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4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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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来是不给开青霉素！马大双终于松了一口气，说田医生，俺明天和你娘儿俩一起去找那个朱医生，只要药房有青霉素，拷他驴日的不给开试试！娘儿俩相跟着田医生一起上楼。
唐小田醒着。两只小手做着老虎、狮子、猪、马、牛、羊、狗等形状，由台灯的光亮把这些动物头像投影到墙壁上，自娱自乐。马大双把铁蛋推到唐小田床前，铁蛋一鞠躬，说唐小田妹子，俺有罪，罪该万死！唐小田一声惊叫：妈妈！他，他脸上冒血了！两个大人扳过铁蛋的脸，同声惊呼：咋了？怎么搞的呀！拉着他到水龙头下洗干净，还好，脸上光溜溜的，只是10根指头有7根被割开了横七竖八的口子，有的口子还在溶血。马大双说田医生有菜叶子没？田医生拿出家庭药箱，要给铁蛋处理伤口，马大双却在厨房里找着了一根黄瓜，切成薄片给铁蛋往伤口上贴，说田医生你家真干净一片菜叶都没有。田医生说要消炎，小心感染！给铁蛋上了消炎粉，缠了白纱布。马大双在铁蛋头上拍一巴掌，说：咋弄的？铁蛋嘟哝着，说罐头磕破了，我吃苹果，罐头割的！田医生说，你喜欢吃罐头，明天我给你买，现在先吃西瓜。洗了一个西瓜一切两半，取出两把勺子，递一只马大双，说喂他吃吧。自己一小勺一小勺地喂唐小田吃。马大双说：咦，你也太娇气孩子了！这么大了还喂！田医生说铁蛋手指头伤了，怕他自己吃把瓜汁弄进伤口，感染了怎么办？就着感染这话题，田医生给马大双上了一课。比如说唐小田脖子上的这个包块吧，就是化脓性细菌感染的。现在是一个小包，没有鸽子蛋大，但不吊青霉素消炎，由着细菌在里面繁殖生长造反，就会由一个鸽子蛋变成一个鸡蛋，由一个鸡蛋变成一个鸭蛋甚至鹅蛋，就要做手术开刀把脓血排出来。万一细菌在里面腐蚀了毛细血管、淋巴管、腺管、导管，脓血、细菌经这些管道游走全身，弄成一个败血症，那，那会丢命的！毛主席说了，无病早防有病早治……鬼知道毛主席说过这话没有，田医生想，但毛主席语录里确实有这样的话：应当积极的预防和医治人民的疾病，推广人民的医药卫生事业。意思都差不多，先拿“毛主席说的”压住她，让她重视唐小田的病。她重视了就等于牛主任重视了，牛主任重视了，门诊姓朱的小小赤脚医生敢不重视？马大双的男人牛主任是部队在地方三支两军工作后留下的，在部队是团政委，在医院是革委会管后勤的副主任，相当于如今的行政副院长。
没想到朱医生扎针的功夫极受欢迎，等着他扎针的人坐满了几条长靠椅。为了开青霉素，马大双和铁蛋早来了，一直坐在那里看朱医生给人扎针；看见田医生母女来了，马大双说，朱医生你那针先歇歇，先给这妮子看看，都是俺铁蛋惹的祸，你就当给俺铁蛋看病！唐小田一扭身子说，我不要赤脚医生看病！田医生照唐小田屁股一巴掌，说快说对不起，快说。唐小田气冲冲说，对不起么事？马大双说朱医生大人不记小孩过，你看这妮子脖子上这包长得红肿发亮了。田医生说昨晚上高烧39℃，烧得说胡话了。朱医生拔了手里的银针，说看也是一个脓包么，穿了头挤出脓血么子事都没得了。田医生扳着唐小田的脑袋，指着那包说从一个樱桃长成一个橄榄了，再由一个橄榄长成一个鸭梨……朱医生打断话头说，毛主席说了，研究问题，忌带主观性、片面性和表面性。首先你主观上看不起我们农村来的医生，一来就教导我要用青霉素！其次你片面性地认为中草药比如蓖麻叶子桑树叶子贴不好一个包！再其次你只看表面现象，你只看一个樱桃长成了一个橄榄这个表面的坏现象，毛主席说了，在一定的条件下，坏的东西可以引出好的结果，好的东西也可以引出坏的结果。肿包长得更大了，看起来是个坏现象，但恰恰是这个坏现象，说明脓包成熟了，就要引出好的结果来了！我个人认为，这个脓包现在用不着青霉素，等穿了头挤出脓血再用青霉素不迟。你坚持要用青霉素，你找别的科医生开去。田医生脱口而出：别的科还不是你们把持！朱医生厉声道：什么叫把持？嗯！把持医院17年的修正主义上层建筑被我们工农兵革命群众砸烂了，现在由毛主席的无产阶级革命路线来占领，你不服气是不是？你世界观有问题！敌视新生事物，反对西医学习中医，中医学习西医！自以为高明，恰恰相反，高贵者最愚蠢，卑贱者最聪明！
马大双说，别吵了。把铁蛋推到朱医生的面前，说你看看俺铁蛋满手的血口子，你给开青霉素消消炎。开几天？马大双扭头问田医生，你说开几天？田医生说一个疗程6天，先开6天的。朱医生没有办法，气鼓鼓地给铁蛋开了6天的青霉素，每天80万（单位）分上下午肌肉注射。
肌肉注射屁股痛，吸收不好注射的部位会红肿发硬，再扎针就会流出水来，田医生不想让唐小田受这个罪。她要给唐小田静脉注射。静脉注射吸收好，药效来得快，炎症也就消失得快。但朱医生开的处方是肌肉注射，药房就没给静脉注射用的葡萄糖生理盐水。马大双说我带铁蛋去病房要去。就到病房找了一个做护士长的老乡，说铁蛋手指头割破了，吃不下饭，要喝点葡萄糖补补，就拿了一兜子6瓶糖水来了。几个人就去注射室，注射室值班的丁护士认识田医生，她年前生孩子时是田医生给接的生，也不看注射单上朱医生开的病人姓名及给药方式，热情地说田医生来了，给姑娘吊针呀，你自己来自己来！
这正是田医生求之不得的，便亲自动手，给唐小田做了皮试，吊上了青霉素。每天吊240万（单位），朱医生开的480万（单位）的青霉素可以给唐小田吊2天，2天以后怎么办？根据唐小田脖子上的这个包块的发展趋势看，超码要吊10天。田医生对丁护士说，可不可以给我匀几支青霉素？丁护士说哎呀田医生，都是公费医疗，用完了再去开沙。田医生说哎呀，看个病要排几次队，浪费时间。要是有药，来了就打，可以节约时间抓革命促生产。马大双说，田医生我再找那驴日的给你开几天的去！田医生赶紧拦住她，说他已经给铁蛋开了6天的药了，除非6天以后再去他才会开的。丁护士听着她们的对话，有点纳闷，怎么给铁蛋开的药吊在唐小田身上？该不会搞错了吧，便说田医生把注射单给我看一下吧，今天的针打了我要在上面打个勾。田医生在口袋里把那注射单使劲地抓，抓烂了，半天才掏出来，说你看，天气热，出汗，都弄烂了，看不清了。丁护士说，那你再去补一张吧，明天别的护士值班不见注射单是不会给唐小田吊针的。田医生说哎，你那胖儿子长得挺可爱的，好像有点包皮过长？等他长大一点，叫我家唐医生给他手术，你知道的，我家唐医生包皮手术做得很漂亮的，大家背后都叫他唐包皮呢！丁护士笑了，说到时候要麻烦你家唐医生的。田医生说，互相帮助嘛。哎，明天你上什么班？丁护士说夜班。田医生说那我们明天晚上来吊针。丁护士说，天气热，你要不想跑路，在家里吊针也行，我给你找几套输液管。青霉素我也可以给你匀几天的出来。马大双说太好了！妮子可以在家里躺着吊针了，在这里坐着吊针，看着都难受。田医生对丁护士说谢谢你，太谢谢你了！这一两天我家唐医生就回来了，前天已给他打加急电报了，等他回来开了青霉素一定还给你。丁护士说还什么，有的人开6天的青霉素打二三天就不打了，嫌麻烦，药就剩下了。唐医生不在家，你要用青霉素就来找我吧！田医生说，丁护士那你就一个人情做到底，给我找2支盐酸肾上腺素，万一在家里有反应也好救急，有备无患。
唐小田在家吊青霉素吊到第4天，晚上8点多钟，唐医生回来了。唐小田猴子样敏捷，一下子挂在了唐医生脖子上，撒娇说爸爸你怎么才回来呀，你的小宝宝要死了呀，你怎么才回来呀？唐医生田医生四目相对，泪水落了满脸。待唐小田睡着了，唐医生把田医生好一顿骂！亏你还是主治医生，敢在家里给孩子吊青霉素！那个姓朱的赤脚医生比你强！贴个蓖麻叶子就贴一个，洗衣房后面就长着几株野蓖麻！农村孩子头上脸上身上不论哪儿长个包，不都是贴个蓖麻叶子桑树叶子，这些叶子具有拔毒消肿的功能，贴几天，脓包熟了，挤出脓血伤口就愈合了……田医生说那你急着回来做什么，打个加急电报要我们贴蓖麻叶子好了！唐医生说，贴个蓖麻叶子没有生命危险，在家吊青霉素有生命危险，孰轻孰重？做了皮试？亏你说得出口！你还有功了，做了皮试就万事大吉高枕无忧了？好！就算你说的准备了肾上腺素以防万一，万一喉头水肿要气管切开，万一心跳骤停要心内注射，你想过没有！两只肾上腺素顶什么用！田医生说，你说得这么恐怖干什么，好像我想谋杀女儿似的！唐医生说，这不是恐怖！这是有多起病案报告的。有人用了一辈子的青霉素，最后还是死于青霉素过敏反应！为什么？机体的变态反应是复杂的，它不会先给你打个电话，说我要反应了，你作好准备！唐医生说着三两下把剩下的葡萄糖盐水、青霉素、输液管抓进下乡背的黄书包里，说过两天带到乡下去，那里是真正的需要青霉素。田医生说，你还真的大公无私啊！唐医生说，我明天带女儿去门诊，看哪个敢不给我女儿开青霉素！我女儿应该光明正大地在注射室吊青霉素！即使有个万一，抢救及时也不会有生命危险。我还要想法多开些青霉素带下去，那里确实太需要青霉素了，我的房东说起青霉素就哭，他的小孙子就是因为没打上青霉素丢了命……
争吵归争吵，夫妇俩几个月没见面了，就狠狠地做了一回虎狼之事，田医生把唐医生的前胸后背都抓出了一道又一道渗血的红印子，就像赤膊穿过荆棘丛铁丝网一样。夫妇俩起身冲了个澡，唐医生说你还要不要？田医生说你不怕死我就要！唐医生说我不怕死……
唐医生一语成谶。不怕死的唐医生十几个小时后就死了，不是死在和老婆做事的床上，而是死在医院盥洗间外面的走廊上。
第二天早上，唐小田撒娇，怎么都不肯起床，要爸爸讲故事，董存瑞、黄继光、邱少云、刘胡兰、雷锋、王杰、刘英俊、金训华……讲了一个又一个，唐小田仍赖床，又讲了猴王出世、龙宫寻宝、大闹天宫、三打白骨精、三借芭蕉扇、大战黄袍怪……总算把唐小田哄得起了床，一家三口洗漱干净，吃了早饭，10点钟，到了医院门诊部。
还是朱医生当班。来培训的工农兵出身的医生，每个科室都要轮一遍，一个科室3个月，这样轮下来，2年的时间还不够，因此本院的“正规军”医生和这些基层来的“土八路”医生彼此都有些熟悉，却互相不买帐，尿不到一个壶里去。
唐小田一看到朱医生，扭头就跑，说我不要赤脚医生看病！赤脚医生只晓得开背妈叶子！唐医生紧跑几步，抱起女儿，说不是背妈叶子，是蓖麻叶子！唐小田说，还是叶子沙，我不贴叶子！妈妈说的，叶子贴不好我脖子上的包！唐医生亲着女儿的小脸说，宝宝听话，今天我们不贴叶子，我们只打青霉素，再打几天，脖子上的包就消了……
唐医生抱着女儿走到朱医生面前，把挂号单往桌上一放，说给我女儿开一个疗程的青霉素，一天240万（单位）静脉注射！朱医生心想，你不就是割包皮割得好吗？我又不找你割包皮，怕你个卵！凭么子听你指挥，当我是木偶。朱医生说，我不会开青霉素，要开青霉素找别个医生开去。唐小田就咧嘴哭了，说爸爸你还不信嘛，我说的赤脚医生只会开背妈叶子，不晓得开青霉素嘛……唐医生把女儿送到田医生怀里，忍住性子抓过处方，刷刷几笔写好，拍在桌止，说你的尊姓大名该会写吧！朱医生闭上眼睛修心养性一言不发。一下子把唐医生激怒了。他一把拽住朱医生的衣领，把他拎起半人高又搡在椅子上，说我再说一遍，签上你的尊姓大名！不签？我数到10，你还不签的话，小心我把你的骨头捏碎！
早有围观的人飞跑而去叫来了值班的牛主任。
牛主任拍着朱医生的肩说，毛主席说了，中国的医药学是一个伟大的宝库，应当努力发掘，加以提高。朱医生你从基层学大寨前线来的，主张用中草药是对的。但任何事物都是一分为二的，中药治不好，洋为中用，用点西药也是对的。牛主任又拍着唐医生的肩说，事物的发展总有个过程嘛，毛主席说了，任何过程，不论是属于自然界的和属于社会的，由于内部的矛盾和斗争，都是向前推移向前发展的，人们的认识运动也应该跟着推移和发展。现在你女儿唐小田的病，吊了几天青霉素正向好的方向推移和发展，朱医生也认识到了这一点，大家都要心平气和，牢骚太甚防肠断，好好地商量，谦虚谨慎，戒骄戒躁，互相取长补短，还怕治不好小小一个蜂窝组织炎！还是毛主席说的好呀，组织中医学习西医、西医学习中医这是一件大事，不可等闲视之……牛主任语重心长谆谆教诲，捡起唐、朱二医生的手握在一起，牛主任说这就对了嘛，军民团结如一人，试看天下谁能敌嘛！一切的敌人最怕革命阵营的团结，疾病也是这样。
很快拿到青霉素，到注射室，田医生亲自给唐小田扎上针。在这整个过程中，唐小田一直大睁着双眼，泪水汪汪地看着爸爸和朱医生争吵，恨不得咬朱医生几口，可是妈妈紧紧地抱着她，她挣不脱妈妈的怀抱。此时半躺在爸爸的怀里，爸爸的大手托着她扎着针的小手，下巴颌在她的头发上一下一下地摩挲；妈妈蹲在地上，食指沿她扎针的静脉血管走向轻轻地上行抚摸，以减轻药液对血管壁的刺激。唐小田的委屈、幸福一下子爆发了，眼泪、鼻涕、口水流了个一塌糊涂，把爸爸的前胸后背涂抹得到处都是。唐医生脸贴脸地摩娑着女儿的脸，说小心肝小宝贝，爸爸蹲点的那个村子呀，叫桃花洲。桃花洲在解放前叫逃荒洲，是一个小岛，附近的渔民打鱼的时候碰上雷雨大风，一时回不了家，就到逃荒洲上避一下，碰上灾年也到逃荒洲上来找野菜或者芦苇根什么的果腹，解放后改名叫桃花洲，多么美丽的名字呀……桃花洲呀桃子多，门前门后都是桃子树，猪就睡在桃树底下养膘，肚子饿了就爬起来，在桃树身上擦痒痒，一擦又一擦呀，桃子下雨样地落下来，猪呀闭着眼睛，大鼻子哼哼着，这个桃子闻一下，那个桃子闻一下，专挑那又红又大又圆溜的桃子吃，左边嘴巴吃右边嘴巴就把桃子核吐出来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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