说:    
    “他是个老神经病,老神经病。”    
    他甚至懒得表明这是开玩笑。他知道老神经病不会生气,而会微笑。果然如此,小个子谦卑地微笑了。老神经病,他这下轻松了,感到自己能抵御自己。今天不会发生任何事。最奇怪的是,我也松了一口气。老神经病,说得不错,仅此而已。    
    医生笑了,向我投来一个邀请与会意的目光,大概是由于我的身材吧——再加上我身上那件干净衬衣。他想邀我加入他的玩笑。    
    我没有笑,没有回答他的主动表示。于是,他一面笑,一面用瞳孔的可怕火光在我身上试探。我们默默地对视了几秒钟,他像近视眼一样上下打量我,将我归类。归入神经病还是流氓?    
    终于是他先转过头去。在一个没有社会地位的孤独者面前稍稍退缩,这是不值一提的小事,立刻就被忘在脑后。他拿起一枝烟,点燃,然后像老头一样一动不动,眼光无情而凝滞。    
    漂亮的皱纹,各式各样的;有贯穿前额的横纹、鱼尾纹、嘴巴两侧苦涩的褶纹,还有吊在下颌下面的、绳索般的黄肉。这个人可真走运。远远一看见他,你就想他一定受过痛苦,他一定生活过。他配得上这张面孔,因为他毫无差错地留住和利用了往昔。他直截了当地将往昔制成标本,并且在女人和年轻人身上试用。    
    阿希尔先生很快活,大概很久以来没有这么快活了。他赞赏地张着嘴,鼓起脸腮小口小口地喝酒汁。好吧!医生镇住了他。医生没有被这个即将发作的老神经病给吓倒。几句粗话刺刺他,结结实实敲他一下,事情就成了。医生是有经验的,他是职业经验论者。医生、神甫、法官、官员,他们了解人,仿佛人是由他们造的。    
    我为阿希尔先生感到羞耻。我们是一条船上的人,应该团结一致反对他们。而他却抛弃了我,投到他们那边去了。他真心地相信经验,不是他的经验,也不是我的经验,而是罗杰医生的经验。刚才阿希尔先生感到自己古怪,似乎孑然一身,而现在他知道像他这样的人还有,而且不少,因为罗杰医生见过他们,罗杰医生可以对阿希尔先生讲述他们每个人的故事以及故事的结尾。阿希尔先生只不过是一个案例,可以轻而易举地被纳入某些一般概念之中。    
    我真想对他说他受骗了,被那些重要人物利用了。职业经验论者?他们在半醒半睡的麻木状态中熬日子,由于急躁而仓促结婚,又莫名其妙地生了孩子。他们在咖啡馆、婚礼和葬礼上与别人相遇。有时他们被卷入旋涡,奋力挣扎,但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事。他们周围发生的一切,其开始与结束都在他们的视野以外。长长的模糊形状、事件,从远方来,迅速擦过他们身边,等他们想观看时,一切已经结束。然而,他们快到四十岁时,却把本人可怜的固执习性和几句格言称为经验,于是他们就成了自动售货机:你往左边那个缝里扔两个苏,出来的就是银纸包装的小故事;你往右边那个缝里扔两个苏,出来的就是像融化的焦糖一样粘牙的宝贵忠告。照此办理,连我也会受到人们的邀请,他们会相互散播说我是空前绝后的大旅行家。是的,穆斯林蹲着撒尿,印度产婆用在牛粪中研碎的玻璃代替麦角碱,婆罗洲的姑娘来月经时便上屋顶待三天三夜。我在威尼斯见过小游船上的送葬仪式,在塞维利亚见过受难周的庆典,在上阿默高也见过受难主日。当然,这一切只是我的见识的极小部分。我可以仰靠在椅子上,乐呵呵地开讲:    
    “您知道吉赫拉瓦吗,亲爱的夫人?那是摩拉维亚的一座奇特的小城,一九二四年我在那里待过……”    
    法庭庭长见识过许多案件,听完我的故事后会说:    
    “多么真实,亲爱的先生,多么有人情味。我刚工作时也见过类似的案件,那是一九○二年,我在利摩日当代理推事……”    
    但是,我年轻时就讨厌这些事。我不是出自职业经验论者的家庭,不过业余经验论者也是有的:秘书、职员、商人、在咖啡馆听别人讲述的人。将近四十岁时,他们感到全身被经验塞得满满的,无法排泄,幸好他们有孩子,便强迫孩子就地将经验消化掉。他们想让我们相信他们的往昔并未丧失,他们的回忆浓缩了,柔顺地变成了智慧。驯服的往昔!可藏在衣袋里的往昔——充满漂亮格言的金色小书。“请相信我,我这是经验之谈,我知道一切都来自生活。”难道生活也替代他们去思想吗?他们用旧的来解释新的,用更旧的来解释旧的,就像那些历史学家说列宁是俄国的罗伯斯庇尔,说罗伯斯庇尔是法国的克伦威尔一样,实际上,他们从来什么也不懂……在他们的傲慢后面,可以隐隐看出一种郁闷和懒惰。他们看着一些现象从面前驰过,却连连打哈欠,认为普天之下没有什么新鲜事。“一个老神经病”,于是罗杰医生便泛泛想到另一些老神经病,但却记不起任何一位了。现在,阿希尔先生不论做什么,都不会令我们吃惊,因为他是个老神经病!    
    他不是老神经病,他是害怕。怕什么呢?当你想理解一个事物时,你站到它面前,孤立无援。世界的全部过去都将毫无用处。后来事物消失,你的理解也随它消失。    
    人们喜欢笼统的概念,再说,职业家,甚至业余爱好者最后总是有理的。他们的智慧劝诫你尽量不出声,尽量少生活,让你自己被人遗忘。他们讲的最好的故事就是冒失鬼和怪人如何受到惩罚。对,事情就是这样,谁也不会说相反的话。阿希尔先生也许良心不安,也许在想如果当初听了父亲和姐姐的话,就不至于到今天这个地步。医生有发言权。他没有错过自己的生活,他使自己成为有益的人。他平静而威严地矗立在这个穷途潦倒者的上方,像一块岩石。    
    罗杰医生喝了他的苹果烧酒。他那高大的身躯下沉,眼皮也重重地下垂。我第一次看见他那没有眼睛的面孔,真像一个硬纸面具,就是今天商店里卖的那种。他的两颊有一种可怕的粉红色……突然间,真理向我显现:这个人很快就要死了。他肯定知道这一点,只要照照镜子就知道了。他一天比一天更像他将成为的尸体。这便是他们的经验,这便是为什么我常想他们的经验散发一股死亡的气息,这是他们的最后一道防线。罗杰医生相信经验,他想掩饰无法容忍的现实:他是孤独的,一无所获,没有过去,智力日渐衰退,身体日渐蜕化。于是他努力制造、安排、铺垫一个小小的谵想作为补偿:对自己说他在进步。他的思维有空洞吗,脑子里有时出现空白吗?那是因为他的判断力已不如青年时代敏捷。他看不懂书里的话吗?那是因为他现在远离书籍。他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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