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3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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拒绝接待她有两年之久,因为她老人家已经为我看 中了另外一门亲事,是位教授的女儿,这位教授当时是大学里最负盛名的内 科专家,如果我娶了他的女儿,不出三周,我就能当上讲师,接着变成教授, 我这一生就可以过得安乐舒适。可是我知道,如果我把这个女人弃而不顾, 她会彻底毁掉。她只相信我,如果我把她的这点信念也夺去了,那她是没有 能力再活下去的。现在我坦白地向您承认,我作出这一抉择,至今毫不后悔。 因为,请您相信我,一个人作为医生,恰恰是作为医生,是很难使良心完全 平安的。他知道,他真正能够给予病人的帮助甚微,作为个人,他对付不了
每天遇到的难以估量的苦难,他从这深不可测的苦海里消除的苦难仅仅是沧 海一滴。你觉得今天已经把这些人治愈,明天他们又会染上新的疾病。你总 会觉得自己过于懒散,过于漫不经心,再加上诊断夫误,手术事故,这都是 不可避免的。这样,意识到自己至少拯救了一个人,至少使一个信任你的人 没有失望,至少做对了一件事,总是一件好事。归根结底,你总得知道,你 只是浑浑噩噩地在苟延残喘,还是在为什么目标而生活。请您相信我,”—
—我一下子又感到他在我身边,心里暖乎乎的,甚至怀着一股温情——“自 己承担一个重负,从而使别人减轻负担,这样做是值得的。”
他嗓音里这种深沉的颤动感动了我。我蓦地感到胸口里有一阵微微的刺 痛、那股十分熟悉的压力,仿佛我的心在扩张或者收缩。我感觉到,一想起 这不幸的姑娘处于绝望的被人抛弃的状况之中,又重新唤醒我心里的同情。 我知道,这种同情的暖流马上就要迸涌、奔流,我自己无力抵御。然而—— 不能让步!我对我自己说。不能再把你自己牵扯进去,不能让人家再把你拉 回去!于是我果决地抬起头来望他。
“大夫先生,每一个人在一定程度上对自己力量的大小有自知之明。因 此我必须警告您:请您不要指望我,现在帮助艾迪特的该是您而不是我。我 在这件事情上已经走得很远,大大超过了我的本意。我老老实实地告诉您—
—我绝不像您说的那样心地善良,或者勇于自我牺牲。我的力量已经到头了!
我再也受不了别人崇拜我、倾心于我,而我得假装,仿佛这正是我所希望的, 或者仿佛我容忍别人这样做似的。宁可让她现在了解她的处境,也比让她以 后失望要好。我作为军人,以人格向您担保,我真心诚意地警告您,我现在 再向您重复一遍:请您别指望我,请您别过高估计我的力量!”
我这番话想必说得十分斩钉截铁,因为康多尔望着我,神情有些惊愕。
“您这话听起来简直像您已经明确地下定决心想做什么事了。” 他霍地站了起来。 “您要说就请把全部实情说出来吧,不要只说一半!您是不是已经干了
——干了什么不可挽回的事了?”
我也同样站了起来。 “是的,”我说道,从口袋里掏出我的辞职申请书,“喏,请您自己念
一念吧。”
康多尔有些迟疑地接过那张纸,惴惴不安地看了我一眼,然后走过去就 着台灯的小光圈。他念得很慢,默不作声。然后把信纸折好,以一种自然的 就事论事的语气平静地说道:
“我认为,在我方才向您阐述了这一切之后,您对这事的后果是完全清 楚的——我们刚才已经断定,您的逃跑势必对这孩子发生致命的影响??不 是致她于死命就是使她轻生自尽。??因此我估计,您对于这个事实是毫不 含糊地一清二楚的,那就是,这张纸不仅是您的辞职申请书,也是??对这 孩子的死刑判决书。”
我没有回答。 “我向您提了个问题,少尉先生!我再重复一遍这个问题:您对这事的
后果完全清楚吗?您的良心承担全部责任吗?” 我又不吭气,他走近我身边,手里拿着那张折好的纸,递还给我。 “谢谢!我不想牵扯到这件事里面去。喏,拿去吧!” 可是我的手臂瘫了。我没有力气举起来。我没有勇气经受他那探询似的
目光的逼视。 “这么说,您不打算把这??死刑判决书交上去啰?” 我转过身去,把双手放到背后。他明白了。 “这么说,我可以撕掉了吧?” “好吧,”我回答道,“我请您把它撕了。”
他回到书桌旁边。我没有往那里看,只听见一声刺耳的撕纸声,接着又 是一声,又是一声,然后撕碎的纸片沙沙作响地掉进字纸篓里。奇怪的是我 突然感到心情轻松起来。在命运攸关的这一天,我又一次——第二次作出了 一个决定。我并不是自己非作这个决定不可,而是命运为我作出了这个决定。
康多尔向我走来,又轻柔地把我按到椅子里坐下。 “好——我想,我们现在防止了一场巨大的灾祸??一场非常巨大的灾
祸!现在言归正传吧!无论怎么说,我总得感谢这个机会,让我多少对您有 了些了解——您别反驳。我并不把您估计过高,我绝不把您看成那个‘奇妙 的好心人’,开克斯法尔伐是这样称赞您的,我只是把您看成一个感情起伏 不定,心灵特别浮躁,因而极不可靠的合作者。尽管我拦阻了您那荒唐的一 步,因而非常高兴,可是您这么快就下定决心,这么快又改变主意,这种态 度我很不喜欢,这样容易为情绪所左右的人是不能让他承担严肃的责任的。 如果我要找人承担什么需要恒心和毅力的事情,我能另找别人就绝不找您。 “因此请您听着!我要求于您的并不多。只是最最必要的,绝对必要的 东西。我们不是已经说服艾迪特去开始接受一种新的治疗吗——或者不如 说,一种被她认为是新的治疗方法。为了您的缘故,她决定离家出门,出门 几个月。您已经知道,再过八天她就动身了。好——就这八天我需要您的帮 助,我现在就对您说,让您放心:就这八天!我要求您的并不多,只是请您 答应一直到她动身的这一周之内不要干出任何鲁莽的事,任何突如其来的 事,尤其不要说一句话,做一个手势,泄露出这可怜的孩子对您的爱慕是如 此的使您惊慌失措。更多的我暂时并不要求您——我想,这是可以提出来的
最起码的要求:事关另一个人的生命,请自我控制八天。”
“好吧??可是以后呢?” “以后如何,我们暂时不去想它。我如果要动手术切除一个肿瘤,我也
不可以老问,是不是过几个月这瘤子又会长出来。如果我被人家叫去帮忙,
我该做的只有一条,那就是毫不迟疑地动手出力。这在任何情况下都是惟一 正确的事,因为这是惟一符合人道的事。其余一切全靠偶然,或者像更加虔 诚的人说的那样:全靠天主。几个月内,什么事情不会发生啊!说不定她的 状况的确比我想象的好转得更快,说不定她对您的激情因为相隔遥远而冷却 下来——我不能预先把一切可能性全都设想出来,您更不应该这么做!请您 把您的全部精力完全集中在一点上,那就是在这举足轻重的时间里,别向她 表现出她的爱情对您??对您是如此可怕。请您一再对您自己说:只有八天, 只有七天,只有六天,我在拯救一个人,我不能伤害她,侮辱她,使她惊慌 烦乱,使她丧失勇气。八天之中保持大丈夫气概、果断坚决的态度——您想, 您真的能够经受得住这个考验?”
“行,”我脱口而出,并且更加坚定地补充道:“一定!一定能办到!” 自从我知道我的任务的限度之后,我感到有了一股新的力量。
我听见康多尔深深地舒了口气。 “感耐天主!现在我也可以向您承认,我方才是多么焦虑不安。请相信
我——如果您干脆一走了事,算是对艾迪特的那封信、那番表白的回答,那 她的确是经受不起的。因此恰好随后这几天是关键性的。其他一切日后自然 会有安排。让我们先使这可怜的孩子高兴一点吧——让她蒙在鼓里,高高兴 兴地过上八天吧。为了这一个星期您可是作了担保了,是不是?”
我一句话不说,向他伸出手去。 “那么,我想,一切又都安全妥当了,我们现在可以安安心心地到隔壁
我太太那里去了。” 然而他并没有站起来。我感觉到,他心里又开始有些犹豫。 “还有件事,”他轻声地补充道,“我们当大夫的不得不也老是想着难
以逆料的事情,我们不得不对每种可能性都有思想准备。倘若——我在这里 假定一种不现实的情况——发生了什么意外的变故??我的意思是,倘若您 感到力量不济,或者是艾迪特的猜疑导致了一个什么危机——那么请您立刻 通知我。在这时间短暂然而危机四伏的阶段,无论如何,不能发生一点难以 挽回的事情。倘若您觉得您对您的任务已经不能胜任,或者在这八天之中无 意识地泄露了自己的真情,那么请您不要害羞——看在天主的份上,请您在 我面前不要害羞,赤身裸体的人和破碎不堪的灵魂我已经见得够多的了!无 论白天还是夜晚,您随时随地都可以来找我或者打电话给我。我时刻准备助 您一臂之力,因为我知道,这事情关系重大。现在,”——我身边的椅子挪 动了一下,我发现,康多尔站起来了,——“我们最好还是到隔壁去。我们 谈的时间长了一点,我太太会多少感到不安的。即使相处多年我也还是得始 终小心谨慎,不让她发火。被命运沉重地伤害过一次的人永远是容易受伤 的。”
他又迈两步走到电灯开关那里,一下子电灯通明。他现在正好脸朝向我,
我觉得他的脸变了样,也许只是那刺眼的光线如此鲜明地把他脸上的轮廓显 示了出来,因为我第一次看见在他额上有深深的皱纹,从他整个举止看出, 他已经疲惫不堪、精疲力竭。我心里暗想,他总是把自己的一切施与别人。 而我刚碰到一点不顺心的事立刻就打算逃走了事。我一下子觉得,这显得多 么卑微可怜,我怀着感激的激动心情望着他。
他似乎注意到我在看他,便微微一笑。
“这样多好,”他用手拍拍我的肩膀,“您来看看我,咱俩好好地谈了 一谈。请您设想一下,您不假思索,干脆一走了事,会怎么样!那么这个思 想将一辈子沉重地压在您的心上,因为一个人什么东西都能逃避,惟独逃避 不了他自己。——现在咱们过去吧。来吧——亲爱的朋友。”
这个人在此时此刻管我叫“朋友”,这“朋友”二字感动了我。他知道, 我方才是多么软弱、多么怯懦,可是,他并没有看不起我。他用这两个字又 给了我信心。这是年长者给年轻人,富有阅历的人赠给初出茅庐的人的信心。 我如释重负,心情轻松地跟着他走。
四十一
我们首先穿过了候诊室,接着康多尔打开了通向隔壁房间的门。他的妻 子坐在餐具还没有端走的餐桌旁打毛线。从她那顽强执著的打毛线的动作一 点也看不出这里是两只盲人的手在这样轻盈、这样稳当地把两根毛线针对在 一起摆弄个不停,盛着毛线的小篮和剪刀排成一条直线摆在那里。直等到这 低下头的女人抬起她那双空茫茫的瞳仁望着我们,在平滑隆起的眼球上反映 出缩小了的电灯的形象时,才让人看出她这双眼睛丝毫没有感觉。
“怎么样,克拉拉,我们说话算数吧?”康多尔一面温柔地向她走去, 一面用那种微微颤动的声调说道,康多尔每次跟她说话,嗓子眼里总是轻柔 地振动,发出这种声调。“可不是吗,没有耽搁多少时间!要是你知道,少 尉先生今天来看我,我是多么高兴,那就好了!你务必得知道一下——可是 您先坐一会儿吧,亲爱的朋友——他驻防的那座城市也就是开克斯法尔伐一 家住的那座城市。你总还记得我的那个小病人吧。”
“唉,那个可怜的瘫痪的孩子吧,是不是?” “现在你也就明白了!我通过少尉先生不时听到那里最近都发生了些什
么事情,我就用不着自己往那里跑一趟了。他几乎每天都出城去关心一下那 可怜的姑娘,给她作个伴。”
盲女人把头转向她估计我站的那个方向。一股柔和的神情一下子使她严
峻的面部表情缓和下来。 “您可真好,少尉先生!我可以想象,这使她心里多么高兴啊!”她向
我点点头。她搁在桌上的手不由自主地向我身边挪近一些。
“是啊,这对我也很好啊,”康多尔接着往下说,“要不然我得多去乡 下好几次,以她的处境她一定焦躁烦乱,我得去让她振作起来。恰好在她动 身去瑞士疗养之前的最后一个星期,霍夫米勒少尉在她那儿照应一下,这可 真是大大减轻了我的负担。这个姑娘并不总是容易对付的,不过他的确把这 可怜的姑娘照顾得极好。我知道,他是不会对我撤手不管的。我可以对他一 百个放心,他比我的那些助手们和同事们可靠得多。”
我立刻就明白了,康多尔当着另外一个无援无助的女人的面让我承担这
项义务,是想把我拴得更牢一些。可是我乐于把这诺言承担下来。 “不消说,您完全可以对我放心,大夫先生。这最后八天我一定从第一
天到最后一天每天都出城去,哪怕发生最微小的变故,我也马上打电话报告
您。不过,”——我越过那双目失明的女人,意味深长地正视他——“不会 发生任何意外变故,也不会有任何困难。我对于这点简直可说满有把握。” “我也是这样,”他微微一笑,证实我的话。我们两个彼此非常了解。 可是这时他妻子的嘴角开始微微牵动起来。看得出,有什么事情在折磨她。 “我还没有向您道歉呢,少尉先生。我怕,我刚才有点??对您有点不 大客气。不过那笨头笨脑的使女没有通报有客人来,我一点也没想到,是谁 在屋里等着,艾默里希又从来没有向我谈起过您。所以我刚才以为,是什么
陌生人想来打扰我丈夫。每次他回家来,总是累得半死。” “您说得完全正确,太太,您甚至于还应该再严厉一点。我怕——请您
原谅我说句不知深浅的话——您的丈夫施与别人的实在太多了。” “他把一切都给了人家,”她激烈地打断我的话头,猛地一下子把椅子
挪近我的身边。“我跟您说吧,他把他的一切都给了人家,他的时间,他的
神经,他的钱。他为病人废寝忘食。每个人都剥削他,而我,双目失明,不 能减轻他的负担,不能给他分忧。您真不知道,我为了他多么担忧发愁!我 成天都在想:现在他还一口饭都没吃过呢,现在他又坐上火车、坐上电车了, 夜里人家又要把他叫醒了。他为所有的人都有时间,就是没有时间为他自己。 我的天主啊,谁又为此而感谢他呢?谁也不感谢他!没人感谢他!”
“真的没人感谢吗?”康多尔向那情绪激动的女人弯下身子,微笑着说 道。
“当然啰,”她的脸涨红了,“不过我又不能为他做什么!他每次下班 回来,我已经因为担惊受怕给折磨坏了。唉,要是您能对他施加些影响就好 了!他需要有一个人稍稍控制他一下。一个人总帮不了所有人的忙啊??” “不过总得想想办法吧,”康多尔说道,一面用眼睛瞅着我。“人可不 就是为了这个而活着的吗。只是为了这个而活啊。”我感到这个警告一直打 入我的内心。然而,我经受住了他的这道目光,自从我明白了我就已经下定
决心。
我站起身来。在这时候,我暗自发了一个誓愿。