钱钟书灵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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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慌得搓着手,在地上转,喃喃自语说:〃这可真要了我的命!〃
胡子说:〃现在我可以判决了。我想派你投生到〃
作者向他鞠躬行礼说:〃司长先生,我请求你先听我一句话。我这辈尝够了文学生活的味道,本来妄想来生享受些人世间的荣华富贵,现在我不指望了。我自知罪孽深重,求你从轻发落,按照自作自受的原则,罚我来生还做个作者罢。〃
胡子惊奇道:〃还做作者?你不怕将来又有人向你要命么?〃阶下的人都睁大了眼睛,不相信自己的耳朵。
作者解释道:〃我只翻译,不再创作,这样总可减少杀生的机会。我直译原文,决不意译,免得失掉原书的生气,吃外国官司。譬如美国的时髦小说'GoneWiththeWind',我一定忠实地翻作'中风狂走'请注意,'狂走'把'Gone'字的声音和意义都传达出来了!每逢我译不出的地方,我按照'幽默'、罗曼谛克'、'奥伏赫变'等有名的例子,采取音译,让读者如读原文,原书人物的生命可以在译文里人寿保险了。再不然,我不干翻译,只编戏剧。我专编历史悲剧,象关公呀,岳飞呀,杨贵妃呀,绿珠呀,昭君呀,有的是题目。历史上的人物原是已死的,悲剧里该有死人,经过这样加倍双料的死亡,总没有人会告我害他的命了。再不然,我改编莎士比亚。这位同行前辈曾经托梦给我,说他戏里的人物寿命太长,几百年活得不耐烦了,愿意一死完事,请我大发慈悲,送他们无疾而终罢。他说这是他们洋人所谓'mercykilling'。他还恭维我'后生可畏',向我打拱作揖,说'拜托拜托!'呢。〃
司长说:〃我自有好办法。大家听着。他作自传的本意虽然并非自杀,他为人祝寿的用心也不是要使人减寿。这两事可以抵消,他跟资本家之间就算扯个直了。他剥夺了书里人物的生命,这一点该有报应。不妨罚他转世到一个作家的笔下也去充个角色,让他亲身尝尝不死不活的滋味。问题是,这一类的作家太多了,我派他到谁的笔下去呢?有了,有了!阳世有一位青年人,正在计划一部破天荒的综合体创作,用语录体小品文的句法、新诗的韵节和格式、写出分五幕十景的小说。纸、墨、笔都预备好了,他只等着'灵感',等他'神来'之候,我就向他头脑里偷偷送个鬼去。先生,〃胡子转脸向我们的作家道:〃先生,你去充当书里主人翁最好没有了!你是天才,你的那位后起者恰恰要在书里描摹天才的性灵和生活。〃
书里一个角色哑声问:〃司长说的是'性灵和生活',还是'性生活'?我没有听清楚。假如那青年作家注重在后者,岂不太便宜了我们这个公敌?〃
胡子笑说:〃诸位放心。那个青年人传授了这位先生的衣钵,到他书里,你就不知死活,更谈不到什么生活。〃
〃赞成!〃〃公正的司长万岁!〃群众欢呼。我们这位作者提出最后无希望的抗议道:〃司长先生,我个人的利害,早已置诸度外,逆来顺受,这一点雅量我还有。可是你不该侮辱文艺呀!那位青年等候'神来',你偏派我的魂灵儿去'鬼混',他要求的是'灵感',不是'鬼迷'。你叫我受委屈可以,你要和崇高的文艺开恶毒的玩笑,那无论如何我不答应。文艺界同人知道了要动公愤抗议的。众怒难犯,还请三思。〃
〃神者,鬼之灵者也,〃司长说,〃先生当之无愧,这事不要紧。〃作者听他通文,不知道是他杜撰的句子,以为出于权威性经典著作,哑口无言。在大众嗤笑声中,他的灵魂给一个穿制服的小鬼押送上路。
这位青年作家等候灵感,实实足足有三年了,从前储备的稿纸现在都涨不知多少倍的价,一张空白稿纸抵得上一元花花绿绿的纸币,可是灵感左等不来,右等还不来,也许迷失了路,也许它压根儿不知道青年作者的住处。青年人急智生,恍然大悟,要写处女作,何不向处女身上去找。所以我们这位作者的灵魂押送到的时候,青年正和房东的女儿共同探讨人生的秘密。押送的小鬼是个守旧派,忙别转了脸不窥看阴私。我们的作者在这生死关头,马上打定主意,想无论如何,总比送进那青年的脑子里好。他趁那小鬼不注意,飞快地向房东女儿的耳朵里直钻进去,因为那姑娘和那青年扭作一团,只有两只耳朵还畅通无阻。这样,他无意中切身证实了中世纪西洋基督教神学家对于童贞女玛利亚怀孕的解释,女人的耳孔是条受胎的间道(quaeperauremconcepisti)。那青年丧失了书里的角色,那女孩子获得了肚子里的胎儿。他只好和她成为眷属,书写不出了,把写书的手笔来替丈人家开的杂货铺子记流水账。他唯一的安慰是:中国的老式账簿每行另起,一行写不到底,颇象新诗,而记账的字句,不文不白,也充得过亦文亦白的语录体。那押送小鬼回去了大受司长申斥,才认识到为了公事就得窥探私情。
据说,那孩子一生下地就笑,看见父亲,笑得愈有一种胜利的表情。亲戚们都说这孩子的命运一定大吉大利。直到现在,我们还猜不出这孩子长大了是否成为作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