心灵的焦灼-第5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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已经精疲力竭。晚 上到了斯察斯劳,我得使出全身的力气才能步履蹒跚地爬上旅馆的二层楼到 我房间里去。然后我就一头沉入梦乡,犹如一交跌进无底的深渊。
五十六
我想,我大概脑袋一碰上枕头就睡着了——就像迷迷糊糊地沉进一股黑 黝黝的深沉的潮水,沉啊,沉啊,一直深深地沉入平时永远无法探到的自我 解脱的底层。然后,过了很久,才开始做了个梦。这个梦也不知道是怎么开 头的。我只记得,我又站在一个房间里,我想,是康多尔的候诊室吧,突然 间又开始传来这可怕的声音,几天来这木头的声音一直在我太阳穴里直敲, 这阵有节奏的拐杖的声音,这可怕的笃、笃、笃、笃声。起先这声音很远, 仿佛是从大街上传来,然后近了一些,笃、笃、笃、笃,现在已经很近了, 而且来势很猛,笃,笃、笃、笃,最后近得可怕,就打在门上,我从梦中怵 然惊醒,直跳起来。
我睁着眼睛直愣愣地凝视黑洞侗的陌生房间。可是又响起了笃、笃的声 音,硬邦邦的指关节猛敲房门。不,我不是在做梦,有人在敲门。有人在外 面敲我的房门。我从床上一跃而起,急忙打开房门。门外站着值夜班的门房。
“少尉先生,请您接电话。” 我直瞪着他。我?接电话???我这是在哪儿呢?陌生的房间,陌生的
床??原因是这样??我是在??啊,对了,我是在斯察斯劳。不过我在这 里可是一个人也不认识啊,谁会半夜三更打电话给我呢?——胡闹!现在大 概起码是午夜时分了吧。可是门房在催我:“请您快点,少尉先生,维也纳 来的长途电话,名字我没听清楚。”
我顿时睡意全消。维也纳来的!这只能是康多尔。他肯定是要给我消息:
艾迪特已经原谅我了。一切问题都解决了。我对门房嚷道: “快下倭去,说我马上就来。” 门房走了,我急急忙忙披上件大衣,里面只穿件衬衫,跟着他就跑。电
话装在楼下办公室的一个角落里,门房已经把听筒搁在耳边。我急躁地把他
推开,尽管他说:“线路断了,”我使劲地听着听筒。 可是什么也听不见??什么也听不见。只从远处传来一阵轻微的嘶
儿??嘶儿??的声音,就像铁蚊子的翅膀在轻轻搏动。“喂,喂,”我喊
了两声,等着,等着。没有回答。只有这种揶揄人的、毫无意义的呜呜声。 我觉得浑身发冷,是因为我除了披在身上的大衣之外什么也没穿还是因为陡 然心里害怕使我发冷的?说不定事情到底还是败露了。或者说不定??我等 着,侧耳细听,热乎乎的橡皮圈紧紧地贴在耳朵上。终于传来克尔克斯?? 克尔克斯??的声音,接线的开关一响,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您的线路接通了吗?” “没有。”
“可是刚才接过来了,维也纳来的电话!??请等一会。我马上查一查。” 又是克尔克斯??克尔克斯??的声音。电话机里在接线,轧拉轧拉、 壳落壳落、咕噜咕噜直响。然后是飒飒的风声,呼呼的颤抖声,接着,又传 来电线发出的轻微的嘶儿??嘶儿??呜??呜??的声音,越来越微弱。
忽然间响起一个生硬粗犷的男低音的嗓音: “这里是布拉格要塞司令部。你是陆军部吗?” “不是,不是,”我拚命地对听简直嚷。那声音又含糊不清地大声嚷嚷
了几句什么,然后突然消失,消失在虚无之中。于是又只听见那愚蠢的呜呜 声和颤动声,接着又是从远方传来一片乱七八糟、莫名其妙的说话声:终于
又听见电话员小姐的声音: “对不起,我刚才查了一下。线路断了。因为有个紧急的公务电话。等
对方再打过来,我马上给您信号。现在请您把话筒挂上。” 我把话筒挂上,精疲力竭,满心失望,一肚子火。远方传来的声音明明
已经拉到身边,却没有能拽住,再没有比这更荒唐的事了。我仿佛过于急速 地爬上了一座雄伟无比的高山,心口怦怦直跳。这是怎么回事?打电话来的 只可能是康多尔。可是他怎么现在夜里十二点半打电话给我呢?
门房客客气气地走过来对我说:“少尉先生,您完全可以到楼上房里去 等。一有电话,我马上跑上楼来。”
可是我拒绝了。我不愿意再错过一次电话。我一分钟也不愿浪费。我必 须知道出了什么事,因为我已经感觉到,多少里路之外已经出事了。打电话 来的只可能是康多尔和乡下那一家子。只有康多尔才可能把我旅馆的地址告 诉他们。反正准是要紧的事情,紧急的事情,要不然不会半夜三更把我从床 上叫起来的。我全身的神经都在颤抖:人家需要我,迫切地需要我!有人有 什么事求我。有人有些举足轻重的话要对我说,事关生死存亡。不,我不能 走,我必须留在我的岗位上。一分钟也不能错过。
于是我就坐在门房给我端来的那张硬邦邦的木头椅子上,他满脸不胜惊 讶的神情,我等着,两条赤裸裸的腿藏在大衣底下,眼睛眨也不眨地直瞪着 电话机。我等了一刻钟,半小时,因为焦心如焚,说不定也因为冷而浑身哆 嚏。可是同时又一而再地用衬衫的袖子擦试额头上突然冒出来的汗水。终于 响起了丁零零的铃声。我冲过去抓起听筒:现在,现在我可要知道全部情况 了!
然而,这是个愚蠢的误会,门房马上就让我注意到了这点。刚才响的不
是电话铃,而是外面的门铃。门房赶快给一对晚旧的情侣开了大门。一位骑 兵上尉带着一个姑娘踩得刺马针叮当乱响地走进敞开的大门,从门房走过时 向我投来惊诧的一瞥,显然把我看成怪人。我身上披着一件军官的大衣,露 着脖子,光着两条腿,直瞪着他。他向我匆匆打个招呼就和他的女伴一同消 失在半明半暗的楼梯里。
现在我再也受不了了。我摇动电话机的曲柄,问女电话员:
“电话还没有打过来吗?” “哪儿的电话?”
“维也纳的??我想是从维也纳打来的??大概半个多小时之前。”
“我马上再问一次。请等一会。” 这一会儿可是拖了很长。终于信号来了。但是电话员小姐只是宽慰一番: “我刚才已经向那边问了一下:还没有回音。请再等几分钟,我马上就
叫您。” 等!再等几分钟!几分钟!几分钟!一秒钟之内一个人就可以死去,一
个命运就可以决定,一个世界就可以沉沦!为什么让我等,为什么让我等那 么长时间?真不像话!这简直是让人受刑,简直是发疯!时钟已经指着一点 半。我已经在这儿傻坐了一个钟头,浑身哆嗦,挨冻受冷,一个劲地等着。 终于,终于又响起了电话铃声。我全神贯注地静心听着;可是女电话员
只是通知一声: “我刚得到回音。对方已经把长途电话退了。”
退了?这是什么意思?退了?“请等一等,小姐。”可是她已经挂上了。
退了?为什么退了?他们为什么在半夜十二点半打电话给我,然后又把 电话退了?准是出了什么我不知道、可是非知道不可的事情。我没法穿透这 遥远的距离、悠长的时间,可怕,真叫人不寒而栗!我要不要反过来给康多 尔打个电话呢?别打,现在是深夜,别再给他打了!要不然她太太会心惊肉 跳的。大概他也嫌时间太晚了,宁可明天一早再打电话来。
这一夜,我简直无法形容。一幅幅杂乱无章的图像在我眼前急速闪过, 一个个荒谬绝伦的念头从我脑海里掠过。我自己既疲惫不堪,又分外清醒, 总是全部神经都紧张地等待着,谛听着楼梯上、走廊里传来的每一个脚步声, 大街上传来的每一阵丁零当嘟的声音,每一个动静,每一个声息,同时又累 得摇摇晃晃,真是心力交瘁,精疲力竭,然后终于被瞌睡压倒,睡得太沉, 时间太长,简直像死了一样不知终始,犹如一片虚无,深邃无底。
等我一觉醒来,已是晴日临窗。一看表:十点半。我的天,我得马上去 报到,这可是上校的命令!我还来不及开始思考个人的事,部队的事、公事 又在我心里自动地发生作用了。我披上制服,穿戴整齐,急步跑下楼梯。门 房想拦住我。不行一别的事情一律回头再说!首先去报到,这是我以人格担 保,答应上校的。
我按照规定,身上系看武装带,走迸办公室。可是屋里只坐着一个小个 子红头发的军曹,他看见我进来,吓了一跳,抬起睛眼望我。
“少尉先生,请您遵命快下楼去吧。中校先生明确命令,整个驻地全体
官兵必须在十一点正到齐。您赶快下去吧。” 我飞快地跑下楼梯。果然,我们大家——整个驻地的全体官兵——都已
经在院子里集合。我刚好来得及走到随军神甫旁边,师长已经出来。他的步
子迈得出奇的缓慢庄严,他打开一张纸,开始以洪亮的声音宣读,声音传得 很远:
“一件可怕的犯罪行为业已铸成,奥匈帝国和整个文明世界对此深恶痛
绝。”——(我惊慌失措地想道:什么犯罪行为啊?我不由自主地浑身哆嗦 起来,仿佛是我犯了这个罪似的。)——“卑鄙地谋杀了??”(什么谋杀?) “我们衷心爱戴的皇储殿下,弗朗茨·斐迪南大公及大公夫人。”——(什 么?有人谋杀了皇储?什么时候?对了,在布律恩不是有那么多人站在布告 前面吗——原来是这么回事!)——“这使我们尊贵的皇室陷入深沉的悲哀 和惊愕之中。但是奥匈帝国的军队首先??”
下面的话我已经听不清楚。我不知道为什么,但是“犯罪”和“谋杀”
这几个字像铁锤似的砸在我的心上。倘若我自己就是那个凶手,我也下会吓 得更加厉害。一件犯罪行为,一次谋杀——这不是康多尔说的吗!猛然间, 这位身穿蓝色军装,胸前缀着勋章,头戴羽毛头盔的人在那里放大嗓门、喋 喋不休地嚷些什么,我都听不见了。我一下子想起了昨天夜里打来的电话。 为什么康多尔早上不给我消息?莫非临了真的出了什么事了?我利用宣读命 令后全场混乱的局面,没向中校报到就赶快跑回旅馆,说不定在这段时间里 又来了个电话。
门房递给我一份电报。他告诉我,这份电报今天一早就寄来了,可是因 为我急急忙忙地从他身边冲了过去,他没能把电报交给我。我一下撕开电报 的封套。一眼看去,不明白电报里写的什么。连个签名也没有!一份完全莫 名其妙的电文!后来我才明白:这不是别的,只不过是邮局的通知,我自己 在下午三点五十八分从布律恩发出的电报无法投递。
无法投递?我直瞪着这几个字。给艾迪特·封·开克斯法尔伐的一份电 报会无法投递?在那里这么一个小地方可是每个人都认识她的呀。现在我再 也承受不了内心的紧张情绪。我立刻叫门房给我向维也纳挂个电话,找康多 尔大夫。“是急事吗?”门房问道。“是的,急事。”
二十分钟以后电话接通了——不祥的奇迹!——康多尔居然在家,立刻 自己来接电话。三分钟之内我就知道了一切——打长途电话可没有多少时间 让你把话说得委婉动听。鬼使神差,阴差阳错把一切全都毁了,那不幸的姑 娘对我的悔恨,对我内心真诚的决心一点也不知道。上校想掩饰这件事情所 采取的一切措施全都是白费力气。费伦茨和伙伴们从咖啡馆出来,没有回家, 又进了一家酒店。不幸的是,他们在那儿遇见药剂师正好和许多人在一起。 费伦茨这个好心的笨蛋纯粹出于对我的友爱,马上就向药剂师发起猛烈攻 击。他当着众人的面责问药剂师,怪罪他对我散布了这样卑鄙无耻的谎言。 这可是耸人听闻极为哄动的大丑闻,第二天就传遍了全城。因为药剂师感到 自己的名誉深受伤害,一大清早就跑到军营去强迫我为他作证,听到我已经 不见了这个消息,觉得里面有鬼,就驱车到城外夫找开克斯法尔伐一家。到 了那里,他就在老人的办公室里向他大吵大闹,吼得窗玻璃都震得叮当直响。 他说,开克斯法尔伐家的人用那个“愚蠢的电话”耍弄了他,他作为世世代 代居住本地的市民不能让这帮放肆的军官对他这样无礼。他已经知道,我为 什么这样胆法地溜之大吉,别说这不过是开个玩笑,他不会受骗上当的,这 后面掩盖着我的极端卑劣的无赖行为——即使官司一直得打到部里去,他也 要把这事搞个水落石出,绝不允许这帮小流氓在酒店里公开辱骂自己。
开克斯法尔伐费了九牛二虎之力,才算使这暴跳如雷的药剂师消了气,
把他送走。惊慌之中,他只希望,艾迪特一点也没听见药剂师的那些粗鲁不 堪的猜疑。然而不幸的是,办公室的窗户侗开,这些话越过天井清晰可闻地 一直传入客厅的窗口,而艾迪恃就坐在那里。大概她当时立刻就下定了计划 已久的决心。可是她还是善于作假;她再一次叫人把新衣服拿来给她看,和 伊罗娜一起扬声大笑,对父亲态度亲切,七问八问,问了好多琐碎的小事, 什么这个、那个有没有准备好,装进箱子。可是暗地里,她悄悄地委托约瑟 夫给军营里打个电话,问我什么时候回来,有没有留下句话。军营里值勤的 传令兵如实地告诉他,我是因公调离,时间未定,没有给任何人留下什么消 息。这番话起了决定作用。她为心灵的焦的所折磨,一天也不愿等,一小时 也不愿等。我使她极端失望,使她受到致命的打击,她再也不愿继续信任我, 我的软弱竟不幸地使她坚强起来。
吃完饭她叫人把她送到露台上去,伊罗娜似乎有一种朦胧的预感,对她 这种异乎寻常的欢快情绪惴惴不安。她一步也不离她的左右。可是到四点半
——正好是我平时到她们家里来的时间,也正好是我的电报和康多尔几乎同 时到达的一刻钟之前,艾迪特请求她那忠心耿耿的表姐去给她取一本书。不 幸的是,伊罗娜接受了这个表面看来毫无杂念的请求。这个焦灼不安的姑娘, 控制不住自己的内心,就利用这短短的一分钟时间,实践了她的决心——就 像她在这个露台上向我预言的那样,就像我在噩梦中看见的那样,她干了那 件可怕的事情。
康多尔发现她还活着。不可理解的是,她那轻柔的身躯并没有显出什么 重大的外伤,他们用一辆救护车把这失去知觉的姑娘送到维也纳去。直到深 夜,大夫们还希望能把她救活过来,所以康多尔在晚上八点从疗养院给我挂
了个加急电话。可是六月二十九日那一夜,恰好是皇储遇害的那一夜,帝国 各个官厅都骚动不宁,所有的电话线都被民政部门和军事部门占用,公事电 话接连不断。康多尔白白等了四个钟头,线路一直不通。一直到午夜以后, 大夫们一致诊断,不复存在希望,他才把电话退了。半小时以后,她去世了。
五十七
在那个八月天,动员起来参战的几十万人当中只有少数人像我这样漠不 关心,甚至迫不及待地急于出发上前线去。这点我可以肯定。这倒不是因为 我热衷于打仗,而是因为这时我是条出路,是个救垦。我是逃到战争中去, 犹如罪犯逃进黑暗。决定出征前的四个礼拜,我是在一种自我轻蔑、迷惘绝 望的状况中度过的,今天回想起当时的那种处境,比想起战场上经历的最可 怕的时刻更使我毛骨悚然。因为我当时确信,由于我的软弱,由于我始而关 怀体贴,继而仓猝遁逃的同情心谋杀了一个人,而且谋杀的是世界上惟一热 爱我的那个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