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2期-第4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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然而天有不测风云，左等有关领导正式谈话，右等副局级待遇红头文件下发的康晗，等来等去，等到的却是一场空喜，从部里搞来的那个副局级待遇指标，莫名其妙地落到了一个资历不如他的局副总工程师头上。说好的事儿，就这么不明不白地泡了汤，康晗心里不平衡，于是去找局领导问个究竟。那天在家的几个局领导，说话不算数的同情他，帮他发牢骚；嘴上能左右事的，不跟他来实的，嘻嘻哈哈绕圈子，他问一二三，人家答四五六，舌头就是不往为什么上抡，康晗口水再大，也不可能在领导办公室里把领导淹了，一气之下，血压蹿了上来，住进了职工医院。打针、吃药、输液；做心电图、脑电图；上ＣＴ、核磁共振，全面体检，一晃就把二十天折腾过去了。康晗恢复得不错，主治医师说他可以出院了。但康晗这时一琢磨，还有十几天就要办退休手续了，还出什么院上什么班？把一生中最后属于工作的十几天时光，索性就在医院里消耗掉算了。这样一来，康晗就成了能源局有史以来第一个在住院期间退休的正处级干部，他的这一创举，在能源局里引起不小反响。不病不惜命，住院才知道，还是身子骨结实要紧呀，往后没病没灾，平平安安，把数得过来的那点时间，用两千多块钱退休金打发好了，比什么都强，如果心情顺畅，不妨写本档案管理方面的专著，挺好。都这把岁数了，黄土说埋过头顶，就埋过头顶，还有什么好争的？享不享受副局级待遇又能怎样？除了多拿几个退休金，剩下的全都是脸面上的事。一个退了位的人，脸面要得再大，也还是闲人一个！从职工医院回来，康晗就想通了。
哟，处楔子，这小家伙是你养的？好看。毕聚华这才发现，有一条小狗正在嗅他的裤脚。康晗说，是我养的。毕聚华问，叫个什么名字？康晗就左右为难了，过半天只好硬着头皮现编了一个狗名，叫淘淘。毕聚华用拐杖一指淘淘，刚想夸几句，没想到淘淘急了，冲着毕聚华叫起来，小屁眼都使上劲了，一张一张的。毕聚华乐了，眯缝着眼说，哟，小淘淘的脾气，还蛮大哩。康晗道，您拿拐杖一指它，它就害怕了，要不说打狗棒打狗棒呢，狗一见到棍棒之类的东西都害怕，这是狗们的天性，毕局……啊老毕。毕聚华问，淘淘多大了？小公狗还是小母狗？康晗道，有半岁了，小公狗。毕聚华两手拄着拐杖说，回头它能配狗了，下出小崽来，给我留一只，我也养条小狗玩玩，我听人说养狗养出感情来，儿女们都不行啊，孬儿女就更甭提了。跟你说处楔子，有一回，我在电视里，看到一条狗，特别懂事，会跳舞，会识数，会开门，还救过主人的命……康晗不想再跟喋喋不休的毕聚华磨叽了，就点头道，好好，到时给你要一只，没问题。老毕，那我先走了，还要去超市买点东西。毕聚华说，好好，想着点我的小狗，到时别忘到后脑勺去。康晗说，忘不了，忘不了。
毕聚华一步一拐杖地走了，康晗轻松下来，给了局领导一个手势，意思是让局领导跳过咫尺外的低矮铁艺栅栏，到草坪里去玩。局领导会意，就过去了，嗅了嗅栅栏，两只小爪子往栅栏上一搭，试了几次也不敢往里跳，只好回过头来冲康晗叫，意思是让康晗帮它忙。康晗笑笑，刚要上前帮忙，一个胖乎乎的妇女，冷不防从他背后冒出来，抢先来到栅栏前，弓着腰，朝着局领导叫道，局领导、局领导！局领导支起耳朵，警惕地瞅着这个陌生女人，小鼻子抽动着，像是从这个女人身上嗅到了什么感兴趣的味道。康晗说，你呀老金。
老金从能源局工会副主席位置上退下来也有好几年了，老金在位时，跟康晗关系一般，原因是那一年老金的儿媳妇想进档案馆，康晗没给开绿灯。老金养了一条京叭狗，养了几年了，局领导刚才抽鼻子，想必是她身上有京叭的气味。老金瞧着康晗，瞧着瞧着，脸色就兴奋起来，大惊小怪地说，哎呀康馆长，我说你的狗，还真叫局领导呀？康晗不愿意跟她多说话，于是不冷不热地说，我的狗叫迪斯尼。老金嘿嘿一笑，盯着局领导，噘着嘴叫道，迪斯尼，迪斯尼。什么迪斯尼不迪斯尼的，局领导自然不会搭理老金。老金直起腰，冲着一脸不舒服的康晗拐弯抹角说，看来迪斯尼不是局领导。康晗想往下沉脸，可是还没等他把脸沉下来，老金就知趣地告辞了，临走时还故意演戏给康晗看，很夸张地和局领导招手，嘴里说着拜拜，表情异常诡秘。康晗心里堵得慌，站在那儿半天不动一下。
局领导不是康晗花钱买来的，是他儿子康丞太在他去年出院后第三天晚上送过来的。接康晗出院那天，康丞太原本打算给父亲找一个小保姆，把家里的日常生活料理一下，再就是父亲也好有个说话的人，省得他一个人憋闷，但是康晗死活不同意，说他还没七老八十呢，不用人伺候。这么着，康丞太就弄来了一条小狗给父亲做伴。康晗老伴十年前得白血病死了。康晗除了这个儿子，还有两个女儿，大女儿康晶云在北京工作，不常回来，小女儿康馨仪在能源机械厂培训站上班。康晗的三个孩子，现如今心里都各有侧重，康晶云是科技工作者，做学问做得钻牛角尖；儿子康丞太在局下属的工程三公司当经理，日后进局机关大楼发展的势头看好。康丞太也住在能源六区；康馨仪呢，平时在工作上不去冒尖也不甘落后，过得去就行，点点滴滴的心思，都用在了儿子曹鹏身上，曹鹏在能源局子弟中学念初中三年级。
局领导刚来的那些天里，康晗给局领导起名起得很劳神，像圆圆、豆豆、多多、蒙蒙、点点、毛毛、田田、佳佳、和和、猛男、靓哥、绅士、虎仔、老板、贵人、名流这一类名字是不能起的，外面叫这些名字的狗太多了，康晗想给局领导起个与众不同的名字，最好是三到四个字的。思路有了，康晗就开始翻字典，在纸上写了几十个三到四个字的名字，然后一个一个试叫，有时觉得哪个名字提气，就多叫几遍，或是拿肉干和玩具哄局领导认账，怎奈局领导就是不喜欢那些名字，你一连几天叫它迪斯尼或是查尔乐，它都不动心，搞得康晗头疼，想不到给狗起个名字还这么费劲。没辙了，康晗只好把这个棘手的问题，拿到网上去找说法。那天进到宠物家园网站聊天室里，跟那些自称是狗爸、狗妈、狗爹、狗姐、狗老爷的陌生人一通咨询，结果也没侃出什么名堂来。倒是有一天晚上看电视时，康晗在能源局闭路电视台播放的一条新闻里，听主持人左一个局领导右一个局领导叫着，不由得又想起了副局级待遇的事，心里就别扭得不行，没好气地嘟哝起来，局领导，局领导，狗屁局领导。
一直在康晗脚旁卧着睡觉的局领导，这时突然站了起来，刷刷地抖了一阵子毛，睁大眼睛看着他，小尾巴紧摇，仍在往事里生闲气的康晗，这时就指着局领导的鼻子说，你看什么看？有你什么事？你以为你是局领导啊？这一问不要紧，局领导就撒欢了，蹦蹦跳跳往康晗身上蹿，嘴里还呜呜地出着怪声音，像是在表达某种还不被康晗所知的兴奋，康晗乐呵呵抱起局领导，悠着说，行了行了，你不能叫局领导，你应该……局领导没等康晗把话说完，粉嘟嘟的小舌头就够到了他脸上，叭叭地舔起来，康晗身上一阵酥麻，歪着脑袋说，好了好了，你再巴结我，你也不能叫局领导，狗怎么能叫局领导？你还是叫迪斯尼吧，要么叫查尔乐，叫嘉年华也行，这三个名字，哪一个不比局领导好听？结果那天晚上，康晗一会儿叫迪斯尼，一会儿喊局领导，一会儿又叫查尔乐和嘉年华，想检验一下局领导是不是真对局领导这个名字感兴趣，这样一直折腾到睡觉前，局领导还是对局领导这个名字有好感，你一叫局领导，它就注视你，或是歪着头瞅你，小狐狸脸上的认真表情，很是那么回事儿，分明认准了自己就是局领导，而不是什么迪斯尼查尔乐和嘉年华，康晗哭笑不得，说，那好吧，你愿意叫局领导，那你就叫局领导吧，这哪是狗叫的名字，出洋相啊局领导。局领导竖起小耳朵，汪汪叫了两声。
在过去的六个多月里，康晗与局领导处得日渐融洽，康晗感觉到局领导在一天天长大，在一天天施展作为一条狗的生存技巧和魅力。比如说，不按时让它吃饭，它就会用短促的专用叫食声，呃呃地提醒康晗，等康晗注意它了，它就把康晗往放着狗粮的地方引，等康晗看见了狗粮，并故意逗它玩，指着狗粮问，你吃饭吗？它就冲康晗汪汪三到四声，那是它在认真地告诉康晗，我饿了我要吃饭；康晗用洗衣机里的最后一遍水给它洗过几次尿垫后，它就掌握了规律，以后只要康晗一开洗衣机，它就叼着自己的小尿垫，溜溜地跑过来，放到洗衣机旁边，然后趴到一边，扬起头来看你，康晗还记得它第一次叼来尿垫时，自己足足愣了半天，因为他没想到局领导会如此聪明。
再一件让康晗感动的事，发生在去年十二月二十七日早晨，康晗从卫生间里出来时，不小心摔倒了，左膝盖磕了一下，疼得他坐在地上扒开睡裤直揉搓，局领导在一旁看了一阵，就过来舔他的膝盖，很温柔，很体贴，这叫康晗心里热乎乎的。局领导的聪明与可爱，还时常能从它犯的错误中体现出来，有时局领导刨沙发垫子、把尿撒到尿垫外、洗澡时舔浴液、屋外一有狗动静它就汪汪，或是叼了纸和袜子什么的，康晗不用问，一看局领导那贼虚虚的眼神，或是蔫悄悄的步子，就什么都明白了，因为局领导每每重复这些曾被康晗警告过的事情，它那双眼睛，压根儿就不会像人似的，拿着若无其事去掩盖，它所犯的错误，在它的眼睛里总是明亮的、闪烁的、直接的、全部的，直到它再次听到康晗的教训，它的眼神才会恢复到正常状态。
康晗对局领导叼东西的行为，一开始还是蛮生气的，尤其是局领导把他的袜子叼到床底下、沙发缝里、书柜底角、卫生间里、厨房里、阳台上，东一只西一只，康晗有时找一只袜子能找得浑身是汗。有一次，康晗要去离退休站开座谈会，穿袜子时发现少了一只，到处找也找不到，心里就烦躁起来，问趴在茶几旁边注视他的局领导，另一只袜子哪里去了，局领导的尾巴立马耷拉下来，收紧两个耳朵，赭色的小鼻头塞在两只前爪中间，转着眼珠琢磨康晗的脸色。康晗说，你少跟我来这套，袜子哪里去了？局领导没表示，康晗拿手里的袜子，照着局领导的头抽了两下，然后随便找了一只袜子穿上。结果那天在座谈会上，一个细心的女人，发现了康晗两只脚上的袜子不是一个颜色的，于是就找到了笑料，给大家带来了阵阵舒筋活血的笑声。那个女人笑够了说，处楔子，你啥时候也会搞笑了，你说你过去在班上，是个多严谨的人吧。然而康晗知道，这是局领导给予他的自然生活状态，真实而亲切，所以他一点儿都没觉得难堪。
从这以后，康晗就经常穿着两只不同颜色的袜子出门，他的不同颜色的袜子，总能给那些闲着没事的人带来愉快的笑声，而康晗呢，在人们开心的笑声里，自然也就收获到了别样的满足……如今，局领导让康晗明白了这样一个道理，那就是局领导回报自己的东西，其实并不是自己闷闷不乐时，它讨好主人的乖顺眼神；不是自己给它肉干时，它摇尾巴撒欢的媚态；也不是自己随时让它敬礼它就敬礼，不让它打滚时，它也神经质地打滚，而是局领导把它的整个生命，全都毫无保留地交付到了自己手里。也就是说，不管自己高兴还是不高兴，随时都可以让局领导活着，也随时可以让局领导去死，而且这种生死主宰是不需要成本的。是啊，与一条狗朝夕相处，康晗逐渐意识到了一个生命对另一个生命的责任、宽容、真诚，以及做人的善良和耐心，对另一个生命的重要性，尽管这个生命是一条狗的生命！
像局领导这样的小型观赏犬，过半岁以后，主人若是有条件，每天至少要出去遛一次，时间不少于半个钟头。康晗现在有的是时间，他制订的遛狗计划是每天出去两次，每次时间在一小时左右。局领导的户外活动，从局领导打完狂犬疫苗的第二天正式开始了。清晨，天色刚亮出层次，康晗穿了一身运动服，把兴奋得有些哆嗦的局领导抱出家门。康晗住在一楼，进出省事多了。局领导四只小蹄子一落地就跑了出去，途中还平白无故地叫了几次，康晗试着喊了一声，局领导，回来。局领导收住步子，回头张望。恰巧这时一个骑自行车从康晗身边路过的中年女人，扭着头用一种很难形容的目光扫了一下康晗，康晗马上意识到人家为什么用那样一种目光看自己了，脸上一阵热。康晗跟着局领导，来到小区中心草坪。这个钟点的中心草坪，可以说是狗们的乐园，局领导的出现，一下子就引起了别的狗注意。局领导对围上来的狗，不论大小，不论公母，不论品种，都要转到人家屁股后头嗅一嗅，忙得不亦乐乎，后来就跟一条吉娃娃玩到了一块去，在草坪上绕着圈子追逐。康晗看到局领导这么快就融入到了狗群里，刚刚因泄露狗名而生出的一份担心，这时就给局领导的快活表现冲淡了，他一边拿眼睛溜着局领导，一边与吉娃娃的主人说话。吉娃娃的主人康晗认识，局子弟中学在职的副书记。副书记问康晗，局领导叫什么名，康晗没敢说实话，告诉人家还没起名呢。副书记又问办没办证（养犬许可证），康晗说办了，花一千二。副书记说都这价。之后又有养狗的熟人接二连三过来跟康晗打招呼，都拿局领导当新鲜，问长问短。能答的，康晗答，不好说的，康晗就含糊其辞，一个多小时很快就过去了。可是局领导玩疯了，不愿跟康晗回家，康晗没辙了，只好把局领导抱回家。
给局领导洗胸脯和四个小爪子时，康晗一本正经地说，局领导，你不能再叫局领导了，影响不好，你必须改名换姓，听见没？从现在起，你必须叫迪斯尼——迪斯尼——迪斯尼！局领导扭过头，困惑地看着康晗，意思是在说，什么迪斯尼——迪斯尼——迪斯尼？康晗又耐心地说，你要是不同意改名，我就考虑不要你了，把你送给要饭的，你听见没？局领导听见了，但局领导没反应。把局领导洗出来，喂狗粮时，康晗几经犹豫，还是把一顿的狗粮，减去一半，对一旁等着进食的局领导说，今天这顿早饭，你吃半饱吧。稍后，我去买菜，顺便给你买条拴狗绳，你在家里好好想一想，到底改不改名？局领导，这是狗叫的名字吗？都怪我当初对你心太软，才让你叫了局领导。局领导嘴里咔嘣咔嘣嚼着咖啡色颗粒状的皇家幼犬狗粮，吃得香极了。局领导在三到四个月大的时候，可不是这么吃狗粮，那时局领导的狗粮，要给四十度左右的牛奶浸泡松软了才能吃，不然幼犬不好消化，容易闹肠胃病，幼犬在这个时期的病死率是最高的。一个小时以后，康晗回来了，把一袋子菜放到厨房，出来换了拖鞋，掏出一条紫红色拴狗绳，捉到局领导，试了几次，才把局领导拴上。毕竟是第一次拴上局领导，�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