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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4章

萨特精选集-第3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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腐臭味静静地充塞了他的鼻腔。他不停地说着:“我爱妈妈”。但他觉得自己的声音很怪,突然感到一阵恐怖,于是一溜烟跑回了客厅。从这天起,吕西安明白了他不爱他妈妈。他并不觉得心里有愧,但是他表现得益发乖巧,因为他想人的一生就必须装作很爱自己的父母,否则他就是个坏孩子。弗勒里耶夫人觉得吕西安越来越温顺。恰巧那年夏天战争爆发,爸爸上前线打仗去了。由于吕西安格外善解人意,妈妈才在忧伤之中感到了几分欣慰。下午,妈妈觉得难受,在花园里的帆布躺椅上休息,吕西安忙去拿来一个靠垫塞在妈妈的头下,或者找来一条毯子盖在她腿上。妈妈一边推辞,一边笑着说:“乖儿子,我会太热的。你真懂事!”于是他抱住妈妈狂吻起来,弄得上气不接下气,一边喊着:“我的亲妈妈!”随后,他走到栗树下面坐下。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吕西安准备长大接替父亲工厂

    他说一声“栗子树!”便等着。但是什么事也没有发生。妈妈躺在游廊里,在一片令人窒息的沉寂之中显得非常渺小。到处散发着热烘烘的青草气息,本来吕西安可以装扮成原始森林中的探险家,但此时他无心玩耍。空气仿佛在墙的红顶上颤动,阳光在地上和吕西安的手上射下了灼热的斑点。“栗子树!”他对妈妈说“我漂亮的妈妈”时,妈妈笑了:而他管日耳曼娜叫火枪时,她哭了,还到妈妈那里去告状。可是当他说栗子树时,却什么反应也没有。于是他咬牙切齿地骂“该死的树”,他心里还不踏实。由于大树纹丝不动,他便更加大声地不断高喊:“该死的树,可恶的栗子树!你等着瞧,等着吧!”接着狠狠地踢了它几脚。但是大树仍然静静地,静静地耸立在那里,仿佛是个木头人。所有这些事叫人很不愉快。晚餐时吕西安对妈妈说:“妈妈,你知道吗,那些树是木头做的。”同时做出一副妈妈很喜欢的惊奇的小模样。弗勒里耶太太这天中午没有收到信,因此冷冷地说:“别装出傻样子。”吕西安现在变得常常毁坏东西。他把所有的玩具都拆了,为了看看它们是怎么做的。他用爸爸的一把旧剃须刀把扶手椅的扶手都划破,把客厅里的塔纳格拉小塑像指出土于希腊塔纳格拉村的两千年前的陶土女像。打翻在地,为了知道它是否空心的,里面有没有什么东西。他外出散步时,用他的手杖砍杀那些植物和花卉。每一次,他都深深感到失望。东西是没有灵性的,它们并不是真正存在的。妈妈经常指着一些花和树问他:“这个叫什么?”吕西安总是摇摇头回答:“这东西什么都不是,它没有名字。”所有这些都不值得注意。把蚂蚱的腿揪下来要好玩得多,因为它能像一只陀螺在你的手指间震颤。而且,如果你摁住它的肚子,它还能吐出一种黄色的浆液来。不过总而言之蚂蚱是不会喊叫的。吕西安很想把那种弄疼了会叫喊的小动物拿来试验试验,例如母鸡。但是他不敢接近它们。三月份,弗勒里耶先生回到家里,因为他是一位厂长。将军对他说,他回来领导他的工厂比和普通人一样待在战壕里会更加有用。他觉得吕西安有了很大变化,并且说简直认不出自己的小儿子了。吕西安如今变得懒洋洋的。他回答问题时有气无力,总是把一个指头放在鼻孔里,或是吹吹自己的指头然后闻闻它们的味道。要他办点事情必须求他才行。现在,他自己一人去厕所,只需把厕所的门留一条缝,妈妈或日耳曼娜不时前来鼓励他。他往往一连几个小时坐在他的宝座上,有一次他竟然厌烦得睡着了。医生说他发育得太快,给他开了一种滋补的药品。妈妈想教吕西安几种新的游戏,但是吕西安觉得这类游戏已经玩腻了,它们都大同小异,总是老一套。他经常赌气:这也是一种游戏,但是很好玩。这样可以让妈妈难过,自己也可以自怨自艾。他装聋作哑,双眼,对外部世界不闻不问,内心却感到温馨舒适,如同晚上躺在被窝里可以感受到自身的气息那样,仿佛自己是世界上惟一的存在。吕西安动不动赌气,爸爸用嘲讽的口吻对他说:“你成赌气包了。”吕西安于是哭着在地上打起滚来。妈妈有客人时,他还常常去客厅。但自从家里把他的鬈发剪去后,大人们便不太注意他了。他们要不给他讲大道理,就是给他讲一些有教育意义的故事。他的表兄里黎因为躲避轰炸和他漂亮的妈妈贝尔特姑妈一起来到费罗尔,吕西安非常高兴。他想教里黎玩。但是里黎满脑子想的都是憎恨德寇的事,尽管他比吕西安大六个月,仍然孩子气十足。他满脸雀斑,对许多事情都不很明白。然而吕西安还是对他透露了自己是一个梦游者的秘密。有的人夜里会起来,睡着觉说话并且到处游荡,吕西安在《小探险家》这本书里读到过。而且他想应该有一个真正的吕西安,他在半夜里真的会走,会说话,并且爱着自己的父母。只是到了天亮,他便忘记了一切,重新开始假装成吕西安。起初,吕西安对这件事只是半信半疑。但是有一天他们来到了荨麻丛,里黎把自己的小鸡鸡露给吕西安看,说:“你瞧,它多大,我已经是个大男孩了。到它完全长大,我就成了男子汉,可以上战场去打德寇了。”吕西安觉得里黎很奇怪,大笑不止。“把你的那个给我看看。”里黎说。他们比了比,结果吕西安的比里黎的小,但这是里黎耍了花招,他把自己的故意拉长了。“我的比你大。”里黎说。“是的,可我是个梦游者。”吕西安平静地说。里黎不明白什么是梦游者,吕西安只得向他解释一番。解释完了,他想:“我确实是一个梦游者。”于是他极想放声大哭一场。他们两人睡在同一张床上,因此两人商定第二天夜里里黎不能睡着。当吕西安夜里起来时,由里黎观察他的一举一动,并且记住他说的全部话语。“过了一阵你就把我弄醒。”吕西安说,“看看我是不是记得自己做过的事。”晚上,迟迟不能入睡的吕西安听见了响亮的鼾声,他不得不把里黎弄醒。“桑给巴尔!”里黎说。“里黎,醒醒,你得在我起来时看着我。”“别闹,让我睡觉。”里黎含混不清地说。吕西安摇晃他,手伸到他睡衣下掐他。里黎的两腿乱踢乱蹬起来,终于醒了,两眼瞪得大大的,露出一副奇怪的笑容。吕西安想起爸爸要给他买的自行车,还听到了火车头的汽笛声。忽然间,女仆进来拉开了窗帘,已经是早晨八点钟了。吕西安从来不知道自己在夜里干了什么。仁慈的上帝是知道的,因为他能洞察一切。吕西安跪在跪凳上,竭力表现得很乖,想让妈妈在望完弥撒后夸他一番。但是他讨厌仁慈的上帝,因为仁慈的上帝比吕西安自己更了解吕西安。他知道吕西安不爱他妈妈和爸爸,知道吕西安假装很乖,而且晚上在床上摸自己的小鸡鸡。幸好,仁慈的上帝不能全部记住,因为全世界有那么多的小男孩。当吕西安拍着自己的脑门说“皮科坦”时,仁慈的上帝便立即忘记了他看见的事情。吕西安还努力让仁慈的上帝相信他是爱妈妈的。他不时在脑子里想着:“我多么热爱我亲爱的妈妈!”然而他身上总还有一个小小的角落还不太相信,仁慈的上帝当然能见到这个角落。那样的话,便是他赢了。但是有时候,人们能够完全融入自己说的话里面。当你口齿清楚迅速说出“哦,我多么热爱我的妈妈”时,你便能看见妈妈的面孔,觉得非常动情,你会含糊地,含糊地想着,仁慈的上帝正在看着你。随后,你甚至不再想了,你会柔情满怀。再后来,便会有几个字在你的耳边跳跃:妈妈,妈妈,妈妈。当然,它只是一闪而过,如同吕西安试图用两条腿使椅子保持平衡。但是,假如正好有人在这个时候说了一声“帕科塔”,那么仁慈的上帝将会受骗上当。他只看到了好事,而且他所见到的一切将永远铭刻在他的记忆中。但是这种游戏吕西安玩腻了,因为要付出的努力太大了。而且无论如何你永远不会知道仁慈的上帝到底赢了还是输了。吕西安不再关心上帝的事了。他第一次领圣体时,神甫说他是教理课上最乖、最虔诚的小男孩。吕西安能迅速领会,他的记忆力很好,但是脑子里乱成一锅粥。    
    每星期日他比较清醒。当吕西安和爸爸一起在通往巴黎的公路上散步时,他脑子里的云雾便驱散了。他身穿漂亮的水手服,他们会遇到一些爸爸厂里的工人。他们向爸爸和吕西安致意。爸爸走向他们,他们便说:“弗勒里耶先生,您好!”还说:“小东家,您好。”吕西安很喜欢那些工人,因为他们是大人,可是又和其他大人不同。首先,他们叫他先生。其次,他们都戴着鸭舌帽,有着一双双剪掉指甲的粗大的手。那是一些皲裂的受苦人的手。他们是一些可尊敬的人,而且也尊重他人。不可以去拔布利戈老爹的胡子,否则爸爸要骂吕西安的。布利戈老爹为了和爸爸交谈,摘下了帽子,但是爸爸和吕西安却仍然戴着帽子。爸爸说话时,声音响亮、粗重但悦耳。他问:“喂,布利戈老爹,等着儿子回家哪!他什么时候回来休假呢?”“这个月底,弗勒里耶先生,谢谢,弗勒里耶先生。”布利戈老爹显得很高兴,他绝不会像布法迪埃先生那样贸然在吕西安的屁股上拍一巴掌,叫他一声小顽童。吕西安很讨厌布法迪埃先生,因为他太丑了。但是他见到布利戈老爹时,他便会觉得满怀柔情,很想做一个善良的人。有一次散步回来,爸爸把吕西安抱在膝盖上,对他解释什么是头头。吕西安很想知道爸爸在工厂里是怎样和工人们讲话的,于是爸爸便告诉他应该怎么办,他的嗓音也完全变了。“我是不是也会成为一个头头?”吕西安问。“当然喽,我的小乖乖,正因如此我才把你带到这个世界上来。”“那我将指挥谁呢?”“我死以后,你将成为我工厂的老板,你将要指挥我的那些工人。”“可是他们也要死的。”“那你就指挥他们的孩子。你得学会让人服从和让人爱戴。”“我怎样才能让人爱戴呢,爸爸?”爸爸想了想说:“首先你必须记住他们每个人的名字。”吕西安深受感动。当工头莫雷尔的儿子来家里报告他父亲的两个手指被轧掉时,吕西安同他既严肃又和蔼地谈了话,两眼直盯着他的眼睛,并且直呼他莫雷尔。妈妈说她为自己有一个如此善良,如此富有同情心的儿子感到骄傲。不久以后便停战了。爸爸每天晚上都大声读报,大家都在谈论俄国人、德国政府和赔偿问题。爸爸在一张地图上把一些国家指给吕西安看。吕西安度过了一生中最令人厌烦的一年。他更喜欢打仗的时候。现在,人们都仿佛无所事事。库凡太太两眼发出的光芒已经熄灭了。一九一九年十月,弗勒里耶太太让吕西安作为走读生上了圣约瑟学校。


第四部分:一个企业主的童年吕西安的变化

    热罗迈神甫的办公室里很热。吕西安站在神甫的扶手椅旁,双手放在背后,心里十分烦恼。他想:“妈妈怎么还不走啊!”可是弗勒里耶太太还不想走。她坐在一张绿色扶手椅的边上,把丰满的胸部朝向神甫。她说话很快,声音像唱歌,正如她生了气但不愿表露出来的时候那样。神甫缓缓地说着,从他嘴里说出来的字似乎比别人说出来的长得多。仿佛这些字像大麦糖,神甫在放走它们之前要一一吮吸过。他告诉妈妈,吕西安是一个有礼貌且勤奋的好孩子,但可怕的是他对一切事物都漠不关心。弗勒里耶太太则说她非常失望,因为她原以为换了环境能对他有好处。她问,至少在课间休息时他是否也玩。“很遗憾,夫人,”善良的神甫说,“甚至游戏似乎也不大能引起他的兴趣。有时候他也好动,甚至有点过火。但是他很快便厌倦了。我认为他缺乏恒心。”吕西安想:“他们是在谈论我呢。”他们是两个大人,他和战争、德国政府或普万卡雷普万卡雷(1860—1934),法国政治家,曾先后担任过法国总统、总理和外交部长。先生一样,成了他们的话题。他们的神情严肃,正在分析他的情况。但是这种想法并没有使他高兴。他的耳朵里灌满了他母亲唱歌般的话语以及神甫那些被吮吸过、黏糊糊的话语。他真想哭。幸好铃响了,他获得了自由。但是在地理课上他非常烦躁,于是他请求雅坎神甫准许他上厕所,因为他需要活动活动。    
    首先,清新、孤独和厕所的好味道使他得以平静。为了问心无愧,他蹲了下来,但是他并没有便意。他抬起头,开始看那些涂满门板的题词。有人用蓝色的粉笔写了“巴拉托是一只臭虫”。吕西安笑了。他想,确实如此,巴拉托是一只臭虫,他的个子很小。大家说他可能会长高一点,但可能性极小,因为他爸爸的个子很矮,几乎是一个侏儒。吕西安心里想,不知巴拉托是否看到了这句题词。他觉得他没有看到,否则这句话早就被擦掉了。巴拉托一定会吮湿了手指,把这几个字一一擦掉的。吕西安高兴地想到,巴拉托四点钟将会来上厕所。当他脱下条绒小短裤,便会看见“巴拉托是一只臭虫”这句话。也许他从未想到过自己那么矮小。吕西安打定主意,决定从第二天上午课间休息起就叫他臭虫。他站起来,看见右面墙上另外一句用同一种蓝色粉笔题写的话:“吕西安·弗勒里耶是一根大芦笋”。他仔细地把这几个字一一擦掉后回到了课堂。“确实如此,”他一边看周围的同学一边想,“他们都比我矮。”于是他觉得很不自在。“大芦笋”。他坐在自己那张用安的列斯群岛的木材做的小书桌前。日耳曼娜在厨房里干活,妈妈还没有回家。他在一张大白纸上写下“大芦笋”,为了好好地认认这个词。但是这个词太熟了,以至于他反倒觉得没有把握了。他喊着:“日耳曼娜,我的好日耳曼娜!”“您还要什么?”日耳曼娜问。“日耳曼娜,我想要你在这张纸上写‘吕西安·弗勒里耶是一根大芦笋’。”“您疯啦,吕西安少爷?”他双臂抱住日耳曼娜的脖子恳求地说:“日耳曼娜,我的小日耳曼娜,求求你了。”日耳曼娜笑了,在围裙上擦了擦她那油腻的手指。她写的时候,吕西安没有看她。但是,他随后便把这张纸拿回房间,久久地推敲。日耳曼娜的字体细长,吕西安觉得听到了一种干巴巴的声音在他的耳边说“大芦笋”。他想“我个子很高”。他觉得羞愧得无地自容。巴拉托太矮,自己又太高,真是半斤八两。人家一定在背后讥笑我呢。仿佛这是命里注定的。直到目前为止,他总是自上而下地看着自己的同学,他觉得这很自然。但是现在,似乎突然间他被判定今后一辈子都要成为大个子了。晚上他问父亲,假如他竭尽全力能否使自己变矮。弗勒里耶先生说这不行。所有弗勒里耶家族的人都是又高又壮的,吕西安还会再长呢。吕西安非常失望。当母亲替他塞好被子,他又从床上起来去照镜子。“我真高。”他想。但是照了也是徒劳,因为镜子里看不出来。他的个子不高也不矮。他略微拉起睡衣,看见了自己的双腿。于是他便想像出科斯蒂尔对埃布拉尔说:“喂,瞧那芦笋的两条长腿!”接着便会有人说:“芦笋在起鸡皮疙瘩!”吕西安把睡衣拉得很高,他们都看见了他的肚脐和全部秘密。于是他急忙跑回床上,钻进被窝里。他把手伸到睡衣底下时,他想科斯蒂尔一定看见了,还说“快来瞧瞧大芦笋在干什么呢!”他在床上焦躁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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