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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7章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17章

小说: 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 字数: 每页3500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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张光楚手一挥:“算了;妇女翻身得解放;你睡上铺;我睡下铺。” 
柳春阳说:“那我不就成了上智;你成了下愚;不合适吧”小脚女人冷不丁侃了一句;把张光楚骇了一跳。他心里想;笑话。我是下愚?新婚之夜我不挨你;我看你咋想。他瞅眼看见小脚媳妇的脸上竟有一股凛然不可侮的傲气;对他的作法还有点轻蔑。她双手蓬在脑后;很快就散开一头美丽的黑发。 
火红的蜡烛还在流泪。柳春阳睡在新婚的床上;脸对着玻璃瓦上凄婉的月光;冷静地想着这突发的事态;想着不敢设想的未来;脸上布满了严霜。还是在她一岁抓周时;奶奶看她一双小手竟抓了一本《聊斋》;想这女娃将来定是个不能信守家规之人。过了三岁她就下令要把孙女的脚给缠紧了;别让她长不到青春十八就跑了。奶奶死命地缠;母亲死命地撕扯。可是老祖奶还是给她留下了这双畸形的小脚。她的眼睛直射着玻璃瓦;一动也不动地绷着脚尖想着对策;她要以静制动。 
张光楚在下铺动得厉害;辗转反侧。他两眼一闭;脑海里就蹦出个“女战士”的漂亮倩影来。那女战士是他在“襄北革大”的同学;他们相识于解放军攻城的战斗中;相知于那所干打垒的革命熔炉。那“女战士”浓眉大眼;粉红的苹果脸;齐耳的短发;银灰色的列宁装;英姿飒爽。一双好看的能踏遍千山万水的革命大脚;气壮山河。她是冲破了封建婚姻而走向革命的青年女子;而他;却是个从解放后的革命战场上又蹈回封建婚姻家庭的窝囊男人。他狠狠地咒骂自己的浅见。那天他们听军区司令作对敌斗争的形势报告时;那女战士用力地扛了他一下;惊世骇俗地说;她这辈子找对象;非找一个像司令员这样的“标本”不可。并说:“张光楚;你要能当个像刘司令那样的人;我。”她不朝下说了。 



那一膀子像暗号似地;使他触了电。她的标准非但没有打击张光楚的自尊;反而提高了他的革命积极性;使他心中斗志昂扬。他知道;这辈子即使当不了刘司令;也要当一个像刘司令那样有风度有才干的男人。他清楚得很;那个“女战士”要找的对象是不合实际的幻想。一个地区就个把军区司令;能依你想。他知道;她对他是有意思的;问题是他与司令的官职还相差甚远。他知道;只要他努力;找她当伴侣也是没有问题的。他们在一起时;有那么多的共同追求;有那么多共同理想;说得上真正的志同道合。现在;张光楚想那女战士想得热血沸腾;透出一股发自心底的思绪。他睡在抽屉样的下铺上;想起那“女战士”的歌声;想起她打赤脚在河边奔跑的情景;心中就充满了别样的感情。回顾那一页;叫人无比眷念;没有任何幸福能比得上男女相爱之人都是党的队伍中的一个分子;并为着本阶级的利益共同战斗。他的小脚媳妇似乎是阶级队伍以外的人。人啦;一旦有了情感深处的精神依恋;一切客观存在的事物都会变得举重若轻。猛地;他想着铺上新媳妇那双像螺蛳壳一样的尖尖脚;就像锥子般地在锥他的心。面对这个带着旧社会痕迹的女人;他咋办呢?现在又不是一句话就能休妻的时代。他深刻地想了一阵子;走;三十六计走为上策。冷却她一年二年;看反应再说。 
二人三夜无话;白天;他们应酬着两家的客人;像啥事也没发生。 
第四天;襄北马庄区区政府的干事张光楚;走了。 

3 

太阳光十分强烈地照在东风汽车的挡风玻璃上;车边是熟悉的河岸与田野。油菜花香飘过后;绿肥花铺天盖地;蓝茵茵地开满了田野。河堤上下到处都像五彩的图案。蝴蝶在花丛中漫天起舞;蜜蜂嗡嗡叫着;在油菜地、绿肥地像过队伍般地轻点而过。 
扛着镢头耧了麦沟的小脚媳妇;站在麦地里;眼前是一片迷茫的困境。她不知道等待她的是何种命运。刚刚迈入婚姻的门槛;她就被那革命的先锋人物;打入了冰天雪地的寒窑中。她痴痴地望着四面八方通向张家巷子的来路;就瞅不见她男人的身影。人生的变数把她变得孤独无援;她的婚姻难题只有靠她自个解决;眼下谁也救不了她。 
张光楚从先一年的腊月离开家到新一年腊月间回来;刚好一年。巷子还是那条巷子;社会已换了人间。柳春阳只看得出来张锁娃有点兴奋;有点激昂。新中国第一部反对封建包办婚姻的《婚姻法》刺激得他眉飞色舞。他坐在柳春阳精心打造的红木雕花靠背椅上翘着二郎腿;把一张《人民日报》卷成纸筒在手里磕碰着。居高临下的张锁娃;看着身边摆放着刨子、曲尺、钻、冲子、凿子和各种造型的木制品、正在一块桃木的椭圆型木板上钻眼的柳春阳;俨然像神情专注的艺术大师;一时间他有点手足无措。他一路赶回家要与新媳妇离婚的革命勇气;一下子松了半尺裤腰带。他两腿闪动着;低声下气地说:“新;新《婚姻法》下来了;你听说了吧?” 
柳春阳并不抬头;很响亮地回答:“听说了;报纸在八仙桌上放着。我看了。国家为童养媳们;为包办婚姻受苦的妇女们说了话;撑了腰;好!” 
张光楚感到媳妇虽说脚小一点;还真是个知书达理之人;有门。他来了劲;故作感叹地说:“春阳啊;这一年我奔波在外;你在我们老张家受累了。上有老下有小;你踮着一双小脚;干了地里忙家里;没日没夜地;着实委屈了你;也亏了你的才屈了你的艺。这下好了;我俩这父母钦定的包办婚姻也该有个了结了。”不知怎地;一向在外有点生龙活虎的张光楚在说这话时有点发怵。他看着小脚媳妇那张不动声色的脸;感到事情并不是他想的那样简单。 
“咋个了结法呢?”精明的小脚媳妇明知故问。 
聪明的张光楚故作放松地说:“简单;就到当地乡公所办个手续。无产阶级要解放全人类;也得先解放无产阶级自个儿嘛!” 
“错矣;你看那报头上是咋说的。无产阶级只有解放了全人类;最终才能解放无产阶级自己。”张光楚这才发现八仙桌上堆了一摞报纸和杂志。妹妹一脚迈进门插了一句;说她嫂子还当了村里的妇委会委员。张光楚不敢相信这样的事实;嘴张得像炮筒子。 
小脚媳妇放下手中的活计;铿锵地说;“我要声明一点啊;咱俩可不是包办婚姻啊;当初两家定亲你乐意;还给我捎回来一本定情书《鲁迅文集》;回来成亲你高兴;还当着你爹的面对我们家成份三问六审。”这柳春阳是个经过风雨见过世面的人;常跟着父亲进城送货;见过三教九流的人;生意上也常讨价还价。她为人豁亮办事诚信;敢跟人起板也敢跟人叫真;在襄江城的木业行业很有名气。张光楚见小脚媳妇一点也不像小家子碧玉;是经不住严冬的弱柳;更不像在新婚之夜就被人抛弃的怨妇;悲悲惨惨凄凄切切的模样。他发急了:“当初我是点过头;咬过牙印;认承了这门亲。可我不晓得你人长多高;脚有好大对吗?” 
“错矣;全巷子的人谁不晓得我柳春阳五寸金莲?”说着她就用手中的方木猛地一拍;骇得张光楚一跳。只见她侧目而视地说:“我这五寸金莲又没妨害你干革命不是?旧社会你留着辫子我缠脚;不是你的错;也不是我的错;是封建社会的错;对吧?现如今你能剪了辫子干革命;我不能剁了脚跟你跑对吧。我在家中种地就不是革命了?再说了;你推翻了万恶的旧社会;不能把你妈的小脚、你姐的小脚、我的小脚都砍了;对吧?你看看全村妇女;不都成了解放脚吧。谁也没觉得低人一等;侮没了人老八辈。现在都新社会;谁都晓得这是旧时代的罪孽。你怕我拉下你那张官脸;是咋地了。” 
张光楚被小媳妇敲击得目瞪口呆;他鼓起两眼;看着这个伶牙俐齿对他一点也不客气的女人更恼恨了;越恼恨就越想发作。他恶狠狠地咽下一口唾沫;想来横的扫开这个妨碍他的人:“你不同意解除我们的婚约;行!我向党组织打报告;照样要办!” 
柳春阳二拍八仙桌;“我不相信你们的党组织不讲理。” 
“你不离也行;这辈子;别想我再朝这屋子里走。” 
“好嘛;你有本事;想朝哪儿走;你朝哪儿走;张锁娃!你是个木郎棰。”柳春阳把积蓄了一年的泪水打开了闸门;浩浩荡荡放了出来。 
新中国的《婚姻法》在农村大地刮起了旋风;解除包办婚姻;男女恋爱自由像春雨般滋润着农村的田边地头。当然;人们也对那些参加了革命工作就甩老婆的人咬牙切齿:“这离婚不能太自由了吧。城里乡里;想娶就娶;想离就离;那不是破了千家福;乱了城隍庙吗?说是说;判两口子离婚;那上头肯定是有指标的;不是谁都能解放的。” 
“张锁娃在马庄区政府;敢吼着回来离婚;肯定是领到离婚名额啦。他想搭《婚姻法》的顺风车;是官上一等;不讲良心。他屋子里揭不开锅时;也不嫌人家小脚了。现如今翻身了;就嫌弃人家小脚了。人家是他家明媒正娶小脚媳妇;不是他家养的小媳妇。” 
“柳春阳要是不离;他张锁娃胆再大;也自由不成。就是在城里有个革命的相好;他也只能干想着。” 
有个从城里妓院回来劳动改造的女人接腔说:“城里年轻的女干部;估计张锁娃也想不到。没听说吧;那些个有点人才的年轻女革命;都分配给河北、山东下来的老革命了。” 
柳春阳低着头;薅着麦草。有时候锄头下去;连麦苗都薅掉了。她在想着她那个生猛无畏却也薄情寡意的革命人;想得心口痛。她也说不清;她对他的爱何以至真至切呀?难道就为那一眼“柜中缘”;就为他的“破城胆”吗?她擦着眼泪问苍天。 




4 

张光楚一走又是三年。他在襄西清匪反霸、他在襄南搞土改、他在襄东动员抗美援朝;他在襄北搞互助组;其中三过家门而不入。柳春阳一想起他;脑瓜子就像电钻在钻一般的痛疼。她知道;张锁娃在外头正轰轰烈烈;有干不完的革命事情;他的时光紧张而又剧烈;繁忙而又充实。她的日子却很难熬。白天;到田地里春耕夏种;晚上在屋子里做些木活挣得家用。夜里的日子却很难过。她想;如果不改变策略;她就得在“薛平贵的寒窑”里度日如年。于是;她眉头一皱计上心来;她请人带信要老张回来;啥事都好说。 
张光楚心中窃喜;你柳春阳终于有扛不住的时候了;活守寡的日子不好过吧。他一路风神火速从襄北赶回来了。 
小脚媳妇在房屋里柔声细语地对他说:“锁娃;我想好了;我不离;你也不好娶;我不能这样绊着你。离了婚我回娘家叫村里人见笑;我们还是先分家后离婚体面些。你的两个弟弟也成了人;眼看就要娶亲;你的两个妹妹也上了中学;我也卸得任了。你就在村头给我盖三间房;我有了安身之所;还你个自由之身;你看咋样?” 
张光楚手一扬:“行啦;就按你的意思办。”他心里想;这几年的工资;刚好也就攒了盖三间房子的钱。屋里备有两窑青砖是现成的;也就买点椽木檩条小黑瓦。 
起房盖屋子的工程进行得很顺利;张光楚亲自指挥了建房战斗。张家瓦工柳家木工;配合默契。三间龙凤翘脊的青砖黑瓦房;很快就耸立在村口上了。张光楚像完成了一件不负使命也不亏负良心的宏伟工程。他觉得自个儿充满了道义感;从心底长出了一口气。在新房过了六月后;秋高气爽的八月他请了几天假;回来帮小脚夫人搬家。 
新房布置得相当考究;两房红木家具映衬得满屋生辉。四壁墙上挂满了小脚夫人木雕的杰作。这天黑上;老张见柳春阳情绪没有别样;急切地说;“春阳啊;这房我也为你盖了;家也分了;咱们就把离婚手续办了;你看行吧?” 
小脚媳妇看着亮光光的新瓦房;和那全套的、结婚时娘家陪的家当;在新屋子里绽放异彩;飘着木香。她又看着张锁娃曾经坚硬冷涩的目光变得柔软亲近时;柳春阳伤感地低着头说:“行啦;锁娃。我跟你离。我爱你也不能害你;叫你革命都不伸展;像绊马索似地绊着你。等你还有三天假期满了;我们就去办。”忽然;她低声哭了起来:“锁娃;离了婚;你在队伍里找个革命的大脚女子不难;可我到哪儿去找个小脚男人;招个夫哇?好坏我们夫妻一场;你也给我个娃儿;我将来有个指靠。离了婚;你走你的阳光道;我奔我的独木桥;行吧。一夜夫妻百日恩;我们总得在一起过上一夜;留一辈子情吧。”她呜咽的哭声像唐白河还没交颈就要分手的流水;催人泪下。 
人怕软化刀怕磨。张光楚心头一热;说起来结婚几年也没给小脚媳妇一个娃儿。不明真相的人;十有八九会说她是个不能传代不结籽的瓜。张光楚动了恻隐之心;晚上他不许媳妇掌灯;答应按小媳妇的要求给他送个娃儿。刚开始;他恶狠狠地想发力宣泄一盘;拼命地动劲;恨不得生吞了这个叫他怒千般、爱不能的女人。很快;他发现不对劲;女人像刚出锅的白面馍馍;热烫烫、泡呼呼、软溜溜的;从脸上到乳房无不散着新麦面的芳香。他心里惊慌起来;潮起一种难以抑止的焦渴还派生出一股缠绵之意。他将小脚夫人搂在身上;手到之处无不是畅饮的快乐欢愉;合二为一时无不是人间幸福所在。他激浪翻腾起来;忘记了媳妇是双小脚。她的双手在他的后背上轻轻地撩拨;她的每个毛孔都在朝着他放射着麦花沁人心脾的清香。小脚媳妇喘息不定地媚他:“锁娃;你还得劲啥?” 
张光楚发搐地答:“得劲;得劲。” 
“锁娃;你得劲我得劲;咱俩扭得紧紧的。你心里还想咋整呢?”张光楚这阵子听不见媳妇在说啥戏词。他在得劲之中被小脚媳妇滚热喷香的躯体;弄得神魂颠倒;冰雪消融。张锁娃的长命锁被小脚媳妇打开后;一发不可收拾。他在新房里的红木雕花床上;在锦缎面的新花被上与女人扒皮扒肉得劲了三天;紧密团结了三天;身子有点发懒;也不下床。女人为他端吃端喝。当然;他在喝伏汁酒时;大脑还保持着酒醉后也要离婚的一块清醒陆地。 
要归队的那天早晨;他在大门口打了个哈欠。他想;房子也盖了;娃;估计也送上了;故作轻描淡写地对小媳妇说;“晚一两天;你到区政府;我俩把婚离了吧。” 
小脚夫人说:“咋地了;锁娃;你又不得劲了。非得这婚离到底呀?” 
张光楚恶狠狠地盯她一眼:“对;离到底。不离;你得劲;我不得劲。” 
“你不得劲;你就再住几日;得劲了再走行吧。”老张回过头来;看一眼媳妇那对有点贪恋他的眼睛;像还了媳妇的人生之债;不敢再多呆一分钟;逃跑般地离开了张家巷子。 
没等媳妇到区政府;他就调到县农工部当了科长。这一回他轻装上任;感到离婚已不是多大问题。想到马上就要见到那个在县教育局工作;叫他有点日思夜想的苹果脸“女战士”;想着自己对那女子绿叶般的钟情;想到她心领神会的眼神;他心里就充满了阳光。尽管她也结了婚;那男人也不像司令般的人物;可是那男人是县人民武装部的一个参谋。老张知道;参谋一旦带了长;离司令就不远了。老张也不敢张扬离婚的事。他知道;过了1950年那个景;再谈离婚;那就是拿政治生命来赌。他想;还是等小脚媳妇自己来打离婚为妙。一晃又是三年;小脚媳妇没来;他也不回村里;这样也挺好;互不干扰;后方安宁他稳定。她有了儿子有了靠守;他有情人也有寄托;花开花落两由之。 
在张家巷子上头的陌原上;右边是一湾接一湾的唐河;左边是一滩又一滩的白河;白河的滩、唐河的湾构成了襄河县的风景线。一天;龙王庙下的白河滩边上搭起一溜工棚子。公安干警带着一溜灰头土脸的人物;来到了工棚边。据说;这些人都是在“大鸣大放”中跳得高摔得响的斗士。都是在县上最有文化的一批骨干。这些人脸上大都打了“右派”的钢印子;他们到白河滩上;是来挖沙淘金劳动改造的。在这支队伍中有一另类;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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