亨廷顿_文明的冲突与世界秩序的重建-第3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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区在持续扩大的商业网络中已经联系在一起,它将确保国家间的和平与协调。这种乐观态度是基于一种非常可疑的假设,即:商业来往从来都是维持和平的力量。但情况并非如此。经济增长改变了国家和地区间的均势,造成了国家内部和国家间的政治不稳定。经济交往可以使人们相互接触,但不能使他们达成协议。在历史上,它往往使各国人民更深地认识到他们之间的不同,令他们彼此害怕。国家之间的贸易不仅带来了好处,而且也造成了冲突。如果过去的经验靠得住,那么亚洲的经济成就将为其带来政治阴影,即不稳定和冲突。
亚洲的经济发展和亚洲社会日益增长的自信,至少从三个方面扰乱了国际政治。首先,经济发展使得亚洲国家能够增强其军事能力,给这些国家未来的关系带来不稳定性,使冷战中被抑制的问题和矛盾显现出来,从而增加在这一地区出现冲突和不稳定局面的可能性。第二,经济发展加深了亚洲社会和西方之间,主要是与美国之间的冲突的强度,并增强了亚洲社会在斗争中取胜的能力。第三,中国这个亚洲最大国家的经济增长会扩大其在该地区的影响,以及恢复其在东亚传统霸权的可能性,迫使其他国家要么“搭车”和适应这一发展,要么“用均势来平衡”和试图遏制中国的影响。
在过去西方占支配地位的几个世纪中,能够称为国际关系的不过是在西方主要国家间进行的西方游戏,在某种程度上另一些国家也加入其中,首先是俄罗斯于18世纪加入进来,后来是日本于20世纪加入进来。欧洲是大国冲突和合作的主要场所,即使在冷战期间,超级大国对抗的主要战线也是在欧洲的中心地带。冷战后的所谓国际关系也会有一个主要区域,那便是亚洲,尤其是东亚。亚洲是多种文明的大杂烩。仅东亚就包含属于六种文明的不同社会——日本文明、中华文明、东正教文明、佛教文明、穆斯林文明和西方文明——南亚还增加了印度教文明。四种文明的核心国家——日本、中国、俄罗斯和美国——是东亚舞台上的主角;南亚还要加上印度;印度尼西亚是一个正在兴起的穆斯林国家。此外,东亚还包括几个经济影响日益增强的中等国家和地区,如南朝鲜、台湾、马来西亚和有巨大潜力的越南。上述因素造成了国际关系模式的高度复杂化,它在很多方面可与18-19世纪欧洲国家之间的关系相比,充满了标志着多极化形势的流动性和不确定性。
东亚多种力量、多种文明并存的特点使其不同于西欧,经济和政治差异又扩大了它们之间的差别。西欧所有的国家都有稳定的民主制,它们实行市场经济,经济发展处于高水平。90年代中期,东亚包含一个稳定的民主国家,几个新的不稳定的民主国家,以及世界上尚存的五个共产党国家中的四个,此外还有军人政府、个人专制和一党独裁制。东亚国家的经济发展水平,从日本和新加坡到越南和北朝鲜各不相同。尽管东亚总的发展趋势是市场化和经济开放,但仍存在着各种各样的经济制度,既有北朝鲜的指令性经济,有国家控制和私有企业并存的混合经济,也有香港地区的自由放任经济。
除了中国的霸权有时曾给该地区带来暂时的秩序外,在东亚从未存在过西欧有过的国际社会(按照英国人的概念)。20世纪末,欧洲被一个高度密集的国际机构的复合体联系在了一起,这些机构有:欧洲联盟、北约、西欧联盟、欧洲理事会、欧洲安全与合作组织等等。除了东南亚国家联盟外,东亚并没有类似的组织,而该联盟不包括任何主要国家,它一般避免涉及安全问题,而且刚刚开始向经济一体化的初始形式发展。90年代,出现了将大多数环太平洋国家纳入其中的、更为广泛的组织——亚洲太平洋经济合作组织,但它是一个比东盟更松散的论坛。此外便没有把亚洲主要国家联系在一起的其他重要多边机构了。
同样与西欧形成对照的是,在东亚国家中存在着许多孕育着冲突的种子。两个被广泛确认的危险点包括两个朝鲜和“两个中国”,它们均是冷战的遗产。然而,意识形态分歧的重要性正在下降,至1995年,“两个中国”之间的关系有了重大进展,两个朝鲜之间的关系也开始发展。朝鲜人打朝鲜人的可能性尽管存在,但是不大;中国人打中国人的可能性稍大,但也有限,除非台湾人放弃自己的中国身份,正式成立独立的台湾共和国。正如一份中国军方文件赞同地引用的一句俗语所说:“自家人不打自家人。”虽然在两个朝鲜或者“两个中国”之间发生暴力冲突仍然是可能的,但是它们之间的文化共性最终大概会消除这种可能性。
在东亚,反映了往日敌对关系和新经济关系的其他可能的冲突,补充和取代了冷战时期遗留下来的冲突。gO年代初对东亚安全关系所作的分析,通常把东亚说成“危险的邻居”、“准备就绪的对手”、一个“进行着几场冷战”的地区,正“倒退着”走向充满战争和动荡的“未来”。与西欧不同,go年代的东亚有着未解决的领土争端,其中最重要的有俄罗斯和日本的北方岛屿争端;中国。越南和菲律宾,潜在地还有东南亚的其他国家,在南中国海问题上的争端。以中国为一方,以俄罗斯和印度为另一方的边境分歧在90年代中期有所缓解,但如果中国对蒙古提出主权要求,争端会再次出现。暴动和脱离主义运动在棉兰老、东帝波、西藏、南泰国和缅甸都存在着,并且大多得到了外国的支持。此外,尽管90年代中期在东亚存在着国家间的和平,但是在此之前的50年间在朝鲜和越南发生了重大战争,而且亚洲的主要大国中国,曾经同美国人和它几乎所有的邻居,包括(南)朝鲜人、越南人、国民党中国人和俄罗斯人打过仗。1993年,中国军方在一份分析报告中确认了八个威胁到中国军事安全的地区热点,中共中央军事委员会将东亚安全的形势总结为“非常严峻”。在经历了几个世纪的冲突之后,西欧获得了和平,战争已变得不可设想。但东亚的情况却不是如此,正如艾伦?弗里德伯格所指出的,欧洲的过去可能就是亚洲的未来。
经济的推动、领土争端、复活了的对抗以及政治动荡,使东亚的军费预算和军事能力在80年代和90年代大幅度上升。利用新近获得的财富,以及在多数情况下,受过良好教育的人口,东亚国家得以用规模较小但更专业化、技术更先进的军队取代了人数众多、装备落后的“农民”军队。由于对美国在东亚承担义务的范围日益担忧,各国的目标是在军事上依靠自己的力量。尽管东亚国家继续从欧洲、美国和前苏联进口大量武器,但它们更倾向于进口技术以便使自己能够在国内生产先进飞机、导弹和电子设备。日本和中华文明范围内的一些国家及地区——中国、台湾、新加坡和南朝鲜——拥有日益先进的军事工业。鉴于东亚沿海的地理状况,它们将重点放在发展远距离投放兵力的能力和空军、海军能力上。结果是,以前不具备相互作战军事能力的国家,越来越能够这样做了。这些国家的军事建设透明度极低,因而造成了更多的猜疑和不确定性。在权力关系不断变化的形势下,各国政府都有必要并且有理由自问:“十年之后谁将是我的敌人,谁(如果有的话)将是我的朋友?”
亚洲…美国冷战。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除越南外,美国和亚洲国家的关系越来越变为对抗性的,美国在这些争执中取胜的能力日益下降。这一倾向在东亚主要国家中体现得尤为明显,美国与中国、日本的关系都朝着这一方向发展。美国人为一方,中国人和日本人为另一方,都声称在他们之间进行着冷战。这些同时发展的趋势始于布什执政时期,在克林顿任内速度加快。至90年代中期,美国与亚洲两个主要国家的关系,在最好的情况下也只能表述为“紧张”,而且似乎看不到变得更好的前景*。
* 应当指出,关于国家间关系的表述,至少在美国存在着用词上的混乱。人们以为,关系“好”是指关系友好、合作,关系“坏”是指关系敌对、对抗。这种表述混淆了两个很不相同的方面:友好还是敌对;可取还是不可取。它反映出美国人特有的想法:在国际关系中,和谐总是好的,冲突总是坏的。然而,把关系好等同于关系友好,只有在冲突永远不可取时,才站得住。当布什政府为了科威特而向伊拉克开战,使关系变“坏”时,大多数美国人却认为这是“好”。为了避免“好”究竟是指可取还是指和谐,“坏”究竟是指不可取还是指敌对这一点上的混乱,我在本书中说“好”和“坏”,只是指可取和不可取而言。有趣而又令人不解的是,既然美国人赞成美国社会中不同意见。集团、党派、政府部门和企业之间的竞争,那么为什么美国人会认为自己社会中的冲突是好事,而不同社会之间的冲突却是坏事呢?这是一个很有趣的问题,就我所知,尚无人认真研究过。——原书脚注
90年代初,日美关系由于在许多问题上的争议而变得日益紧张,这些问题包括:日本在海湾战争中的作用、美国在日本的驻军、日本对美国针对中国和其他国家的人权政策的态度、日本参与维和行动,以及最重要的经济关系,特别是贸易问题。贸易战已成为平常的话题。美国官员,特别是克林顿政府的官员,要求日本作出越来越多的让步;日本官员则日益强硬地抵制这些要求。与以往的争端相比较,当前的每一个贸易争端都更尖锐,也更难以解决。如1994年3月,克林顿总统签署了一项使自己有权对日本实行更严厉的贸易制裁的命令,这一举动不仅遭到了日本的抗议,而且遭到了世界主要贸易组织关税及贸易总协定的负责人的反对。不久,日本作出了反应,对美国的政策进行了“恶毒的”攻击。此后,美国很快“正式谴责日本”在提供政府合同时歧视美国公司。1995年春,克林顿政府威胁要对日本的豪华轿车征收100%的关税,其后仅仅在制裁生效之前才达成了扭转这一局面的协议。在美日两国之间,显然发生了非常类似贸易战的行动。至90年代中期,相互的恶毒攻击达到了顶点,致使日本政界要人开始对美国在日本的驻军提出质疑。
在这些年中,两国公众彼此都变得越来越不满。1985年,87%的美国公众表示他们对日本的态度总体上是友好的。1990年,这一数字下降到67%;至1993年,只有50%的美国人表示喜欢日本,几乎三分之二的人说他们避免购买日本产品。1985年,73%的日本人认为日美关系是友好的;1993年,64%的人认为日美关系是不友好的。1991年是公众舆论跳出冷战模式而变化的关键转折点。该年,两国在看待对方时都排除了苏联的因素。美国人第一次将日本排在苏联之前作为对美国安全构成威胁的国家,日本也第一次将美国排在苏联之前作为对日本安全构成威胁的国家。
公众态度的变化与精英观念的变化是一致的。在美国,出现了一个由学术界、知识分子和政治修正主义者组成的重要集团,他们强调美日两国在文化和结构上存在着差异,美国在处理与日本的经济问题时需要采取更强硬的态度。日本在美国传播媒介、非小说文学出版物和流行小说中的形象变得越来越坏。在日本,情况也是如此。日本的新一代政治领导人,没有体验过美国在二战中的力量和它在二战后的善行,他们为日本的经济成就感到骄傲,非常愿意以前辈未曾使用过的方式来抵制美国的要求。日本的“抵制派”与美国的“修正派”是对等的,两个国家的候选人都发现,在影响日美关系的问题上提倡强硬路线能够得到选民的支持。
80年代末和90年代初,美国与中国的关系变得越来越具对抗性。邓小平于1991年9月说,两个国家的冲突构成了“一场新的冷战”,这句话曾被中国新闻界反复引用。1995年8月,政府新闻机构宣称:中美关系处于1979年两国建交以来的最低点。中国官员经常谴责所谓的美国对中国事务的干涉。1992年,中国政府的一份内部文件说:“我们必须指出,美国自成为唯一的超级大国以来,为了建立新的霸权和强权政治,一直在到处插手,但是它的力量在相对削弱,因而力不从心。”江泽民主席于1995年8月说:“西方的敌对势力,一刻也没有放弃西化和‘分裂’我们国家的阴谋企图。”至1995年,据说在中国领导人和学者之间存在着一种广泛的看法:美国正企图“在领土上分裂中国,在政治上颠覆中国,在战略上遏制中国,在经济上挫败中国”。
所有这些指控都是有证据的。美国允许台湾的李登辉“总统”访问美国,向台湾出售了150架F-16战斗机,称西藏为“被占领的主权领土”,谴责中国侵犯人权,否决北京举办2000年奥运会,与越南关系正常化,指责中国向伊朗出售化学武器部件,因中国向巴基斯坦出售导弹装置而对它进行贸易制裁,威胁在经济问题上对中国实行进一步制裁,同时阻止中国加入世界贸易组织。双方都指责对方不守信用:在美国人看来,中国违反了就导弹出口、知识产权和使用劳改犯达成的协议;在中国看来,美国允许李登辉“总统”访问美国,向台湾出售先进战斗机,是违反了中美协议。
在中国,对美国持对抗观点的最重要的集团是军人。很明显,他们经常向政府施加压力,要求政府对美国采取强硬立场。1993年6月,据说有100位中国将军联名给邓小平写信,抱怨政府对美国采取“被动”的政策,未能抵制美国“讹诈”中国的行为。同年秋天,一份中国政府的绝密文件概括了军方对抗美国的理由:“由于存在中国和美国长期以来因意识形态、社会制度和对外政策的不同而导致的冲突,根本改善中美关系是不可能的。”既然美国人认为,东亚将成为“世界经济的中心……美国就不可能容忍在东亚存在一个强有力的对手。”至90年代中期,中国的官员和各机构都照例把美国描述为敌对势力。
中美的日益对抗,部分是受两国国内政治的驱使。如同与日本的关系一样,美国国内的观点是有分歧的。很多重要人物认为,应当与中国发展建设性的接触,扩大经济往来,将中国纳入所谓的国际社会;另外一些人则强调中国对美国利益的潜在威胁,认为同中国的和解举动产生了负面后果,主张采取强硬的遏制政策。1993年,美国公众将中国列为仅次于伊朗的对美国构成最大威胁的国家。美国政界经常作出象征性的姿态,诸如允许李登辉访问康奈尔大学、克林顿会见达赖喇嘛。这些举动激怒了中国,并致使美国政府为了经济利益而牺牲对人权问题的考虑,比如在延长中国最惠国待遇问题上的做法。在中国方面,政府需要树立一个新的敌人,以提高它对国内民族主义的吸引力和使其政权合法化。
在10年里,美国与日本和中国的关系就这样“恶化”了。亚洲和美国关系的这一变化是如此广泛,包含了如此众多不同的问题领域,似乎不可能把其原因仅仅归结于个别的利益冲突,例如一方面的汽车零件、照相机销售或者军事基地问题,另一方面的关押持不同政见者、武器销售、知识产权问题。此外,美国如果任其与亚洲两个主要国家的关系变得更紧张,显然于其国家利益不利。按照外交和强权政治的基本原则,美国应当利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