书屋2001-03-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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世纪俄国最严重的罪行。布罗茨基反映出,自从浪漫主义以来,便有诗人同暴君对抗的概念,“如果说这在历史上曾属可能,现在则纯粹是梦呓:暴君再也不会提供面对面较量的机会”。诗人遭殃的原因是语言上以及通过暗示表现出的心灵的独立倾向和对真正永恒事物的依恋。一首歌是不服从的语言形式,它的韵律挑起的质询远远不限于具体的权力哲学,它究诘整个存在秩序。它遭遇的迫害是绝顶荒唐而又不难理解的。
为了写作走向冥府,成为许多俄国诗人的典型命运。布罗茨基描绘的曼杰施塔姆的命运是出版自由与诗人之间最离奇的事件:
我不能不说,他是一位现代俄狄浦斯:他被遣往地狱却再也没有归返。他的寡妻在占地球表面六分之一的土地上东躲西藏,将一只暗藏他诗卷的平底锅握在手中,夜深人静时默默背诵他的诗歌,时刻提防手执搜查证的复仇女神闯入内室。这是我们的变形记,我们的神话。
布罗茨基本人被作为“寄生虫”判刑五年。当他在法庭上称自己是“诗人和翻译家”时,竟惹得审讯者们哄堂大笑。
像爱伦堡这样的“最低纲领派”人物,几乎一生都在重新习惯帝国反复无常的出版气候,生存自卫的本能和按内心写作的冲动构成他的作品的基调,直到晚年,他还在回忆录的结尾处追问:明天将会出现什么情况?在名为《人、岁月、生活》(其中主要部分在他死后由地下刊物《萨米兹达特》刊载)的多卷集回忆录中,他深感俄国诗人的危难:“在宽阔的甲板上,我们哪一个人没有摔倒、没有呕吐、也没有发出过怨言?这样的人不多,这是那有着老练的心灵,能在晃动下兀然不动的人。”他对他死后才能看到他的书的未来读者们央求道:“我请你,别思索到底。打断这声音,让记忆瓦解,让苦恼崩裂,让人们娱乐。生活要象酗酒一样,一口喝光便沉睡不醒……我求你发发善心,别刨根问底,也别再提和理会我们生活里发生的一切。”
“写作”——“生活”、“缄默”——“说出”、“获得”——“放弃”之间,在俄国,成为“生”与“死”的选择。谁也不敢说,仅仅由于上一世纪诗歌前驱们的遗产,二十世纪俄罗斯诗歌就能躲过灭顶之灾。而俄罗斯诗人的启示性在于,他们始终没有屈服这一貌似永恒的命运;他们最终超越了这一悲剧的极限;他们以自己的“写作”,更以自己的“生活”在二十世纪俄罗斯历史试卷上签了名,“刻痕”很深;并在相当大的程度上,升华和圣化了二十世纪最骇人听闻的悲剧,把罪恶和苦难领到全人类良心的审判席上,有力地缩短了俄国和人类的刑期。在对悲剧命运的态度上,我们远未达到俄国诗人那样清醒、自觉和坚定的高度。
正是把生活与写作上升到生存与死亡这一人类基本问题的立场,使俄罗斯诗人从整体上远在中国诗人之上。对于俄罗斯诗人,唯一阻止他们写作的,只是他们有愧于上一世纪的先驱诗人,只是他们的生命尚未抵达黑暗的尽头,只是他们的语言尚未建立能够覆盖遍布帝国的古拉格群岛,尚未穷尽人类命运在俄国的独特道路的艺术形式,也只是他们个人的精神尚未突破恐惧和内心危机而震惊世界。
面对同样——甚至更为惨烈——的悲剧命运,俄罗斯诗人坚持住三种主要的伦理和美学原则,以最终实现对命运的控制和矫正:对极限、纯净和绝对境界的高贵感和激情,对祖国和时代的忠诚和对人类苦难、尊严、自由和未来的道义责任感。
帕斯捷尔纳克衷心推崇茨维塔耶娃,认为她比阿赫玛托娃“更伟大”,“在虚伪做作的年代里,她发出了自己的声音,那是人道主义和古典主义的声音”,这位女诗人“具有男人的魂魄”,能忍受最彻底的寂寞,“她与日常生活的搏斗,给了她勇气和力量。她奋力追求并最终达到了完美的纯净”。
俄国文学史家马克·斯洛宁用了最美好的不适宜于文学史的字眼盛赞茨维塔耶娃,他描写了女诗人优美绝伦的高贵仪表和气质,她的悲惨遭遇、无与伦比的语言天赋和诗歌技巧,她对普希金的钟爱和与帕斯捷尔纳克柏拉图式的恋情,而她身上最令人震慑的,却是心灵深处的激情,“她从来没有保持中立或冷漠的态度,而总是似痴似狂地热爱或憎恶某件艺术作品或某个人。她特别喜欢的格言之一是:‘文学是靠激情、力量、活力和偏爱来推动的。’”她似乎要体现和表达出运动着的永不宁静的自然力,一股冲破人世牢笼永远向上的浪潮。她常常把最微不足道的小事变为激动人心的、强烈非凡的诗意,“她意识到,自己过分的热情和憎恨使她必然走向生命的极限,在这个锱铢必较的世界上,我对我过分的感情激动该怎么办呢?”她很早就看到自己诗歌中那高贵死亡的形态:
我是凤凰,只在火里歌唱!
冰的篝火,火的喷泉!
我高高地竖起我自己高高的身躯,
我高高地举起我自己高高的
交谈者和继承者和天职!
正是这种激情,把茨维塔耶娃推向生活的绝境和写作的巅峰。布罗茨基指出,在“惟有通过文学才能了解自己”的俄国,对茨维塔耶娃的作品“采取扼杀、打击或是不闻不问不承认的态度,这简直是对这个民族的未来犯罪!”(1928年,女诗人曾在巴黎出版了诗集《离别俄罗斯后》,这是她生前发表的最后一部作品,而俄国侨民文学界对此却只字未提,在苏联,她的作品被禁止发表长达三十年之久)。他向世界为女诗人大声辩护:
她不是怪戾的诗人——二十世纪的俄国诗歌里听不见比她更富激情的声音了。
帕斯捷尔纳克在其死后发表的自传性随笔《人与事》中严格限定了写作范围,“我的随笔的开头部分到这里为止。我不是把它拦腰截断,而是有意不将它写完。我把句点正好写在我当初想写的地方。……这里所写的东西,足以使人理解:生活——在我的个别事件中为何转化为艺术现实,而这个现实又如何从命运与经历之中诞生出来”。当他提到几位自杀诗人时,便感到自己尚未找到最恰当的形式和语言,“生活已经变得过于沉重,过于复杂”,他相信,对他来说,“抒情诗已经不能表现我们经验的广博”。帕斯捷尔纳克表面的沉默,只是因为“写下去,过于艰难”。要写的是一个过去时代诗人未曾预言和想象过的、对人的坚韧、尊严、勤劳有着严峻考验的世界,只是因为:
写它,应当使心停止跳动,让毛骨悚然。用千篇一律的老一套手法描写它,写得不能打动人心,写得比果戈理与陀思妥耶夫斯基——笔下的彼得堡索然无味——不仅没有意义、没有必要,而且这样写——卑鄙下作,厚颜无耻。
我们离理想还差得很远。
而这时的帕斯捷尔纳克已经找到了“小说”这一形式,“重新创造一个完整的历史时代”:他正临近完成《日瓦戈医生》。他在逝世前一年对一位美国诗人说:“当我写作《日瓦戈医生》时,我感觉对我的同代人欠有一笔巨债。写这部小说正是为了还债。这种负债感在我缓慢的写作过程中变得一发不可遏制,在那以前,我多年仅仅从事诗和国外作品的翻译,我有责任通过小说评述我们的时代——遥远而又恍若眼前的那些年月。时间不饶人。我想将过去记录下来,通过《日瓦戈医生》这部小说,赞颂那时的俄国美好和敏感的一面。那些岁月一去不返。我们的父辈和祖先也已长眠不醒。但在百花盛开的时候,我可以预见,他们的价值观念一定会复苏。……我不知道《日瓦戈医生》作为小说是否获得了彻底的成功,但即使它有各种各样的缺陷,我仍然觉得比我的早期诗歌具有更高的价值,内容更为丰富,更具备人道主义精神。”
帕斯捷尔纳克在《日瓦戈医生》结尾,借哈姆莱特之口,道出俄国诗人作为“另一个俄罗斯的代言人”的艰难和幸运:
夜深人静。我走上月台。
我倚靠在门框上,
细听往事的余音,
揣度今后的浮生。
夜色像千百只望远镜,
一齐对准了我。
亚伯天父啊,如果可以的话,
免去我这一苦杯吧!
到了索尔仁尼琴身上,按内心生活、写作达到了新的明晰和广阔。他与托尔斯泰一样,毫无个人目的,把文学看成俄罗斯和人类的共同事业。《古拉格群岛》就是献给那些“没有生存下来的诸君,要叙述此事他们已无能为力。”他在这部旷世奇书最终完稿时写道:“我多次提笔写它,又多少次搁笔了。因为有一个问题我一直没有找到答案:到底需不需要由我独自来写这样一本书?我的力量能坚持到什么程度……我明白了:既然此事注定要由我来做,我就有义务去完成它。我停止了本书的写作并不是我认为本书已经完成,而只是因为我自己再没有更多的精力写它了。即使是现在这样一本书,能够完全完稿也使我十分惊奇。我曾多次想过:不会让我写完的。”
茨维塔耶娃“最终脱离了俄国文学的主流”,她和时代失之交臂,而这并不是她自己“深思熟虑的追求,而是迫不得已,由外界的因素,诸如语言的逻辑、历史环境,她同时代人的素质等等造成的结果”,她只能“忠于自己”,她是“自己的囚徒;这种堡垒比彼得——保罗要塞还要牢固”。就是在这种孤绝状态中,女诗人仍然以精神的纯粹和内心激情战胜了把她碾为粉末的帝国,“这位诗人虽然和她周围的生活相隔如此遥远,却用了最革命的诗体和富有挑衅性的革新;因此,比起那些试图徒劳地用政治约束和社会主义现实主义的桎梏来驾驭诗歌并遵循政党的路线的御用诗人来,她就更真实和更深刻地代表了她那个时代的精神”。今天,帕斯捷尔纳克的预言终于应验:
她的作品的出版对俄罗斯诗歌将是一个伟大的胜利和伟大的发现,这一姗姗来迟的礼物必将立即充实并一举震动俄国诗坛。
苏联帝国终于在这位女诗人遗骸面前放下它的权杖:一九六一年,诗人七十周年诞辰之际,出版了她的诗选,四年之后又出版了一本厚达八百页的诗集。无论在东方或西方,茨维塔耶娃都彻底战胜了死亡,进入不朽的大师之列。
如果说茨维塔耶娃是孤独精神高翔于帝国疆域的罕见的事例,帕斯捷尔纳克则是在从俄国历史中去寻找抵御新帝国的俄国的普鲁斯特。他代表着那个优雅、困惑、忍受和过时的俄罗斯。美国历史学家休斯认为,帕斯捷尔纳克在官方压力下低了头,包括他在一九三七年写信帝国元勋丧妻悲哀的举动,都是因为他被帝国视为“苏维埃以前的残余”,“他的声音是旧时代的声音:这是他的反抗所以失败的原因之一。可是他的经验教训在年轻的一代中并未消失”。
对于索尔仁尼琴这一代人,诗人与帝国的对峙已不再是力量悬殊的较量了。因为索尔仁尼琴是在死亡带上为自己挣到了国际性的写作声誉,“他是一个充满活力的成熟的作家,一个经历过战争的强劳营的老战士,是一股不屈不挠的道德力量”。索尔仁尼琴把自己的诺贝尔文学奖演讲词命名为《为人类而艺术》:
我深知自己责任之沉重。借用弗拉基米尔·索洛维耶夫的话,便是:
让我们手挽手围成一圈,
完成我们沉痛的使命。
在集中营疲惫的长期徒步行军中,在冰冷的寒夜里,点点孤灯透过黑暗偶尔照亮了囚徒的队伍。不只一次,我们渴望着,要向世界吐出长久哽塞在喉头的郁结,希望这世界能听到我们之中任何人的申诉。此刻,我们心里非常清楚,代表我们的这位幸运使者,他只需放声呐喊,整个世界必将报以回应。……
最堪嗟者,莫若许多默默无闻的同道,生前竟未有发表作品的机会。整个民族的文学,随他们一道远远掸落在后,掩埋之时,竟无棺柩墓志,被剥得赤条条地,只除却系在足趾上的一只号牌。但是俄罗斯文学并没有断气,只是从外面望去一片荒凉景色罢了。……
然而世间最悲哀的,莫过于一个民族它的文学命脉为暴力所斩割。这和禁止“言论自由”不同,乃是桎梏民族心灵,和民族记忆的割除。……像阿赫玛托娃和礼米亚京这样的文学天才如果一生被活埋了,要他们在坟墓里默默地创作,对自己的作品不闻丝毫反应,这不仅是他们自己的不幸,同时也是所有民族的悲哀,对所有国家而言,更是一种危险的威胁。
有时威胁更及于人类全体:由于此种哑默之故,人类历史嘎然中断……由谁来折中缓和对立的价值规范?谁来给人类创定判别善恶好坏的惟一准则?要如何决定可忍与不可忍之别?谁来廓清真相使人类全体得知孰为不可忍之真恶,并将举世之愤导向真善?谁能把这种了解贯穿个人经验建立之屏障而沟通人心?谁能在顽固狭隘的人性本质上注入恻隐,分负世人之悲欢,并使举世能透视生活中不曾经验之事实与虚幻?……
……
幸而我们有另一种手段!那便是艺术,那便是文学。它们……能够把人生的经验,把整个民族数十年间备尝艰苦、历经辛酸所得来的宝贵教训,交付给另外一个民族。从最好的方面来看,这种经验中可能拯救一个国家,俾不至步及危险、错误与毁灭之途,并从而减短人类历史之曲折与重复。
……是的,俄罗斯文学几十年来走着这一方向:努力不使自己在自我陶醉中迷失方向,并避免任意瞎闯。我并不对此传统感到羞耻,并愿尽绵薄使之得以持续下去。这种思想已经长久在俄国文学中生根:一个作家必须,而且可能为大众做出极有意义的事。……
我深信世界文学有力量在此存亡绝续之时,帮助人类去认知并唾弃居心不善者和他们的组织所企图灌输的一切;沟通各地域人类浓缩的经验以终止人类继续分裂;使世界各族能深刻而正确地去了解彼此之历史并感同身受……
朋友们!倘若我们仍有丝毫价值可言,让我们携手完成此一使命吧。在阶级、运动、党派所撕裂的国土里,有谁自始便关心人类的统一?这基本上是作家的责任:我们是民族语言的代言人,是结合民族并从而结合世界使成一族的主要维系力,可能的话,更是人类崇高灵魂的表征。……
朋友们,这便是为什么我认为在世界正面临空前残酷的考验之际,我们能帮助它的地方。我们不应妥协束手待毙,我们不应空度岁月、沉沦在无意义的生活里,我们应该走出来参加战斗的行列……
在帕斯捷尔纳克之后,在极其恶劣的环境中,俄罗斯文学的整体写作从未中断。索尔仁尼琴一九七四年被驱逐出苏联之前,曾在地下状态阅读了卡拉万斯基的《请求书》、马尔琴科的《我的供词》、布罗茨斯的《长短诗》、尤里·艾亨瓦尔特的《在刀口的锋利面》、阿马利尼克的《被迫的西伯利亚之行》以及曼杰施塔姆的遗孀娜杰日达·曼杰施塔姆的回忆录《一线希望》、楚科夫斯卡娅的回忆体小说《严峻的历程》、瓦拉姆·沙拉莫夫的《科雷马河的故事》、叶甫盖尼·金斯堡的《进入旋风》等作品后预言道:“将来一定还会浮现出更多这类著作,因为俄国不久就将进入一个言论自由的时代!”
在五十年代俄罗斯大地仍然冰封雪闭时,索尔仁尼琴在铁丝网后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