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6年第10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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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双鱼星座》与《迷幻花园》是在我陷入四面楚歌的困境中写的。当我真正深入到这个社会;我才深感伍尔芙在《自己的房间》里书写女人境遇的透彻:“确实;女人如果仅仅生活在男人的小说里;人们完全可以把她视为一个极其重要的人物;一个复杂的多面体。勇敢而又卑贱;艳丽而又污秽;无限美好却又极其可恶;同男人一样伟大;甚至有人认为她比男人更伟大。但这只是小说中的女人。而在现实中;她却被关在屋里毒打;摔来摔去。于是产生了一种十分奇怪的混合现象。想象中她无比重要;事实上却一钱不值。她充斥一部部诗集的封面;青史上却了无声名。在小说中她可以支配国王和征服者的生活;在现实中却得给任何一个其父母可以给她戴上戒指的男子当奴隶。在文学中她嘴里能吐出最富灵感的诗句;最为深奥的思想;在生活中她却目不识丁;只能成为丈夫的所有品。”令人震惊的是;伍尔芙的时代已经过去了半个世纪;这个菲勒斯中心的世界统治仍未有丝毫改变。
《迷幻花园》写一对少女时期的好友;最初通过对方认识自己的特征;犹如“镜像置换”的一对准同性恋者;后来因为一个绝对的男性的介入;两人处在了一种奇怪的分离与重叠的状态中;女性的生命、青春与灵魂永远错位;而那条通向墓地花园的小路;则标识着一个实体的认同空间;也就是两个女人芬和怡所不断迷失和逃往的目的地。作品依然充满着强烈的“逃离意识”。那么;究竟逃离什么呢?在《双鱼星座》中;我第一次自觉地写了逃离的对象——那就是这个世界;这个菲勒斯中心的世界。女主人公卜零在男权社会权力、金钱和性的三重挤压下;在现实中奄奄一息无法生存;她逃离在梦中。在梦中;她用三种不同的方式极度冷静不动声色地杀死了三个男人——权力、金钱和性的代码;从梦中醒来之后;她走向(或曰逃往)她认同的空间:佤寨。这是一个用女人的血泪和生命向男权世界控诉的小说;但是写得极端冷静;女主人公卜零也在经历了一次致命的爱情之后获得了完全的成熟;一个完全成熟的女人是埋藏在男性世界中的定时炸弹;是摧毁男性世界的极为危险的敌人。
我的逃离就是永生。没有任何爱情与风景可以使我驻足于世界的某一个点。我将永不疲倦地走下去;也许幕启与幕落的会重叠;也许在未来的一片碑林中;找不到我栖身的墓地。
我喜欢这样一首诗:
我一生始终都站立在那
布满一组集中的笔直大道上
那是宇宙中传送最准确又是最无法破译的语言
我是一片银河的云彩
那么深奥那么错综复杂
以至于任何光束都要用十五年才能
从我这里穿过
我是一个仪器附在女人的身形中
试图将脉搏的跳动形象化
为了身体的解脱为了灵魂的拷问
——'美'艾德里安娜·里奇:《想起卡罗琳·赫谢尔》
在漫长的岁月之后;那个女孩终于对童年时听到的呼唤作出了回答。
6
前些时;有友人谈起笑话一则:
某知名作家业已拟好诺贝尔获奖演说辞;头一句便语惊四座:“今天我站在领奖台上;得到这个举世瞩目的大奖;早在我预料之中。”
友人讲得绘声绘色;众人喷饭大笑。
曾几何时;诺贝尔曾经一度成为热门话题;成为某些人心中的情结;后来又因为过热过重而一度成了“笑话”。现在这个话题似乎业已冷却;旁观者似乎可以冒着亵渎神圣的危险来说长道短了。
诺贝尔文学奖无疑是最具权威的文学大奖之一;那一串光辉灿烂的名字足以使我们高山仰止:泰戈尔、显克维支、托马斯·曼、蒲宁、福克纳、海明威、加缪、斯坦贝克、萨特、川端康成、索尔·贝娄、辛格……
我想;在这些文学巨人们步入文学殿堂之前;大概都有着各自的深刻的生命体验与爱恨交织酸辛苦辣的经历;没有一种经验是相同的。相同的是他们都成功地步入了那神圣的殿堂;殊途同归。
文学的殿堂依我看来应当是纯粹的;唯其纯粹;才构成了它的神圣与美;所有的花都拥有自己的花期;在它展示它的全部美丽之后;各种姿态才会辐射异彩。我们的文学经验历来与政治、与“左中右”有关;我却始终认为;文学既不能绑在左的战车上;也不能绑在右的战车上;那是一种没有力量的体现。文学应当是独立的;只有独立;才是自由的;也才是有力量的。
但遗憾的是;极具权威的诺贝尔文学奖似乎也没有逃离政治的侵扰。有一种文学样式似乎特别得到瑞典文学院评委们的偏爱;那就是社会主义国家中持不同政见者的小说;譬如帕斯捷尔那克;譬如索尔仁尼琴(或许米兰·昆德拉也将步他们的后尘)。这类小说有许多相似之处;譬如它们都在控诉社会主义社会对人性的压抑与扼杀;但在批判社会主义的同时自己也十分意识形态化;它们由于缺乏形而上之美而显得不那么优雅和纯粹;甚至有些很粗糙(譬如《癌病房》);但它们却被选中了。确切地说是被另一个营垒选中了。另一个营垒在彼岸;看到此岸的人在白刃格斗;内容有革命、有批判和斗争、有自我检讨、有文字狱和通缉令……彼岸的人觉得新鲜刺激;就对这类作品产生了偏爱;生活在彼岸的人都是上帝的宠儿;由于太舒适太自由而都成了天真的大孩子;他们看着上帝弃儿的刀光剑影无不为之动容;便真心真意地想解救他们;想把他们引渡到彼岸;殊不知他们到了彼岸并不会幸福;不但葬送了自己也葬送了解救他们的人。“穷山恶水”中出的“刁民”往往会成为幸福天堂里的祸水。因为人的思维发展是不可逆过程;上帝天真的大孩子不了解这一点;于是就犯了东郭先生的错误。
与帕氏和索氏略有不同的是米兰·昆德拉;昆德拉的作品虽然也充满了政治味;十分意识形态化;但他的头脑与智慧似乎要发达得多。他的视点更多地洞穿人性本身的悖论;从人性深层的弱点找到了埋葬人性的陷阱;这不能不说是这类文学的一大进步。
有人说;昆氏更像是一位哲人而不是小说家。我对此说法不以为然。我历来认为;文学大师大致分为两种;一种是社会型作家;如托尔斯泰、巴尔扎克、雨果、罗曼·罗兰、也包括上述的三位;等等;另一种是内省式的(或许不确切;需要有个新的名称)作家;如卡夫卡、普鲁斯特、三岛由纪夫、茨威格……等等。就我个人品位而言;似更喜欢后者;因为后者与文学本体、与生命本质更为接近。
早就觉察到一个奇特而令人恐惧的现象。
那就是:刚才提到的后一类作家;几乎无人能逃出一种冥冥中的噩运;再推而广之;包括同类艺术家;也个个在劫难逃。疯狂、自杀几乎是他们注定的命运。
一个最典型的例子是俄国十九世纪画家弗鲁贝尔。他对莱蒙托夫的长诗《天魔》着了迷;他一生的画作只有一个主题;那就是他理想中的《天魔》:一个天使因为反抗上帝;被上帝贬黜为魔鬼;这本身就具有极强的悲剧色彩。可怕的是弗氏从青年时代始就专注于天魔的描绘;他一遍又一遍地塑造和改写天魔的形象;我猜想他之所以这样做是因为他越来越深地把天魔植入了他本人的灵魂。他就是天魔。天魔的形象与处境随着他本人的经历不断地改写;他就那样走入了自己的秘密世界;义无反顾。
不幸走入自己的秘密世界的人似乎有着某种共同规律;规律之一便是不幸的童年。从某种意义来说;作家是由他的童年塑造的。不幸的童年使孩子产生自闭;自闭会使孩子打开一扇通向心灵秘密通道的门;而孩子初入人世还没有沾染世俗的浊气;来自远古的灵性尚存;这时的孩子;最容易接近神祇;与神祇对话。这样的孩子长大了;天生与尘世无缘;只好逃避在文学或艺术的象牙塔之中。
自己的世界有如一面魔镜;它似乎是自己的真实写照;然而又全然不是。它的每一个细节实际上都是不真实的。人在面对自己的时候;在自以为至真至善至美的时候;其实是在制造一种骗局;一种连自己也被骗了的骗局;是自己对自己在撒弥天大谎。走入那面魔镜是自欺欺人的开端;可怕的是;通往魔镜的通道有去无回。
如果;萨特说;他人即地狱;那么我要说;个人即魔鬼。
这似乎便是后一类作家非疯即死的答案。
7
而自由的灵魂(哪怕是破碎的);却只能伴着永远的美丽的挽歌;飞升。在梦中寻找花园、大海、天空;还有鸟群。
当丧钟响起;穿着丧服的人们在哭泣的时候;他们并不知道;那个空明的灵魂就高悬在他们的头顶;那个灵魂高唱着一支令人晕眩的歌:
我走了;
我会是孑然一身;
没有家园
没有绿树
没有白色的水井……
没有深蓝的苍穹……
而那留下的小鸟依然的啼鸣……(西班牙诗人;西门尼斯)
责任编辑何子英
半个世界
一
晌午的时候;正在山上砍柴的桂花嫂突然瞥见一辆黑色小汽车贴着河堤上的柳树驶了过来;然后停在村口的苦楝树底下。她的心立马一揪;眼睛似乎也花了;手上的柴刀滚落在刚刚砍下的一束茅草上。
桂花嫂盯着地上的柴刀;嘴上嘀咕着;柴刀躺在渐渐松软的茅草里;锋刃上闪着水一样的光芒。茅草里夹杂着二枝紫色的口哨花和一根黑色的刺棍;刚才;桂花嫂举刀砍它的时候;那根刺棍还戳破了她的食指;“你这个挨千刀的!”她像骂曹旭一样骂了一声刺棍;随即将指头塞进嘴里;然后吐出一口血水来。
曹旭是她男人;五年前进城做了建筑队的包工头;前几年;桂花嫂总是指桑骂槐地咒他。有时候看起来是在骂家里的猪狗;其实是在骂城里的那个男人;有时候明明是在怪罪一把菜刀;再一想;仍在诅咒那个有名无实的丈夫。这两年;桂花嫂把嘴巴管住了;不骂了;从早到晚只知道干活儿。
山上没几个人;却全是女人。她们零零散散地蹲在柴草林里;像是山坡上露出的石头。村里的男人都跑光了;那些留守在家的女人多半也懒得砍柴了;干脆拿出男人从城里寄回的钱去镇上拖回一车煤;趁着晴天捏出一院的煤球;晒干后装在篾篓里;作为来年的燃料。只有几个格外勤快和命苦的;却总是舍不得让山上的柴草荒掉;一大早就扛着枪担捏着柴刀像男人一样上山了。
桂花嫂又瞅了瞅插在土里的枪担;那是挑柴用的工具;两头镶了铁制的尖角;尖角上裹了捆柴用的草要子。家里啥家伙都是两副;柴刀两把;箩筐两对;扁担两支……枪担也是两根;她一根;男人一根。自从丈夫五年前在城里找了那个姓姜的女人;属于他的那副家伙就一直没再使用过;成年累月挂在堂屋的山墙上;都生出铁锈了。
桂花嫂一瞅枪担;立马站了起来;结果眼前一片漆黑。她连忙扶住旁边的栎树;紧闭着眼睛;嘴上嘀咕着。一会儿;她像醒了似的;睁开眸子;从土里拔出枪担;抓起柴刀;疯似的朝山下跑。山上的柴草多半没人砍伐;找不到现成的路;桂花嫂的大半个身子埋在柴草里;除了头脸之外;只露出那件穿旧了的红袄子;还有扛在肩上裹着草要的枪担尖子。
桂花嫂一边跑着;眼睛却紧盯着山底下的汽车;汽车仍停在树底下;闪着刺眼的光。这时;两个穿得光鲜的男人从车里钻出来;拍了拍衣服;仰头瞅了瞅大山;然后将手放在背后(其中一个腋下还夹着皮包);一前一后向村里走去。
桂花嫂立马加快了步伐;眼睛越瞪越大;由于跑得太快;她的身体失去了平衡;倾斜得像一匹布;头发像火苗似的飞了起来;耳朵里全是呼呼的风响。她的脸色铁青;嘴巴喘着粗气;枪担尖上的四只草要子像树上的桃子接连掉了下来。
五年前的“端午”前夕;桂花嫂也曾有过一次类似的奔跑。那天;叫曹旭的男人悄无声息地从城里回到了乡下;一进院子;他就找来锄头要挖院墙底下的栀子花。桂花嫂当时正在地里割麦子;她一口气跑回家;一把拽过男人手上的栀子花;原封不动地栽回原处;连土都没让他拿走一颗。那天;男人正式向她摊了牌;他在城里找了个年轻的女人;姓姜;比他整整小二十岁;他希望妻子能够理解他。那个晚上;男人还跪在床前的踏板上;流着泪对桂花嫂说:“桂花;只要你不离开咱曹家;我下辈子为你当牛做马。”
到了山脚;桂花嫂突然放慢了步伐;那地方是村里的祖坟山;杂草丛中竖满了高大巍峨的石碑。这些年;村里那些在城里做事的男人赚了钱;不是砌房就是修坟;比着赛似的;一座祖坟山瞅上去比城里的公墓还要气派。
桂花嫂缓缓来到一块青灰色的石碑前;摸着碑顶上的浮雕;急急地说:“爹啊;今儿桂花没时间给您磕头了!”说完;扭头朝村里冲去。
二
村里的房舍散布在山脚的土峁上;像猪狗拉出的屎。这个名叫土村的曹姓村庄;几年间已变得面目全非:祖辈们留下的老房子大多都空着;烂的烂;垮的垮。男人们拿出在城里挣回的钱;仿照城里的高楼重新砌起了一幢幢像鸟笼似的楼房;村街上到处塞满了建筑垃圾;连排水沟都堵了;一年四季臭气熏天。村里的水塘让人做了化工厂的池子;工厂停产后;水塘就变成了一口酱黑色的泥凼;长年发出臭鸡蛋的气味。
这会儿;那两个穿得光鲜的男人早已进了村子;当桂花嫂一头扑进院子时;他们早已站在那里叼着烟、双手捅在裤袋里等候她了。
院子并不算大;但收拾得很干净。门口栽着二棵桂花树;一左一右地站在大门的两侧。
此时;那两个穿着光鲜的男人正盯着屋门两侧的二棵桂花树;他们一边翕动着油亮的鼻翼;一边露出灿烂的笑容。
这是二棵“黑桂”;很名贵的一个树种。它们一般在“白露”前后开花;比白桂稍晚几天。黑桂开出的花黑亮黑亮;像是刚从油里拎出来似的。
“你……你们找谁啊?你们是不是找错了人家?”桂花嫂直喘着粗气;将枪担靠在院墙上;手上的柴刀却没有放下来。
“我们没找错;我们就找你!”腋下夹着皮包的男人将烟扔在地上;随即抬脚将它碾灭。他直盯着桂花嫂:“我叫乔祥云;这位是县里的李主任。”
“原来是乔镇长!我是觉得面熟;前年到镇上送油菜籽的时候见过的……你们找我有啥事吧?”
这时;睡在房里的婆婆突然咳嗽了起来:“桂花;是谁来了啊?咳咳……”
“娘;是乔镇长……你睡你的;有我在呢!”桂花嫂又返回屋里搬出一只木凳;自个儿坐下来;然后直盯着头发乌亮的乔镇长。
县里的李主任一边抽着烟;一边在二棵桂花树间来回走动;他一会瞅瞅这棵;一会瞅瞅那棵;不停地点着头。乔镇长掉头走向院门口;掏出手机打起来。
“大嫂;你真会种树啊;这十里八乡都知道你种了二棵黑桂;连县里都知道了;你成名人了!”乔镇长打完电话后;转身折回来盯着桂花嫂。
“你这当镇长的就是会说话;怪不得当干部的!”桂花嫂这会儿完全平静了下来。
“是这样;咱长话短说……县里要做广场;想寻几棵好树;听说你们家有二棵黑桂;我就陪着李主任来了。”乔镇长重新拿出烟点上火;瞅了瞅桂花树。
“那可不行!说啥也不行!”桂花嫂“霍”地站了起来;猛地踢了小木凳一脚;木凳踢翻了;翘着四条腿儿。她红着脸;连忙将木凳扶起来;嘴上喃喃道:“我是觉得不对头……”
今年开春的时候;县里也是因为要建广场;突然开来了三辆大卡车;将对面娘家王家庄的三棵柳树挖走了。那天;王家庄的男人都进城收废品去了;县里来的人就对留守在家的妇女们说;过几天保证把钱送来;结果大半年了;王家庄连根钱毛都没拿到手。
“我们村里还有六棵柳树;你们干嘛……”桂花嫂朝着河堤的方向努了努嘴;立马意识到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