萨特精选集-第5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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择去法国,我偷偷越过边境去找他。我外祖父为我精心安排了充满英雄气概的台词。我伸出右臂,低着头,把神圣的脸颊藏到自己的肩窝里,低声道白:“永别了,永别了,我们亲爱的阿尔萨斯。”在排演的时候,大家说我演得动人极了,我认为这种评价是很自然的。演出在花园里举行,舞台设在两排卫矛树丛和旅馆的墙之间,父母们坐在藤条椅子上观看。孩子们玩得开心极了,可谓欣喜若狂,只有我例外。我深信这出戏的成败掌握在我的手里。出于对共同事业的忠诚,我千方百计演得讨人喜欢。我认为所有的眼睛都在盯着我,但我太做作了。大家普遍认为贝尔纳演得最好,他不怎么过肆渲染。我懂得这一点吗?演出结束,由他进行募捐。我悄悄跟在他后面,趁他不防,一把抓住他的假胡子,拽下来捏在我手里。这算得上头牌名角儿心血来潮的动作,想引起哄堂大笑。我感到十分得意,摇晃着战利品,欢蹦乱跳。但大家并没有笑。母亲抓住我的手,生气地把我拉得远远的。她很伤心地问我:“你怎么搞的?假胡子多么漂亮!大家一致称赞好看!”外祖母匆匆赶到,她转告我们刚听来的话:贝尔纳的母亲说我嫉妒了。“你瞧,这是爱出风头的好处!”我赶紧溜走,跑到我们的房间,站在带镜的衣橱前面,久久地做着鬼脸。
皮卡尔夫人认为孩子什么书都可以读:“一本写得很好的书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无害的。”以前当着她的面,我曾要求看《包法利夫人》,我母亲用她悦耳的嗓音说:“哦,如果我的小宝贝在他这个年龄就读这类书籍,赶明儿他长大了该怎么办呢!”——“我就照着做呗!”这句回嘴获得最真诚和最持久的赞扬。皮卡尔夫人每次来看望我们,必提起这件事。我母亲带着得意的责怪口吻喊道:“喔,布朗什!请您快别这么说,您要把他宠坏的。”我既喜欢又鄙视这个苍白肥胖的老女人。她是我最好的观众,听到通报她的到来,我感到精灵附身似的:我梦见她的裙子掉下来,看到了她的臀部,这算是对她的灵性表示敬意的一种方式吧。一九一五年十一月她送我一本红皮面的手册,切口是涂金的。那天外祖父不在家,我们待在他的工作室里,妇女们激动地谈论着。由于正在打仗,她们谈话的调子比一九一四年还低沉,一股黄黄的脏雾粘在窗户上,散发出熄灭的烟丝味儿。我把本子打开一看,非常失望,因为我希望这是一本小说,或短篇故事,原来是个记事手册,在五颜六色的纸上,同样的调查问题表有二十份之多。她对我说:“回答这些问题,让你的小朋友也来填写,将来都是你美好的回忆。”我认为这是给我一个机会显露奇才,我要立即大显身手。于是我在外祖父办公的地方坐下,把手册放在垫板吸墨纸上,拿起塑料杆的笔蘸到红墨水瓶里,开始写起来。这时她们交换着乐滋滋的眼色。我一跃腾空而起,超越了我心里要说的话,追逐着“超过我年龄的答案”。不幸,调查的问题不帮忙,表上净是一些关于我爱好或不爱好之类的问题。例如,问我喜欢什么颜色啊,最喜爱什么香味啊。我无精打采地杜撰着我的爱好。突然露一手的机会来了:“什么是你最大的愿望?”我毫不犹豫地回答:“成为一个战士,为死者报仇。”我太激动了,不等写完,就跳到地上,急于把我的作品交给她们看。她们的目光打起精神,变得敏锐起来。皮卡尔夫人戴上眼镜,我母亲从她的肩上俯身去看,两个人同时狡黠地伸伸嘴唇,然后一起抬起头来:我母亲的脸涨得通红,皮卡尔夫人把手册还给我:“我的小朋友,你知道,只有由衷地回答才能引起兴趣。”我感到无地自容。我的错误是十分明显的:她们需要的是有奇才的儿童,我却显示出高尚的品行。我的不幸在于这些夫人没有亲人在前线,在她们恪守中庸之道的心灵上,英豪是没有地位的。我赶紧躲开,跑到一面镜子前面做鬼脸去了。
这两次做鬼脸,如今想起来,当时无非是想保护自己。我用脸部肌肉运动来刹住羞愧迅速外露,然后把我的不幸推到极端,由此把我从不幸中解救出来。为了不丢脸,我赶紧采取卑躬屈膝的态度,干脆抛弃讨人喜欢的手段,以便忘记我曾用过乃至滥用过这种手段。为此目的,镜子帮了我很大的忙。我让镜子向我表明我是一个丑八怪,如果镜子能做到这一点,我辛酸的内疚就会变成恻隐之心。但主要是因为失败使我看清我的奴性,于是乎我使自己变得面目可憎,为的是不让奴性发展,为的是与人们断绝关系,并使人们抛弃我。上演恶的喜剧为的是跟善的喜剧针锋相对。从前扮演埃利亚桑,现在扮演加西莫多加西莫多,雨果名著《巴黎圣母院》中丑陋的打钟人。了。我歪嘴扭鼻子,皱眉斜眼睛,使我的脸变了样,用毁自己的容貌来抹去我以前的微笑。
我的病越治越糟糕:为避开荣誉和丢脸,我企图躲进孤独的个性中去。但我没有个性,在自己身上只发现令人吃惊的呆板。在我眼前,一只水母撞倒在鱼缸的玻璃上,有气无力地蜷缩成环状,一点一点地消失在黑暗之中。夜降临了,镜子里浮现的黑云慢慢聚拢,吞没了我的身影。我的替身已被夺走,只剩下我自己。在黑暗中,我感到迷离恍惚,听到声和怦怦的心跳声。啊!一头活生生的野兽,最可怕的野兽,惟一使我害怕的野兽。我拔腿逃跑,重新到亮光下上演我丧失神采的天使角色,但白费心机。镜子使我明白我本来并不讨人喜欢,其实这一点我心里始终是清楚的。这以后,我再也振作不起来了。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我受大家宠爱
我受大家宠爱,但每个人又把我推回来,我是一个没有人要的东西。七岁的时候,我才求助于自己,但我自己还不存在;我好比空无一人的玻璃宫殿,为新生的时代反映出它的烦恼。我新生,为的是满足我对自己极大的需要;直到那时,我有的只是沙龙小狗的虚荣;我被逼到非自尊不可的时候,变得傲慢自大起来。既然没有一个人把我当回事儿,既然谁都不要我,那么我就自命不凡地要成为天下不可缺少的人。还有什么更妙的呢?还有什么更蠢的呢?的确,我没有选择的余地。我是一个不买票的旅行者,在座位上睡着了,检票员把我摇醒:“您的票呢?”我不得不承认没有票,也没有钱当场补票。于是乎我开始为我的过错辩护:我把身份证忘在家里了,甚至,不记得是怎么蒙过检票员的检查,但承认偷偷溜进了车厢。我非但没有对检查员的权威表示异议,反而对他履行的职责表示崇高的敬意,在他未检查之前,我已经屈从他的裁决了。我卑躬屈膝到了极点,在这种情况下,只有把局势完全倒过来才能得救。于是我透露我肩负着重要而秘密的使命去第戎,这关系到法国,也许关系到全人类。从这个新的角度看问题,可能在这整列火车里没有一个人比我更有权利占一个位置。很明显,我们所面临的问题是,一项最高的命令与一项具体的规定发生了矛盾。但如果检票员擅自中断我的旅行,他可能引起严重的纠纷,其不堪设想的后果也许会落到他的头上,所以我恳求他三思而行:在维持一列火车的秩序的借口下,把全人类推进混乱之中是否明智?这就是自尊:无耻之徒的辩护词。持票的旅行者才应该老实点呢。我不知道是否能胜诉,反正检票员默不作声。我重新申述我的理由,只要我在讲话,便相信他不会强迫我下车,就这样,我们面对面,一个不吭一声,另一个滔滔不绝,而火车把我们带向第戎。火车、检票员和轻罪犯,在我身上熔于一炉,另外还有第四者,那就是组织者,其愿望只有一个:欺骗自己,哪怕一分钟也好,忘记自己所创建的一切。家庭喜剧帮了我的忙,家人称我为天才,这是闹着玩的,我也不是不知道。由于我备受同情,往往眼泪汪汪,但心坚如钢,我要成为一件正在寻找收礼人的有用的礼物,把自己献给法国,献给世界。至于具体的人,我才不在乎呢。不过,既然非要跟人打交道不可,我还能使人们高兴得流泪,这说明世界是带着感激的心情欢迎我的。你们会想我未免太自负了吧,不,我是没有父亲的孤儿,既然我不是任何人的儿子,我的来源便是我自己,充满着自尊和不幸。我被一股激情推到世上,一味往善的方向发展,前后关系是很清楚的:母爱的温存使我变得懦怯,孕育我的那个粗野的摩西不在人世,使我的生活单调乏味,外祖父的宠爱使我自命不凡。我纯粹是个物品,倘若我能相信家里上演的喜剧,那么我献身于受虐狂再合适不过了。但不可能,家庭喜剧只使我表面上激动,骨子里却冷若冰霜,不以为然。我对成套的喜剧形式反感至极,憎恶幸福的昏厥,憎恶懒散,憎恶自己过分受抚摸、过分受宠爱的躯体,我在反对自己时找到我自己,我立意自尊和残忍,反过来说,我变得宽宏大量了。宽宏大量,如同它的反面:吝啬和种族主义,只不过是为了医治我们内心的创伤而分泌的香膏,到头来使我们中毒而死。为了逃脱被人弃置不顾的命运,我为自己选择了资产阶级最不可救药的孤独,即造物主的孤独。请不要把这当头一闷棍与真正的反抗混为一谈:人们奋起反抗嗜杀成性者,而我只有施恩人。有很长一段时间,我还是施恩人的同谋哩。况且是他们把我称为神童的,我只不过把受我支配的工具用于其他目的罢了。
上述的一切都是在我头脑里发生的。既然别人把我看做想像中的孩子,我就以想像来自卫。如今当我回顾六岁至九岁时的生活时,印象最深的是我智力活动的连续性,其内容经常变化,但纲领是不变的。一开始我上场太早,于是退到屏风后面藏起来,正当世界静悄悄地要我脱颖而出的时候,我恰好再生了。
我最初编的故事无非是《青鸟》此处《青鸟》指瑞典作家帕尔·阿泰尔博姗(1790—1855)写的童话故事。,《穿靴子的猫》《穿靴子的猫》,著名童话作家佩罗(1628—1703)的作品,与之齐名的,还有《小红帽》、《灰姑娘》、《睡美人》等。,以及莫里斯·布肖写的童话的翻版。这些故事在我的眉宇之间、脑门之后,自然而然地产生。后来我敢于修改这些故事了,给自己在故事里找到了一个角色,从此故事改变了性质。我不再喜欢仙女,仙女在我周围已经太多了,此时丰功伟绩代替了仙国美景。我成了英雄,把我的媚态一扫而净。现在的问题不再是取悦于人,而是使人折服。我抛开了家,把卡尔妈咪、安娜—玛丽从我的幻想中清除出去了。我对做做手势、摆摆姿态厌倦了,决意幻想出瑰行壮举来。我杜撰了一个艰难困苦和难以忍受的天地,即《唧唧叫》、《了不起》中的天地,保尔·迪瓦小说中的天地;我不杜撰自己一无所知的劳动和需求,而代之以惊险。但我从来不敢触动既成秩序:确信自己生活在最美好的社会里。我给自己确定的职责是把坏蛋从这个社会中驱逐出去。我既是警察,又是施刑者,每天晚上都要献祭一帮强盗。我从来没有发动过预防性战争和惩罚性远征。我杀人不为取乐,亦非因为发怒,而是为了使姑娘们死里逃生。这些弱不禁风的人儿对我来说是必不可少的,她们需要我呀!显而易见,她们不能指望我的帮助,因为她们不认识我。但我把她们抛入极大的风险之中,除了我谁都救不了她们。当土耳其近卫军挥舞他们的弯形大刀时,一片呻吟声掠过沙漠,悬岩对沙子说:“此地缺一个人,那就是萨特。”就在此刻,我拨开屏风,挥舞快刀,人头纷纷应声落地,我在血河中诞生了。钢铁带来的幸福!我得到了应有的地位。
我每次诞生都是为了消亡。女孩子被我救了之后,投入当总督的父亲的怀抱,于是我走开,不得不重新成为多余的人或去寻找新的凶手。杀人凶手倒总能找得着。我作为现成秩序的捍卫者,把我存在的理由建立在连续不断的混乱之上,把邪恶闷死在我的怀里。邪恶消亡我亦消亡,邪恶再生我又再生。我是一个右派无政府主义者。我暗中行侠仗义,外表上却不露声色。我依然奴颜婢膝和极力巴结,要丢开已养成的德行是多么不容易啊。所以每天晚上我急不可待地等着日复一日的滑稽戏收场。我赶紧跑上床,草草做完祷告,便滑进被窝里去了。我急于想再横冲直撞地干一番。在黑暗中我衰老了,变成一个孤独的老年人,没有父母,无家可归,几乎连姓名都没有。我在一幢熊熊燃烧的房顶上行走,手中抱着一位昏迷不醒的妇女。在我的下面,人群高喊着,楼房眼看快倒塌了。此时我用预言家的口吻脱口而出:“请听下回分解。”母亲问道:“你说什么?”我谨慎地回答:“我暂停一下。”事实上我已经睡着了,在危如累卵的气氛中睡着了。这种不安全感挺有趣儿。第二天晚上,我很守约,又跑到屋顶上,又是熊熊烈火,这一回是死定了。不料,我突然发现一条承溜,前一天晚上却没有注意到。我的上帝,我们得救了!但我怎么样才能抓住竖管往下滑而又不松开我珍贵的负荷呢?有了,这位年轻的妇女苏醒了过来,我把她扛在背上,她的双臂紧搂着我的脖子。不,不好,经过考虑,我还是让她重新昏迷不醒,哪怕她对自己被救稍微做出一点点贡献,我的功劳就等于减少了。巧得很,我脚边有一根绳子。我把受难者牢牢缚在我这个营救者的身上,剩下的事便很简单了。高贵的先生们——市长、警察局长、消防队长——热烈接待我,拥抱我,亲吻我,给我颁发勋章。我失去了自信,一时不知如何是好,这些地位很高的人物抱吻起来太像我外祖父了。于是我把全部故事抹去,重新开始:事情发生在夜里,一个姑娘喊救命,我冲入混乱之中……请听下回分解。我冒着生命危险,迎接英雄壮观的时刻,使我这只偶然降到人间的动物变成荣膺天命的过客。但我感到胜利之后反倒活不下去似的,我太幸福了,等第二天再来一次吧。
第五部分:文字生涯和安娜—玛丽去电影院
一个大有希望成为神职人员的无知小学生居然做起冒失鬼的梦来,人们不免感到惊讶吧。儿童身心不宁是因想像而引起的,平息这种身心不宁并不需要流血。难道我从来没有希望成为一名英勇的医生,拯救深受鼠疫或霍乱之害的同胞吗?没有,我承认从来没有过。但我既不残忍也不好战,如果本世纪初的年代使我成为“史诗诗人”,这并不是我的过错呀。吃了败仗的法国,全国上下充塞着假想的英雄,他们假想的丰功伟绩安抚着法国人的自尊心。在我出生前八年,西哈诺·德贝拉克爱德蒙·罗斯唐(1868—1918)的五幕诗体喜剧《西哈诺·德贝拉克》是十九世纪末法国最流行的戏剧作品之一,主人公西哈诺·德贝拉克爱吵架,好动武,夸夸其谈,假充好汉。“像红裤军乐队那样大吹大擂”。不久,自负而被害的小鹰爱德蒙·罗斯唐的五幕诗体剧《小鹰》(1900)的主人公是拿破仑的儿子小鹰,他青年时代奢望光宗耀祖,但被德军俘虏。他企图越狱逃脱梅特涅的控制,结果事败身亡。问世,很快就使人们忘记法绍达事件法绍达是旧城市名,今称科多克,位于苏丹上尼罗省。一八九八年该城的归属问题引起一场英法外交风波。法军从刚果出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