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2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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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想你说过,甚至你一个劲地说这个。你认为我看不见你,便偷偷地照镜子。”
安妮旧事重提,我感到沮丧。她甚至不像在回忆,她的声调不像在回忆往事时那样动情、怀旧。她好像在谈论今天,最多昨天。在她身上,旧日的观点、固执、怨恨丝毫未变。而我却相反,对我来说,一切都沉浸在一种诗意的朦胧中。我准备做出一切让步。
她突然用平淡的口吻说:
“你瞧,我胖了,我老了,我得保养。”
不错,她显得疲乏。我正要开口,她又接着说:
“我在伦敦演戏。”
“和坎德勒在一起?”
“不,不和坎德勒。你总是这样。胡思乱想,总以为我和坎德勒一起演戏。坎德勒是乐队指挥!跟你说过多少次了。不,我在索霍广场一个小剧院演戏,演过《琼斯皇帝》,肖恩·奥卡西和辛格奥卡西(1880—1964),辛格(1871—1909),均为爱尔兰剧作家。的剧本,还有《布里塔尼居斯》《布里塔尼居斯》,法国十七世纪古典主义剧作家拉辛的名剧。。”
“《布里塔尼居斯》?”我吃惊地问。
“是的,是《布里塔尼居斯》,我就是因为这事才离开的。是我建议他们上演《布里塔尼居斯》的,他们想让我演朱莉。”
“那又怎么样呢?”
“当然我只演阿格里比娜。”
“那你现在在干什么?”
我不该问这个。生命从她脸上消失,但她立即回答说:
“我不演戏了。我旅行。有人养着我。”她微笑地接着说:“啊!别这么担心地看着我,这没有什么了不起。我一直对你说,我不在乎让人养着。再说这是个老家伙,不碍手碍脚。”
“是英国人?”
“这跟你有什么关系?”她不快地说,“我们别谈这个老好人了。他对你、对我都无足轻重。你喝茶吗?”
她走进盥洗室。我听见她来回走动,挪动锅子,自言自语,她的声音尖利,模糊不清。在她的床头柜上,像往常一样,放着一本米什莱的《法国史》。我现在看清了,在床的上方,挂着一张照片,惟一一张照片,是爱米莉·勃朗特的兄弟为姐姐作的肖像画的复制品。
安妮走回来,突然说:
“现在你该谈谈自己了。”
接着她又消失在盥洗室里。尽管我记性不好,这一点我是记得的:她总是这样直截了当地提问题。我十分局促,因为我感到她既是真心关心我,又想赶紧说完了事。总之,听到这句话,我不再怀疑了,她有求于我。目前只是刚刚开场,先排除可能的障碍,彻底解决次要问题:“现在你该谈谈自己了。”再过一会儿,她将谈她自己。突然间,我什么都不想对她说。何必呢?恶心,恐惧,存在……最好还是把这一切留给我自己。
“来吧,快点。”她在墙那边喊道。
她端着茶壶进来了。
“你现在在干什么?住在巴黎吗?”
“住在布维尔。”
“布维尔?为什么?但愿你没有结婚吧?”
“结婚?”我吓了一跳。
安妮居然想到这个,我很不痛快,并且告诉了她:
“真荒谬,完全是你曾责怪我的那种自然主义的臆想。你知道,从前我想像你是寡妇和两个男孩的母亲,我还给你讲了许多我们将来的事,你觉得很讨厌。”
“而你还十分得意,”她平静地回答说,“你说那些话是装样子。现在你口头上这么气愤,可哪一天你就会偷偷地结婚,你这人不可靠。整整一年,你一直愤愤地说你绝不去看《皇帝的紫罗兰》指电影《皇帝的紫罗兰》,讲的是第二帝国时期,一位卖花女如何成为贵妇;影片因女演员的精湛演技而大获成功,并受到知识分子的赞赏。——原编者注,可是有一天我病了,你便独自去街区的小电影院看了。”
“我现在住在布维尔,”我庄重地说,“因为我在写一本关于德·罗尔邦先生的书。”
安妮专注地看着我:
“德·罗尔邦先生?十八世纪的人?”
“是的。”
“不错,你和我讲过。”她含糊地说,“那么是一本历史书了。”
“对。”
“哈!哈!”
如果她再提一个问题,我会告诉她一切,但她什么也不再问了。看来她以为对我知道得够多了。她很善于听人说话,但是只在她愿意的时候。我瞧着她,她低下眼睛,在考虑跟我说什么,怎样开口。我该询问她吗?她大概也不愿意。她认为合适的时候就会说的。我的心跳得很快。
她突然说:
“我变了。”
这就是开头。但她沉默了。她往白瓷茶杯里倒茶。她在等我开口,我得说点什么,不是随便什么,而是她期待的话。我如坐针毡。她真的变了?她发胖,脸色疲惫,但这肯定不是她想说的。
“我不知道,我不觉得。我又看到你的笑容,你起身把手搭在我肩上的姿势,你自言自语的癖好。你仍然读米什莱的《法国史》,还有其他许多东西……”
她一向关心我的永恒本质,而对我生活中可能发生的事漠不关心;她有一种古怪的矫揉造作,既像书呆子又很可爱;她一见面就排除礼貌和友谊的机械套式,排除一切促进人与人关系的东西,迫使对话者不断想出新花样。
她耸耸肩,冷冷地说:
“是的,我变了。完完全全变了。我不再是原来的我。我以为你一眼就能看出来,而你却和我谈米什莱的《法国史》”。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感到自己罪孽深重
她站到我面前:
“咱们瞧瞧这个人是不是真像他说的那么厉害。你找一找,我在什么地方变了?”
我在犹豫。她跺着脚,虽然还在微笑,她确实不高兴了:
“从前,你总为了什么事烦恼,至少你是这么说的,而现在这种烦恼没有了,消失了。你肯定觉察到了。你是不是现在太舒服?”
我不敢说不。我像从前一样颠起屁股坐在椅子上,考虑如何躲开陷阱,如何躲开莫名其妙的怒火。
她又坐下来,自信地摇摇头说:
“是呀,你不明白,是因为你忘了许多事,忘得比我估计的多。瞧,你忘了从前干的坏事吧?你来,你说话,你走,没有一件事是合时宜的。想像一下一切都没有变:你进来,墙上挂着面具和披巾,我坐在床上,我对你说(她的头朝后仰,鼻孔张大,说话像在念台词,仿佛在嘲弄自己):‘怎么样?还等什么,坐呀!’当然我会小心翼翼地避免说:‘别坐靠窗的那张安乐椅。’”
“那时你给我设下陷阱。”
“不是陷阱……于是,当然啦,你会笔直走过去坐下。”
“那又会怎么样呢?”我问,一面转身好奇地瞧着那张椅子。
那是一张普普通通,看上去和蔼可亲、舒舒服服的椅子。
“太不好了。”安妮简短地说。
我不再坚持,因为安妮周围总有这么多忌讳的物品。
我突然说:
“我想我猜到了一点点,太好了。等等,让我想一想,对,这间房是光秃秃的,你得承认我一进来就发现了。对,从前我一进来总看见墙上有披巾、面具等等。旅馆总是被关在门外,你的房间是另一种样子……你不会来给我开门,我会看见你蹲在房角里或者坐在那块红地毯上,你总随身带着那块地毯,你严厉地看着我,等待着……只要我一说话,动一动,吸一口气,你就会皱起眉头,我就会感到自己罪孽深重,也不知为什么。然后,一分钟一分钟地过去,我会做一件又一件的蠢事,深深陷入错误之中……”
“这种事发生过多少次?”
“上百次!”
“至少!那你现在更精明,更机灵了吧?”
“不!”
“我喜欢听你这样说。那又怎样呢?”
“那就是,再没有……”
“哈!哈!”她用演戏的腔调喊了起来,“他还不相信!”她又轻轻地接着说:
“是的,你可以相信我:再没有了。”
“再没有完美的时刻了?”
“没有了。”
我目瞪口呆,坚持说:
“终于你不……结束了这些……悲剧,瞬间的悲剧;面具、披巾、家具,还有我,都在悲剧里扮演小小的角色,而你演的是大角色。”
她微笑:
“忘恩负义的人!有时我给他的角色比我自己的角色还重要,但是他却看不到。对,是的,结束了,你很吃惊吗?”
“当然吃惊!我原以为那就是你的一部分,谁要是夺走了它,就好比挖掉你的心。”
“我原先也是这样想的。”她说,似乎毫无惋惜之意,接着又用一种使我不快的讽刺语气说:
“你瞧,没有它,我照样生活。”
她交叉着手,抱着一只膝盖,眼瞧着半空。隐约的微笑使她的脸显得年轻。她像是一个胖胖的小姑娘,既神秘又很满足。
“是的,我很高兴你还是老样子。如果有人把你这块界石搬走,上漆,挪到另一条路上,那我就失去确定方向的固定标志了。你对我是不可或缺的,我在变,而你呢,你应该恒定不变,我用你来衡量我自己的变化。”
第二部分:安托万·罗冈丹的日记我最恨的也许是你
我仍然有几分恼火,激动地说:
“这话根本不对。正相反,这段时间我完全变了,而且,实际上,我……”
“啊,”她盛气凌人地说,“精神上的变化!可是我连眼白都变了。”
连眼白都变了……她声音里有什么东西使我烦乱不安呢?不管怎样,我纵身一跃!我不再寻找消失了的安妮。令我感动、令我爱的是眼前这个姑娘,这个神情颓丧的胖姑娘。
“我有一种确信……生理上的。我感到没有什么完美的时刻。我走路时连两条腿都感到了这一点。我时时感到它,连睡觉也不例外。我忘不了。什么东西也比不上启示,我说不清从哪一天哪一刻起,我的生活就完全变了。即使在此刻,那个突然的启示也仿佛发生在昨天,我仍然眼花缭乱,局促不安,还很不适应。”
她说这番话时声音平和,稍带几分自豪,因为她有这么大的改变。她在箱子上摇晃,显出优美的风韵。自我进来以后,此刻的她与从前的安妮,马赛的安妮最为相似。她再次攫住我,再次将我投入她那奇怪的世界之中,虽然有那些可笑的、装模作样的、难以捉摸的事。我甚至又恢复了一见她就激动的热情和嘴里那股苦味。
安妮松开了手指,放开了膝盖。她不说话,这是约定的沉默,就像在歌剧院:当乐队演奏最初的七小节时,舞台上是空的。她喝茶,然后放下茶杯,直挺挺地待着,两只手按着箱子边沿。
突然,她脸上出现了墨杜萨墨杜萨,希腊神话中的女怪,据说原系美女,因触犯雅典娜,头发变成毒蛇,目光使人变为石头。那漂亮的面庞,那是我从前最喜爱的,它扭曲着,充满了仇恨和邪恶。她不是换了一种表情,而是换了一张脸,就像古代的演员换了面具一样,一下子便换了,而每个面具都是用来营造气氛,给后面定调的。在她说话时,这个面具出现并待在那里丝毫不变,然后它落下,脱离了她。
她盯着我,仿佛视而不见。她要说话了。我等着一番与庄严的面具相配的、悲剧性的演说——挽歌。
她只说了一句话:
“我幸存下来了。”
这语气与面孔极不相称。它不是悲剧性的,而是……可怕的,它表达了一种没有眼泪、没有怜悯的、冷冷的绝望。是的,在她身上有什么东西已经无可挽回地干枯了。
面具落下,她微笑了:
“我一点也不忧愁,我常常为此吃惊,但是我错了,为什么要忧愁呢?从前我有热烈的激情,我热烈地恨过我母亲,而且,”她挑战式地说,“我也热烈爱过你。”
她等待回答。我一言不发。
“当然,这一切都结束了。”
“你怎么知道呢?”
“我知道。我知道再也遇不到能激起我热情的人或事了。你知道,去爱人可不是小事,需要毅力、慷慨、盲目性……在开始甚至还得跳过一道深渊。要是深思熟虑,就不会这样做了。我知道我永远不会再跳了。”
“为什么?”
她向我掷来一瞥讽刺的目光,不作回答,又说:
“现在我的热情都已死去。我努力回忆从前的狂怒,那时我十二岁,有一天母亲抽打我,我居然从四楼跳了下去。”
她又谈到一个似乎无关的话题,神情冷漠:
“我不能久久地盯住物体,我看一看,知道它们是什么,就赶快挪开视线。”
“为什么?”
“它们使我恶心。”
这岂不是……总之这里肯定有相似之处。在伦敦就有过一次,我们几乎在同一时刻,就同一件事有同样的想法。我很想……然而安妮的思想常常是曲曲弯弯的,你永远也没有把握完全理解她。我必须弄个清楚:
“听我说,我想告诉你,你知道,我始终不清楚什么是完美的时刻,你从来没有解释过。”
“对,我知道,你从来不努力,待在我身边像根木桩。”
“唉!我知道为此付出了什么代价。”
“你的一切都咎由自取。你太不该了,不该用那种稳重的神气惹我不高兴,你仿佛在说:‘我,我可是正常人’,你处处要显示健康,全身上下都浸透着精神健康。”
“可我不止一百次地请你解释什么是……”
“对,可你那语气!”她生气地说,“其实你是在屈尊下问。你和和气气,漫不经心,就像我小时问我玩什么游戏的老太太一样。其实,”她带着遐想的神气说,“我在想我最恨的也许是你。”
她努力克制自己,镇静下来,微笑着,两腮仍然红红的。她很美。
“我很愿意向你解释。现在我老了,可以平心静气地向你这位老太太讲述我童年的游戏了。来吧,你说,你想知道什么?”
“想知道那是怎么回事。”
“我和你谈过特殊情景吧?”
“好像没有。”
“谈过,”她蛮有把握地说,“那是在艾克斯艾克斯,法国普罗旺斯一地名,以其温泉疗养地著名。,在一个广场上,我记不清叫什么广场了。阳光很强烈,我们坐在一家咖啡馆的花园里,坐在橘黄色的遮阳伞下。你不记得了?我们喝着柠檬汁,我发现糖里有几只死苍蝇。”
“对,也许……”
“我就是在那个咖啡馆里和你谈到这些的。我谈到米什莱大开本的《法国史》,就是我小时的那个版本。它比现在的版本大得多,纸页发白,像蘑菇的内侧,也有一股蘑菇味。我父亲死后,约瑟夫叔叔找到这本书,把所有的卷册都拿走了。就在这一天,我叫他老猪,于是母亲抽打我,我便跳楼。”
“对,对……你肯定跟我谈起过《法国史》……你不是在阁楼上读的吗?你瞧,我还记得,你瞧,你刚才怪我把什么都忘了,真不公平。”
“闭嘴。你没记错,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