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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3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2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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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程璞一听,哈哈笑了起来,他夫妻俩是从来不说什么亲热话的,这回儿程璞竟抓了老婆的手,甜滋滋地喊了声:“亦凤,真亏你!”
  他老婆甩开了他的手,从眼睛里就看出自己丈夫的赞赏。她也不笑,也不乐,撇了一下嘴:“看看你们上头发下来的文件吧,办钢铁,办食堂,放‘卫星’,卖余粮,连写诗画画都克丁克卯,限时限刻地催着数目字,随便哪个部门都下了十二道金牌,我肚里没有什么马列水,倒要请问你这位书记同志,共产主义就真象弯腰拾了个金元宝,来得那么容易?我是这里出了名的石头碾子,反正早晚都遭人骂,我们公社的落后帽子算是戴上了……现在书记、主任都召到县里受训了,把担子全放在我身上。好。要我当家,就大胆的当了。把食堂解散,吃饭各人还到各家去。等他们回来还不知道是一场什么风波呢?!正好,你来了,要怎么发落就怎么发落吧!”她一面唠叨,一面操起菜刀,僻僻啪啪地剁起猪耳朵来。
  程璞站在边上只顾笑,揭开米缸,看看还有多少米,问道:“你们这里今年一个人摊多少粮食?”
  石亦凤头也不抬地回道:“怎么,还要我们再卖余粮啊?实话对你说吧,帐面上是平均每人每天一斤,我做了个主——现在是蜀中无大将,由我当家我就偷偷摸摸地多分了每人二两……又让你捏着把柄了吧?!”
  程璞这刻儿真从心里疼起自己的老婆来了,拿起扁担,担着水桶便去井边打水了。
  等他担回第三挑水,屋里来了一大群人。当然都是看望他的。几句寒暄过后,又议论起办不办食堂,留不留自留地等问题来了。
  “听说县里把我们公社当小脚女人的典型了。”
  “哪个说的?”
  “公社高书记从县里打电话回来说的。”
  “高书记和吴主任顶了几天,看来招架不住……”
  “程嫂子还不清楚?可有过电话打回来?”
  石亦凤正从灶间里出来,一昂头,答道:
  “何止来电话,还要派工作队来整我们的风哩。”说罢,风趣地跷起脚,在程璞面前摆动了两下,道,“小脚女人——我是货真价实的……”
  程璞开始没有插嘴,坐在一边听大家东一句西一句地议论,听到县里要派工作队来整这个公社,便问道:“整什么?”
  “要整得和山里红一样!”
  “人家现在是金榜挂名……”
  “县里边的看法也不一样。老县长就不大赞成山里红的做法……”
  程璞又问了一句:“你们到山里红去看过没有?”
  “就因为没有去,所以批评我们保守,骄傲自大!”
  “听说人家粮食都吃不完,山芋片子都拿来填大路沟了……”
  “人家高产卫星一个接一个,参观的人象潮水一样。我们也没想凑这个热闹……”
  正说着,程璞的表嫂进来了。这女人娘家姓金,小名叫翠儿,年轻时是很标致风流的。打游击的时候,跑个交通,捎个消息,机灵麻利。当了寡妇之后,不知什么原因,组织上一直没有安排她工作。不过她还是个积极分子。土改,反霸,互助组,合作社,样样都跑在前头。虽是一个普通农村妇女,自己却总觉得是个烈属,又是干部家属,跟别的女人不同。所以,干部开会议事,也不管是党内的还是党外的,她都爱打听一点底细,还爱多个嘴,插个话,倚着三分老,公事私事都喜欢管管。什么运动来,她都满口革命词藻。到现在,上年纪的还喊她小名翠儿——意思是老来俏,同辈的都叫她翠嫂,看不惯她多嘴多舌的,便给她起了个绰号“老积极”。
  翠嫂显然是听到大家议论她儿子的那个公社了,一进门,拽住程璞的衣袖便道:“磨子呀,我是日夜叨念你哩!从城里来的人说你对群众大办钢铁泼了两瓢凉水,挨了省里李书记的批评,还通报全省,这……可是真的?”
  程璞坦率地点点头:“挨批评是真的。通报么,对我来说也是新闻……”他爽朗地笑了起来。
  “我当嫂子的就要数落你几句了。咱们可不能忘本呀,样样事情都要走群众路线嘛!”
  “嫂子,你天天巴着我回来,就是要数落我几句么?”
  “咦,哪能这样说!现在是一天等于二十年,多快好省,快马加鞭,我心里憋着一肚子的话想对你讲讲呢!”她扫了在座的老老少少一眼,“唉!我这番活也不知对社里干部讲过多少遍了,人家嫌我贫嘴,我也不在乎,为革命哪能计较个人得失呢……比如说,刚才大家冷言冷语讲山里红,我听了就不服气。倒不是因为我儿子在那里当武装部长,我袒护他。可人家真是跨进了共产主义的门槛……我们这里就不让去看看。”
  程璞的老婆哼了一声:“这不让去,该是我的罪过罗!”
  翠嫂道!“这也不是你一个人的事。我们这个公社,书记,主任,对新生事物就不大起劲。我上个月就在我儿子那里过了几天,亲眼看见人家放了个水稻高产‘卫星’——亩产三万六……”
  程璞道:“我还亲眼见过一个四万三的呢,也是山里红的。”
  翠嫂和好几个人异口同声地问道:“你到过山里红公社了?”
  程璞道:“我今天刚从那里来,我在那里呆了整整三天。”
  石亦凤有点诧异地望望她的丈夫:“怪不得呢,在人家食堂里吃油了嘴,一跑回家,便问这问那……”
  翠嫂一听程璞从自己儿子那边来,得意地扬起了眉毛:“我的弟妹,现在你总不能说我嫂子吹了吧。人家的食堂办得就是好。我去了几天,米饭,面条,炸糕,糯米把把,稀是稀,稠是稠,没有一个去参观的人不称赞的……磨子,你说说呢……”
  程璞一听表嫂这么一夸,气就上来了,便道,“嫂子,你吃的大概都是参观伙食吧!”
  翠嫂道:“反正是食堂打回来的……”
  程璞冷笑了一下:“那食堂被我下令解散了!”
  满座都吃了一惊,翠嫂竞不知所云,直勾勾地看着她那表弟:“你……?”
  程璞说:“那样的食堂是剥削人民!”
  翠嫂的脸唰地红了。她不只是因为程璞丢了她的面子,更主要的觉得她必须维护新生事物。在这里,本来已经风言风语地议论山里红够多的了。县里面有人明确指出这是股右倾思潮,要组织积极分子反击。她当然应该是积极分子,便振振有词地说:
  “磨子,人家放卫星总不假吧?”
  “那是假的!吹牛!骗人!骗党!我也下了命令,再不准这样搞了……”
  翠嫂急急地申辩道:“你呀,这也假,那也假,难道我儿子——也就是你侄子,会糊弄你这个叔子?……”
  程璞望着这个从小在一起长大,又一起在游击队里共过艰难岁月的表嫂子,严峻地说道:
  “嫂子,我把德发撤了。——老实告诉你吧,你不要难过,他在那里胡作非为,违法乱纪,我已经叫司法机关依法起诉。我来的时候,公安机关已经把他逮捕了!”
  这一说,屋里的人都震惊得只剩下急促的喘气声。翠嫂先是一愣,一会儿突然发疯似地喊道:“你……!你这个没良心的!我虽然不是你亲嫂子,也是看着你长大的。你表哥还和你一起滚过草铺,一起冲锋陷阵,从枪林弹雨里过来的……他为革命牺牲了,留下了这个独苗苗,你凭什么拿他来开刀?他犯了什么法?……”
  程璞打断了她的话:“他贪赃,他枉法,他私设公堂,吊人打人,捆人骂人,无恶不作!正是为了保住我表哥和千千万万革命烈士打下的江山,我不得不下令依法逮捕他。”
  翠嫂一个趔趄,倒退了一步。本来她虽然已年近半百,但看起来还很年轻。这一下子,她顿时变老了,她颤抖的手指着程璞:“你……你六亲不认,我也就撕开脸皮。别看你现在是市委书记,外头对你的闲话多着呢……我要到省里去,凭我这个烈士家属,上我能到,下我也能见。就凭我这点老面子,我要找省里的首长告你!让他们来评评理……”
  边上的人劝也不是,拉也不是,眼望着她又哭又闹地走了。
  其他的人都想打探个究竟。程璞没有说什么,紧闭了嘴,一个人坐着发呆,目光是阴沉,甚至带点痛苦的。
  等人们走尽,天也黑了。吃过晚饭,他才把在山里红公社遇到的事,对他老婆讲了一遍。讲到老梁的母亲死了的时候,他动了感情,叹口气道:“没想到社会主义社会,还会出现这种怪事。我去看了那老奶奶,是饿死的。不!是被那些贪赃枉法的混帐们逼死的。”他忽然感情地望着自己老婆,“亦凤,我这个人从来不说假话,你我做了十几年夫妻,旁人笑话说我们是石磨子挨着了石碾子,都是冷冰冰的石头,今天,我才觉得咱们俩的心都是热乎乎的……我预感到,刚刚为了大办钢铁挨了批评;调到农村来后,又大闹了山里红,……我得罪的人可算多了,不过这一场斗争是不可避免的。也许,我会倒大霉……这也会连累你和孩子……”
  十几年来,石亦凤何曾听过自己丈夫用这样的口气和她叙过衷肠?忽然眼圈红了,轻声说道:
  “磨子,你做得对的。连累我和孩子还只是个人的事情,我真怕这股风刮到这里来,连累了群众,把刚树起来的人民公社的牌子给砸了!”她忽然很温弃地说道,“你在这里住一阵子么?”
  程璞苦笑了一下:“难保明天不会召我回去呢!”
  程璞估计得不错。在家里没有住满三天,市委就派了一辆小汽车把他接了回去。
  回去之后,安东马上找他谈了一次话:
  “老程,你怎么搞的,在山里红公社……”
  程璞没等他说完就大笑道:“我知道叫回来是为这件事,不过我相信你如果碰到这种事情也会和我一样处理的。”他把撤销食堂,逮捕自己的侄子等等的经过,又原原本本向安东讲了一遍,并说,“我建议现在市委的负责人,都要到下面去走走。最好是象我这样走法,不要带警卫员,不要预先通知,更不要坐小汽车,否则,会上当的……等我们大家都摸到一两个公社的第一手材料,就知道我不是感情用事了……我是发了一通脾气。听说有人都编成演义了:‘程磨子大闹山里红!‘哈哈哈……大概有人告了状了吧!”
  安东有气无力地说:“省委李书记来了,宣布你停职检查。”
  程璞耸耸肩,冷笑了一下。
  安东说道:“我相信你是不会说假话的。不过现在大炼钢铁,办人民公社,都是新生事物,有这样或那样缺点也难免……老程,你在山里红发现问题后应该向市委汇报一下,我们大家一起研究研究……”
  程璞跳了起来:“都快饿死人了,还能慢条斯理地请示汇报,研究研究……吹牛皮可以大跃进,我当机立断处理问题为什么不可以大跃进?!”
  安东被驳得无话可讲,顿了顿,才说道:“我是向李书记讲了,停职检查太过火,不利于纠正目前的问题。可是他……”安东一想在程璞面前议论一个省委书记不太好,便住了口,说道,“我们总该有个组织观念……”
  程璞更加火了,说道:“又是那一套!从党性上……不!就说是良心吧,你承认我做得对的,可是从组织观念上,你又不得不服从,对吗?!共产党员是特殊材料做成的,难道就是这样‘特殊’法……”
  安东又被他狠狠地刺了一下,又矛盾,又苦恼,皱皱眉头,接过程璞的话说道:“特殊材料……特殊材料……我们应该是特殊材料。所以再大委屈,也要先服从组织决定,有意见再提么……”
  程璞冷静了,冷静得真象一块石头,但目光锐利得象两道利剑,毫不留情地继续刺着安东的心:“是啊!共产党员是块特殊材料,特殊钢,它可以锤打成镰刀斧头;不过,也可能打成脚镣手铐……不要忘记,现在我们是执政党,弄不好,这副脚镣手铐不是对付敌人,而是对付人民!”
  安东听他这样说,简直害怕了。他实在无法忍受,也冲动了起来:“老程,真想不到你这个老共产党员会说出这样的话。太可怕了!你的思想确实变了……我还听说你在山里红公社居然敢这样讲;‘象你们这样的共产党为什么不应该打倒?!’”
  程璞拍拍胸脯:“是我程磨子讲的!我讲的‘你们’,是指一伙把脚镣和手铐铐在人民身上的假共产党……不要断章取义。说实话吧,我讲的比这个还多,还厉害。当着毛主席的面,我都敢这样讲。我们共产党员靠实事求是吃饭!”他的话刻薄得象一把刀子剐着安东的灵魂,也剐着自己的灵魂,“你,我,好一个市委书记!居然会批准在自己的党报上,一期一期地吹大牛。还有我们省委,甚至北京的,有些自称为马克思主义的理论家,也居然会相信一亩小麦能产两万斤,一亩水稻能产十万斤。哪有一点点科学?他们胡编乱造了一大套荒唐可笑的理论,来巩固吹出来的空中楼阁,自我陶醉在幻想的共产主义里。说得客气些,是思想上的幼稚,说得不客气一些,是品质问题。……”
  安东的脸色煞白。省委来的李书记曾经严肃地对他透露过:“从中央党校转来的材料,就有人认为程璞是漏网的右派。现在从他反对大跃进,反对人民公社的事实来看,这个人很危险哪,再滑下去就有可能成为右倾机会主义的典型哪……”李书记是要安东找他谈谈,叫程璞做检查。可这样的思想,还谈什么呢。安东机械地把李书记的话重复了一遍,便劝程璞直接找李书记汇报,让他了解一下真实的情况。可程璞就是不去,也没有写一个字的检查。
  但是,李书记也一时处理不了这个倔头倔脑的程磨子。尽管有成跛儿写的检举,有山里红公社那几个干部写来的控诉,还有程璞表嫂亲自赶到省里向他哭哭啼啼告的状。检查组意见统一不起来,省委常委的意见也统一不起来。程璞的老首长,在省里担任监委书记的章凡就坚持不能处分程璞,认为他是难得的好干部。
  程璞就这么赋闲在家,除了看书,全副精力都放在研究一种自己设想的插秧机上。他请了几个技术员和木工、钳工,画了无数张图纸,造了又改,改了又造,结果还是没有弄成功。他笑笑说:“科学就是科学,不会那么慷慨的……”
  就这样拖了年把,一九五九年冬天,批判右倾机会主义时,程璞的事情又被提了出来。大概整他材料的人也因为有了年把的时间,编纂得格外完整了。截头去尾,添油加醋,就一份《程璞反动言论录》足足有二十六页之多。在省委扩大会上,印成简报发到安东手里。安东吃了一惊,心想这下程磨子真该倒霉了……
  果然,程璞作为全省右倾机会主义分子的典型,连他的老上级章凡,被宣布为反党联盟。表决对程璞的处理时,安东迟疑了半天,最后也终于举起了手。不过附带声明了一句:“应该允许程璞同志自己有个申诉的机会……”这大概又是组织观念和党性在他心里搏斗的结果吧。其实,他知道这番话已没有任何用处了,因为对程璞本来就是缺席批判的……
  开除党籍的决定正式告诉程璞时,程璞淡淡一笑,眼睛里闪着极度的轻蔑和嘲讽。安东问他还有什么意见时,程璞又狠狠刺了他一下:“你把党籍作为一个共产主义者的标准,还是作为乌纱帽的标准?”
  后来,程璞便调到了山区的一个林场,再后来,安东听说他被逮捕了,谁也不确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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