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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后来,程璞便调到了山区的一个林场,再后来,安东听说他被逮捕了,谁也不确切知道是什么原因。
事情已经过去了十几年。
安东脑子里确实常常浮起程璞的形象。当自己也在文化大革命中被关起来之后,更加体会到程璞的光明磊落,忠贞不阿,是一个响当当的好党员。
安东总觉得自己对他负了一笔债,心里沉着一块石头。当昔憬得知了程璞的下落,告诉他之后,安东哪能按捺得住,便决定了,即使跋山涉水,也要见到程璞,求得他的宽恕。但是几次要走都没有走成,原因是省革委会接到中央的指示,要迅速分配安东的工作。要分配一个虽已证明不是叛徒,但终究是犯过走资派错误的市委第一书记的职务,谈何容易?!有人作梗,有人阻拦,反正拖一天是一天。可是中央的指示很坚决,据消息灵通人士的传说,安东复职是周总理的意见,文件是邓小平同志亲自批的。秋后,正式任命下达了,安东确又担任了市委第一书记。
把这个消息告诉安东的第一个人是成木林。不过,事先小赵已来打过招呼了:“成主任要亲自来看你……”
一听成跛儿要来,夏雯气得直跺脚:“他敢来!我拿大门栓子揍他。把他另一条腿也打瘸了,看他还敢坑人?!”
安东阻止了他的老伴儿,说:“我们不打人。看看他来做什么嘛!”
小赵也说:“夏雯同志,你再生气也没有用。你是难得和他照一次面,而我是天天跟着他转的。瞧着吧,有他的精彩表演呢……明天,是我送他来。”
第二天,小赵开了一辆“上海牌”卧车,把成跛儿拉到了齐云山下……
还没有进门,就听到成跛儿的声音了:“哎呀!怎么让老安住这个地方?!啧啧啧啧!”随着这一连串的啧啧声,他似乎很吃力地把那只瘸腿搬过了门槛。
首先迎上来的是夏雯。夏雯没好气地瞪了他一眼,遏制着心头的怒气,擦过他的肩就要朝门外走,成跛儿满脸堆笑,好象是八年未见的老朋友,硬拉住她手,握了又握。
夏雯尴尬地涨红了脸,说道:“啊,成主任……不,成组长,成局长……你现在那么多的官衔,我称呼你什么呢……”÷
成跛儿呵呵笑着,眼精眯成一条缝:“哪里!哪里!我始终是安书记的老部下,老部下,安书记呢……”
“我去喊他。”夏雯想趁机脱身,可是安东已被小赵引了出来。
一看安东,成跛儿连忙转过身,又象握夏雯手那样使劲握住了安东的手,脸上浮起一阵难过的表情:“啊呀!首长,首长,首长啊!您,您老了……这几年真委屈你了!”他这一次似乎真有点儿动情,说着说着,两眼流出滚滚的泪珠儿。
安东挣开了他的手,说道:“头上虽多了几根白发,可确实锻炼了我!我的眼睛更加清亮了。”
“对!对!首长就是乐天派……我一直对人讲,安东书记是个革命乐观主义者,是打不倒的,也是压不垮的。”
夏雯冷笑一声,道:“这样看来,放他出来有点早了一点,还可以多折磨他几年咧……”说罢,头也不回地走了出去。
成跛儿忙对安东说道:“夏雯同志真会开玩笑。我可是一直在为您说话。我总是对人家说,安书记是能文能武的老同志,四六年涟水保卫战的时候,就是我的老首长……”
安东笑笑:“我可没有这个福气,那时候我还从来没有听说过你的名字呢!”
成跛儿话锋一转:“对!对!那是我刚到你手下工作的时候,就对你讲,我这条腿就是在那次战斗中负的伤,现在还有一块蒋介石的炮弹片嵌在脚脖子里,天一阴,疼得我直叫唤,不过也就更加激起我的阶级仇恨。安书记总还记得,五八年大炼钢铁的时候,你提拔我当指挥部办公室主任,我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是坚决斗争的……”
安东一听他提到这段往事,顿时心里升起一股火,这股火是恨自己有眼无珠,不由得又想起了程磨子,反应出来的表情竟是情不自禁地点了点头。
这一点头,成跛儿更加得意了。把椅子挪近了一些,凑在安东耳边,悄声说:“……你知道么,是我接二连三地写信给省委,报告了程磨子的右倾思想,后来山里红公社的王主任来告程磨子破坏人民公社的状,也是我帮他整理的材料……”
安东“唔”了一声,这声“唔”表示了惊讶,也表示了终于又窥探了一次阴谋而恍然大悟。
成跛儿几乎一只手搭在他的肩上了,继续说道:“为了和右倾机会主义分子斗争,我搜集程磨子的反动言行,把腿都跑断了。你想想看,我走路是多么吃力,那时候、又没有小车坐,硬是一颠一跛的找人谈话。到山里红公社去了解情况时,还瞒着人呢。程磨子是当地打游击的地头蛇,群众关系混得熟,要不是经过我的启发,动员,反反复复做工作,甚至自己代笔为那些不会写字的人写成材料……省委能掌握那么多的材料?那本《程璞反动言论录》就是我亲手编的。安书记,你了解我这个人,腿瘸心不瘸。”
安东直视着这张白暂的脸。这张脸长得还算端正,虽然已经五十岁了,可还保养得油润润的。这时,他忽然有一个想法,应该立即把手伸到这张脸下面的细长的脖子上,掐住他的喉陇,就象掐住蛇的七寸……。他实在忍受不住从成跛儿嘴里呵在他脸上的热气,那就象是毒蛇吐出的信子,在舔着他的面颊。
半晌,半晌,安东才按捺住了心里的火气,问道:“这些事我当时怎么不知道?”
成跛儿笑道:“老首长,这还不是为了你呀。因为你和程磨子的关系,大家都知道……你是菩萨心肠……”
安东禁不住想问一句:“那么你整了我多少材料……”但毕竟九年监牢关得他多懂得了一点斗争的策略,便很平静地说道:“谢谢你……”他语带双关地笑了笑,“我是常常错看了人。”
成跛儿马上答道:“在现在路线斗争如此复杂的情况下,安书记,你恢复工作后一定要接受教训……”他脱口而出地又摆出了平时居高临下盛气凌人的架势,但马上觉得不对头,便立即收敛了一些,谦恭备至地说,“安书记,我是受省革委会的委托,报告您一个特大喜讯,您又被任命为市委第一把手,虽然精力不如以前,但总算官复原职了。而且我们还要合作。我现在在负责省革委会政工组,多少还能出点力,我……我会替你配备一个得心应手的班子的……嘻嘻……,比如你的司机,我就要赵正同志来。他是老市委的,现在跟了我几年,相当能干,十分机灵,路线觉悟也很高……还有你的秘书……”
真是不打自招,安东全明白了,他将要在被某些人严密监视之下当一个傀儡的市委书记。不过,他也庆幸小赵的戏演得不错,没有露出破绽。他心里忽然非常痛苦,无产阶级专政下,居然同彼此称为同志的人搞起地下工作来了。既然搞地下工作,那你成跛儿不一定是我的对手了。他笑了笑,说道:“你管省革委会政工组,这应该是我的首长了。……不过,现在我连党员的组织生活还没有恢复,结论也没有做,就又当市委书记,这不是太笑话了么?……也许这不是你工作上的疏忽,而是什么上海经验吧,要造反派的组织来代替党组织……哈哈,老成,我是关了这么几年,两耳不闻天下事,对新事物实在是太缺乏敏感了。”安东态度很潇洒,耸了耸肩,“承蒙你这样关照,我还得考虑考虑……”
成跛儿也笑了起来:“组织生活么,这当然是立即恢复了,至于你的结论……当然,要和你本人见面的。我刚才已经透露一些了……只是犯了点走资派的错误么……”
安东道:“只是一点么?不胜荣幸呀!木林同志,你知道我是中央组织部管辖的干部,这个结论,没有我的签字,没有经过中央组织部的批准……我是不能官复原职的……”
成跛儿说:“……安书记,这次任命你的工作,我听说是中央来的命令,很有点来头……”他馅媚地一笑,“首长到底是树大根深……”
安东没有说什么,两个人默默相对了片刻,成跛儿也就在不冷不热的气氛中告辞了。
成跛儿一走,安东思忖了一番。这个官要做,但不是为了自己,而是为了党和人民,为了能在他重新掌握的权力之内,把一批忠贞之士解放出来……
于是他就更迫切地要见见程璞了。
安东终于到程璞的住地去了。
这是他新官上任后的第三个星期天。安东亲自跑到木材公司找到了程璞。
完全不象安东想象的那样,程璞一见了他便呵呵地笑开了,掠了掠银白的头发,说道:“听昔憬讲,你怕我不见你,甚至要站着,跪着,非等我接见不可……哎呀!这不折杀我也,‘立雪程门’——又犯了当今批儒尊法的大忌!”
安东慨叹一声,说:“唉,昔憬几年监狱一蹲,有点畏缩了。”
程璞摇摇头道:“不会的。”
安东道:“我看他有点往下沉。”
程璞道:“我想他还会浮起来。”
安东坐在他那间只有一层油毛毡顶的屋子里,被太阳烤得浑身淌汗,这汗,也遮掉他面孔上的内疚的表情。程璞当然观察到这个老战友的心思,不仅不记前隙,却有意使沉闷的空气松动一点,于是,他滔滔不绝地讲着一个笑话。
那是程璞前不久到山里去收购木材时碰到的一件事情:那天,他上山下山几趟之后,一只脚扭了筋,回到市里已是黄昏时刻。他洗了个澡,换了一件干净衬衫便到医院去贴了两张活血止痛膏。他一瘸一瘸地往回走时,后面有人点点戳戳地说:“诺!程璞,这就是程璞……”他也没有在意。
哪知道拐进一条僻静的巷子后,走了没有几步,从后面追上来四、五个工人,不问青红皂白就把他痛打了一顿,一面打一面骂:“你这个害人精,害得我们好苦,……他妈的,揍死你也不亏……搅屎棍,刽子手,造谣坑人,你嘴皮一翻就坑得人家家破人亡……”反正能想得出来的最最恶毒的骂人的话,和拳头一起,象雨点一样落在程璞身上……
讲到这里,程璞笑得前仰后合:“你知道么,原来他们把我当成成跛儿了。此地人的口音程璞和成跛儿差不多,又无巧不成书,我的脚正好扭腐了……幸亏我在班房里已是‘曾经沧海’,这一顿拳打脚踢已不在乎了……后来,有一个人发现了我的满头白发,才知道打错了人……慌得他们连声道歉,还硬拉我上了馆子,请了一顿赔礼酒……”
安东也笑出了眼泪,说道:“谁是忠臣,谁是奸臣,老百姓的心是一杆秤哪……”
程璞拍拍安东的肩膀:“这大概是有生以来,最愉快的一次挨打……!所以,你也不要计较五九年的老帐了。我们的功过,都已写在历史上,写在老百姓的眼睛里了。鲁迅先生讲得好:‘有缺点的战士终竟是战士,完美的苍蝇也终竟不过是苍蝇。’老安,你还是战士……可惜是现在苍蝇还在嗡嗡叫,喝着咱们的血,染红了它们的脑袋……”
安东激动地拉着程璞的手:“磨子,我现在才懂得你老早讲过的那句话:我们共产党员这块特殊材料,可以打成镰刀斧头,也可以打成脚镣手铐。唉,我铐过你,而自己也被铐过。我们党的路线斗争,有多少血的教训啊……”说着,一滴眼泪掉在程璞的手背上。
程璞目光深邃地望着安东,说:“……最痛心的还不只是铐我或者你!我们的人民,再也经不起折腾了。你重新工作,我不想为你祝贺,你面临的困难要比过去更大……我当时无非反对了一个说假话吧,现在更是积重难返。林彪就是靠说假话,说大话登基上台的。这几年,吹牛,诬蔑,造谣,已经被有些人利用权力使它合法化了。比如农村里吧,我因为常常在山里山外的农村跑……已经不止是一个山里红了……”
安东点点头:“我最近就亲自调查了一个疯女人的事情……你也许会知道她的,就是我们那个郊区的柳岗生产队,著名的劳动模范田义寿的老婆。”
程璞道:“你最近到柳岗去了?”
安东道:“就是上个星期。”
第七章
那一天,安东跳下吉普车,抬头朝四周望望,简直不敢相信:这就是当年的柳岗。
他沿着一条杂草丛生的小路,爬上岗岭,终于在荒草棵里找到了一块墓碑。他俯下身,抠去碑上的泥土,露出几个字:“柳中扬烈士之墓”。这碑是解放后安东当了市委书记后亲自立的。碑上的字,是请昔憬写的。
柳岗,解放前叫做十里长岗,也叫做黄土岗,是个只长杂草,不长庄稼的荒岗。
安东第一次来到十里长岗,还是在一九四九年一月。当时,淮海大战刚刚结束,党中央和毛主席命令部队迅速朝江边挺进,准备打过长江去,解放全中国。安东担任一支先锋特遣支队的政委。支队长是打从抗战起就和安东搭档的柳中扬。这支特遣队虽说只有相当一个旅的编制,可配备的干部却是师一级的。他们的任务是迅速插过淮河,打通一条直达长江的走廊,为大部队的挺进扫除障碍。
柳中扬就是十里长岗脚下的人。
部队驻扎下来之后,柳中扬便兴致勃勃地带着政委,骑着马,沿着这条荒岗的脊梁,一面走一面介绍他的家乡。安东看他那副洋洋自得的样子,笑道:“老柳,这十里长岗给你描绘得比苏州杭州都高一筹了!这里有啥呀,荒凉得都象沙漠了。”
柳中扬板起脸,一本正经地说道:“苏州杭州以前不也是沉在海里的沙滩么?还没有这个底子呢。打完仗,我们来建设么。瞧,这个岗上全栽上树,岗下的那条沙河,造个坝,堵起来不比西湖更大更美?绕着湖,开辟几个果园。这里的土质才适宜长水果呢。以前我们村里,家家户户都种几棵桃树,梨树,结的果都淌蜜。我小时候,就爱偷果子吃……”
安东对农村生活是不怎么熟悉的,听他这么一讲,也入了神,忙问道:“那……为什么现在一棵果树也看不见了?”
柳中扬说道:“战争啊。军阀混战那年这岗子就被烧得精光了!”他叹了口气,“这一带老百姓给糟蹋得苦透了。前天,我在县城里翻了翻县志。从春秋战国到民国,这鬼地方只有三年太平日子……”
安东说:“所以也锻炼了这里的人民呀!从陈胜、吴广到太平天国,这岗上染过多少革命志士的热血?!”
柳中扬自豪地大笑起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安东也笑道:“当然,眼前就有柳中扬!”
柳中扬笑得更厉害了。他身高六尺,出奇的魁梧。一般的马哪能经得住他罗汉一样的身体的重压?后勤部门总是特意给他挑选几匹大洋马。他骑一匹,警卫员还得再牵一匹。这次,因为是随便溜达,警卫员没有牵备用的。那匹枣红的关东马是从日本人手里缴获来的,也上了岁数了。柳中扬骑在马上,纵身一笑,压得那马也嘶喘起来。他挥着手中的皮鞭,大声说道:“我算不了什么,不过真解放了全中国,我一定牵着我的马,到这里来犁第一珑地……伙计,咱俩还合作,把这儿建设得美美的……,
可是,没有等他的鞭子放下来,从洼地里响起一声冷枪,柳中扬顿时倒在马背上,他的胸口中了弹。
安东清楚地记得,柳中扬临死前对他说的一句话:“……原先我以为最熟悉的,现在却变得陌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