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雄无泪-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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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俺才听说那小子姓高,是老狮子的朋友。”牛皮说:“龙交龙,凤交风,老鼠交
的朋友会打洞,这句话真他娘的一点也不错,也只有老狮子那样的好汉,才能交得到他那种
朋友。”
陌生人眼中仿佛有精光一闪,可是很快的就低下了头。
“那天你也在那条街上?”
“俺怎么会不在,这种事俺怎么会错过?”牛皮兴高采烈:“那天俺正想到老胡的茶馆
里去喝盅早酒,就看见那小子一个人大摇大摆的去了,二月天他身上居然只穿着身短布褂,
却把大褂子搭在于里,后来俺才知道,那件大褂子下面原来藏着把宝剑。”
牛皮忽然站起来,用筷子一比划:“就这么一下子,那把剑就刺进了蔡老大的心口,快
得让人连瞧都瞧不清楚。”他摇着头叹气:“谁都没想到那小子真的那么有种,连俺牛皮都
被吓傻了。”
“后来呢?”
“大家都认定那小子准要被人大卸八块了,想不到就在那节骨眼上,半空里忽然掉下个
人来,就好像……就好像飞将军自天而降。”
这么好的一句“词儿”居然是从自己嘴里说出未的,牛皮实在得意极了,所以赶紧喝了
一大碗酒,故意问那陌生人:
“你猜猜看,从天上掉下来的那个人是谁?”
“是老狮子?”
牛皮用力一拍大腿:“一点也不错,就是他。”牛皮越说越起劲。
“老狮于到底是老狮子,最近运气虽然不怎么好,人也瘦得多了,可是一站出来,还是
条雄狮的模样。”
牛皮挺起胸,拍着胸脯,学着朱猛的口气说:“他是我的朋友,你们谁敢动他,就得先
杀了我。”
“后来呢?”陌生人冷冷淡淡的问:“蔡老大的兄弟们难道就没有人敢去动他?”
“谁敢动,老狮子的狮威一发,还有谁敢动?”
牛皮忽然叹了口气:“本来真的是没人敢动的,想不到居然有。一批从外地来的王八蛋
居然不知道死活好歹,居然硬要在狮子头上动土。”
“从外地来的人?”
牛皮点头:“后来我才知道,那群王八蛋都是蔡老大花钱请来的。”
“可是蔡老大已经死了,他们就算宰了老狮子,也没人付钱请他们了。”陌生人问:
“他们为什么还要替死人拼命?”
“他们当然有他们的打算。”牛皮得意洋洋:“你老哥虽然想不通,俺心里却有数。”
“哦?”
“你老哥虽然不知道老狮子是个什么样的人,可是俺知道,那群王八蛋一定也知道。”
“知道什么?”
“知道老狮子绝不会放过他们的。”
“为什么?”
“那群王八蛋见钱就杀人,两只手上都是血腥,又不是雄狮堂的兄弟,要是老狮子重新
登上堂主的宝座,还能让他们的脑袋长在脖子上吗?”
“有理。”陌生人承认:“你说得有理。”
“可是他们如果真的把老狮子宰了,多少总能从蔡老大的手下那里榨出点油本来的。”
牛皮说:“所以他门就干上了。”
对于这么复杂的事他居然也能分析得这么这么清楚,牛皮实在不能不佩服自己,所以立
刻又喝了一大碗:“这就叫先下手的为强,后下手的遭殃。”
“遭殃的是谁?”
“本来俺也看不出来的。”牛皮说:“那一战打得是惊天动地,鬼哭神号,街上的人十
个里面最少有八个被吓得连尿都尿了出来。”
牛皮自己眼中也露出了恐惧之色,仿佛又看见了一大块一大块的血肉横飞而起,又听见
了刀烽砍在骨头上的声音。
“俺牛皮也不是脓包,可是自从看过那一战之后,俺最少也有两三天吃不下饭睡不着
觉。”
他的声音已经发哑,好像已经不起再说下去了,可是陌生人又及时替他添了一大碗酒。
这碗酒立刻把他的兴致提了起来。
“一开始的时候,本来是老狮子和那姓高的小子占上风的,可是后来就不对了。”
“为什么?”
“常言说得好,双拳抵不过四手,好汉架不住人多,老狮子虽然雄风不减,可是到底只
有两个人,就算别人伸出脖子来让他们砍,他们的手迟早也会砍酸的。”
牛皮又说:“看到这种情况,本来已经被老狮子威风震住的那些雄狮堂的弟兄,好像也
想动了,想乘机未打一打这头落水狮子。”
陌生人在点头。
他的想法也如此,当时的情况一定会演变成这样子的。
“只要那些人一动,老狮子和那姓高的恐怕就要被剁成肉酱。”
牛皮又叹了口气,“那时候俺已希望他们能赶快跑掉,他们也不是没有机会跑,要是换
了俺牛皮,早就不知道跑到哪里去了。”
“老狮子没有跑?”
“当然没有跑。”牛皮又挺起胸:“老狮子是什么样的人,他又不是俺牛皮这样的无名
小卒,以他的身份和脾气,杀了他他也下会跑的。”
“所以他没有跑?”
“没有。”
“可是我知道他也没有死。”
“他当然没有死,老狮子怎么会死得了。”牛皮叹息:“可是钉鞋死了。”
“钉鞋?”陌生人问:“钉鞋是谁?”
“是条好汉,了不起的好汉,”牛皮的脸因兴奋而发红:“俺牛皮这一辈子都没有见过
他那样的好汉,要是他不死,俺牛皮情愿每天替他洗脚。”
“不但俺佩服他,只要是个人,就不能不佩服他。”牛皮说。
“为什么?”陌生人又问。
“他本来只不过是老狮子的一个跟班而已,平常看起来就像是个孙子一样,老是被人欺
负。”牛皮涨红了脸:“可是到现在俺才知道,平时在他面前充英雄的那些个人才是龟孙
子,他才是真正的英雄好汉。”
说到这个人,牛皮全身的血好像全都热了起来,一把扯开了身上那件破棉袄的衣襟,大
声说:“那天俺看得清清楚楚,他全身上下一共被人砍了十九刀,连鼻子部被砍掉一大半,
只剩下一层皮搭拉着挂在脸上,只要他一动,挂在脸上的那大半个鼻子就跟着他直晃。”
“他怎么样?”
“他就索性把鼻子连皮带肉扯了下来,一口吞下了肚子。反手一刀。又拼掉一个。”
听到这里,一直表现得很冷淡的陌生人也不禁喝了一碗酒,大声赞道:“好汉,果然是
好汉。”
牛皮用力一拍桌子:“可惜这么样一条好汉后来还是力竭战死了,直到两条手臂一条腿
都已被砍断的时候才倒了下去,倒下去的时候嘴里还含着从别人身上咬下未的一块肉。”
“后来怎么样?”
“看到他这么英勇惨烈苦战死战,俺们这些人都看得忍不住要哭出来,就连那些本来还
想作乱的雄狮堂兄弟,也被他感动得掉下眼泪。”
牛皮又说。“老狮子没有流泪,老狮子流的是血,他的眼角都迸裂了,鲜血像眼泪一样
不停的住下掉,虽然也已经快要支持不住了,但是奋起最后的神力,杀出一条血路冲到钉鞋
身边,抱起了他这个一直像狗一样跟着他的朋友。”
他用力擤了一大把鼻涕,擦干了脸上的泪痕,眼泪汪汪的接着道:“那时候钉鞋还没有
死,还剩下最后一口气。”
血洗长街,小高仍在苦战。
朱猛抱起了钉鞋,想说话,却连一个字都说不出,从眼角进出的鲜血一滴滴掉在钉鞋脸
上。
钉鞋忽然睁开了已经被鲜血模糊了的一只眼睛,说出了临死前最后一句活,
“报告堂主,小人不能再侍侯堂主了。”钉鞋说:“小人要死了。”
冷风一直吹个不停,把馒头店外屋檐上的积雪一大片一大片的吹下来,牛皮脸上的眼泪
也一直一大滴一大滴的往下掉。
陌生人没有流泪,也没有说话,可是双拳也已握紧,仿佛在尽力控制他自己,生怕自己
有泪流下。
过了很久很久,牛皮才能开口。
“钉鞋说完了这句话就断气了,可是那来街忽然响起了一阵雷一样的大吼声,非但雄狮
堂的兄弟们再也憋不住,连俺也憋不住了。”牛皮大声说:“忽然间大家全都一下子冲了上
去,把那群满手血腥的王八蛋宰了个干净,连俺牛皮都宰了他们几刀。”
这时陌生人忽然也用力一拍桌子:“好,宰得好。”他满满倒了一大碗酒:“我司马超
群妥敬你一杯。”
“当”的一声响,牛皮手里的一碗酒淖在地上,砸得粉碎。
“什么?”他吃惊的看看这个陌主人:“你……你说什么?”
“我说我要敬你一杯。”
“你是谁?你刚才说是谁要敬我一杯?”
“是个叫司马超群的小子。”
“你就是司马超群?”
“我就是。”
牛皮整个人忽然变软了,好像已经快要软在地上,结结巴巴的说:“人不知道大爷就是
天下第一条好汉司马大爷,小人不敢要大爷敬酒。”
“我要敬你,一定要敬你,因为你也是条有血性的好汉。”司马说:“其实我敬你一杯
还不够,我要敬你一坛。”
他真的用双手捧起一坛,坛口对着嘴,仰起脖子喝了下去,仰天长长叹息:“天下江湖
朋友都说我是当世无双的英雄,其实我怎么比得上钉鞋,怎么比得上未猛?”
外面的风吹得更急、更冷。
现在虽然已经是二月,可是春天距离洛阳仿佛仍然很远。
标题
古龙《英雄无泪》
第十一章 八十八死士
一
二月二十二。
长安。
凌晨。
天空是死灰色的,大地也是死灰色的,建筑宏伟的长安古城城门还没有开。
每天负责开城门的兵卒老黄和阿金,昨天杀了条野狗,凑钱买了两斤烧刀子,两厅大
饼,吃了个酒足饭饱,早上就爬不起床了。
怠忽职守,耽误了开城的时刻,那是要处“斩立决”的死罪。
军法如山,老黄起床时发现时候已经晚了大半刻,当时就吓出了一身冷汗,连棉袄的钮
扣都来不及扣上,就赶去开城。
“天气这么冷,大概不会有人这么早进城的。”
老黄在心里安慰自己,打开了门上的大铁锁,刚把城门推开了一线,就吓了一跳。
外面不但已经有人在等着进城,而且看起来最少也有七八十位。
七八十个人都穿着一身劲装,打着倒赶千层浪的绑腿,背后都背着鬼头刀,头上都扎着
白布中,上面还缝着一块暗赤色的碎布。每个人的脸色都像是今天的天气一样,带着种叫人
心里发毛的杀气。
城门一开,这些人就分成了两行,默默的走进了城,刀上的血红刀衣迎风飘动,衬着头
上扎着的白巾,雪亮的刀锋闪着寒光。
每把刀都已出鞘,因为刀上根本没有鞘。
——这些杀气腾腾的大奴究竟是些什么人?到长安来干什么?
守城的老黄职责所在,本来想拦住他们盘问,可是舌头却像是忽然发硬了,连一个字都
说不出来。
因为就在这时候,一条反穿着熊皮袄的大汉已出现在他眼前,用一双满布血丝的大眼瞪
着他,人虽然已经瘦得脱了形,可是颧骨高耸,眼锐如刀,看来还是威风凛凛,就像是条刚
从深山中窜出的猛兽。
他的满头乱发也用一条白布中紧紧扎住,上面有块暗赤色的碎布。
唯一装束打扮和他们不同的人,是个清俊瘦削的年轻人,手提看狭长的青方包袱,紧随
在他身后。
老黄的腿已经发较了,无论谁都看得出这个人要杀人时绝不会皱一皱眉头。
“你是不是想盘问盘问我们,是从哪里来的?来干什么?”
这个人的声音虽然嘶哑,可是口气中也带着种慑入的威严气概。
“你听着,好好的听着,我就是朱猛,洛阳朱猛。”他厉声道:“我们是到长安来死
的。”
二
卓东来的脸土本来就没有什么表情,现在更好像已经被冻结了,脸上每一根肌肉都被冻
结了。如果你曾经看到过冻死在冰中的死人的脸,你才能想象到他现在的脸色和神情。
一个年纪还不满二十的少年人标枪舱站在他面前,脸上的神情看来居然跟他差不多。
这位少年人叫卓青。
他本来并不姓卓,他姓郭,是死在红花案的郭庄的幼弟。
可是自从卓东来将他收为义子后,他立刻就把本来的姓名忘记了。
“朱猛已入城。”
这个消息就是他报上来的,查出水沟每天都有药汁流出的人也是他。
最近他为卓东来做的事,远比卓东来属下所有的亲信加起来都多。
“他们来了多少人?”
“连高渐飞在内,一共有八十八人。”
“他亲口告诉守城的老黄,他就是朱猛?”
“是。”
“他还说了什么?”
“他说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卓东来的瞳孔骤然收缩,看起来仿佛已变成了两把锥子。
“他们不是到长安来杀人的?他们是到长安来死的?”
“是。”
“好,很好。”卓东来的眼角忽然开始跳动:“好极了。”
认得卓东来的人都知道只有在事态最严重时他的眼角才会跳。
现在他的眼角开始跳动,因为他已看出了对方来的并不是八十八个人,而是八百八十
个。
——来杀人的人不可怕,来死的人才可怕,这种人一个就可以比得上十个。
“你把他们的打扮再说一遍。”
“他们每个人都穿劲装,打裹腿,扎白巾,白巾上还缝着条暗赤鱼的碎市。”
卓东来冷笑。
“好,好极了。”他问卓青,“你知不知道那些碎布是哪里来的?”
“不知道。”
“那一定是钉鞋的血衣。”卓东来说,“钉鞋死时,衣衫已尽被鲜血染红。”
洛阳己有人来,向卓东来报告了那一次血战的全部经过。
“雄狮堂本来已经变成了一盘散沙,可是钉鞋的血又把这盘散沙结在一起了。”卓东来
的声音里居然也有了感情,“钉鞋,好,好钉鞋。”
“是的,”卓青说:“钉鞋不好看,钉鞋也很便宜,平时虽然比不上别的鞋子,可是到
了下雨下雪泥泞满路时,就只有钉鞋才是最有用的。”
他说得很平淡,因为他只不过是在叙说一件事实而已。
他不是容易动感情的人。
卓东未凝视着他,过了很久很久,忽然做出件任何人都想不到他会做出来的事。
他忽然站起来,走过去抱住了卓青,虽然只不过轻轻的抱了一下。却已经是他平生第一
次。
——除了司马超群外,第一次对一个男人如此亲近。
卓青虽然还是标枪般的站在那里,眼中却似已有热泪满眶。
卓东来却好像没有注意到他的反应,忽然改变了话题:“朱猛知道我在那里,可是他暂
时绝不会来找我的。”
“是。”
“他们既然是来死的,我们当然要成圭他,当然会去找他。”
“是。”
“这八十八个人都抱着必死之心而来,八十八个人只有一条心,八十八个人都有一股
气。”卓东米说:“这股气现在已经憋足了,一触即发。锐不可当。”
“是。”
“所以我现在不会去找他们。”
“是。”
卓东来尖锥般的瞳孔中忽然露出种残酷而难测的笑意,问卓青:“你知道我要怎么对付
他们吗?”
“不知道。”
卓东来又用他那种独特的口气,一个字一个字的告诉卓青。
“我要请他们吃饭。”他说:“今天晚上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