破壁记 陈登科-第2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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田嫂也看出来了,便问耿长贵:“你今天怎么这副脸色?”
耿长贵叹了一口长长的气:“现在,这农村里的事儿,简直是十八口子乱当家……”
田嫂道:“花溪藏在山沟沟里,外面的风刮不进来,还算好的呢!”
耿长贵道:“还好!哪个菩萨都念自己的经!”接着,便把刚才李二旦耍无赖和县里催调劳动力的事对田嫂讲了。
田嫂说:“是啊!柳岗不就是因为把原来的政策批了,眼看着垮了的。……”
取长贵道:“我们这几年兴旺起来了,说实话,多亏老县长把着关,还有……”他深情地望着田嫂,“……你,当了我的好参谋。”
田嫂低下头,瞟了他一眼:“我能帮你什么?不过是走南闯北,看到点好的,学着点,朝家里搬。”
一听“朝家里搬”,耿长贵乐得不知说什么才好,也不顾小兰在边上,拉住了田嫂的手,问道:“你人也朝我家里搬吧!”
田嫂满脸通红,挣脱了长贵的手,不禁感叹一声:“我心里还老惦着义寿。……”
耿长贵忙道:“我也惦着他。他死不膜目。不过,……他看到你又有一个家,会……会高兴的……”
田嫂道:“你妈不会嫌弃我是个寡妇么?”
耿长贵道:“不!不!知道我的心思后,她高兴得不知怎么才好……”
“长秀呢?”
“管她呢!她一天到晚都在大队里,忙不完她那个政治。我们越来越谈不拢了……”
田嫂突然抱起小兰,脸贴在她的脸上,喃喃说道:“孩子,我娘儿俩就要又有一个家了。”
小兰先是乐呵呵地笑,突然感到腮帮子上冷冰冰湿漉漉的,惊异地叫道:“妈妈,你怎么哭啦?!”
夕阳在两座山谷中间悬着,迟迟不肯隐去。花溪被满天彩霞染得五彩缤纷。
就在田嫂和长贵带着小兰回家的时候,老县长周钢的小院子里也充满着欢乐。
一张粗木小方桌上,摆着新鲜的蔬菜。老县长摆摆手,请吴纯正入座:“不要客气。坐!我是个粗人,也没有什么招待你。不过这几样菜都是自己种的,城里倒也不一定能吃到。”
吴纯正腼腼腆腆地坐在下首,说道:“周老,这里的生活,真有点田园诗意……”
周钢呵呵呵地大笑起来:“小梅没有告诉你?她的老子是什么出身?你给我讲什么田园啊诗啊!那是摸错庙门了……”
吴纯正很恭敬地答道:“周老,小梅讲过,您是老革命,老干部,象我们这样的人能沾到您身上一点泥土气息,也就算改造了……”
周钢又笑道:“你先别一口一个周老,叫得我怪难受的。小梅有没有对你说过,我是安、周叛徒集团的那个周钢?”
“周老,您别开玩笑了。这种提法简直是对您的诬蔑。当场,我就向熊书记提出过。”
“嗨!你真有点胆子,你在省里干什么?”
“我现在算是省革委会的一个委员,说来也惭愧得很,象周老那样对革命做了那么多贡献的老同志都还没有……”
周钢摆了摆手:“不讲这些俗套话了吧。我现在还在受审查呢。是一个到死不知道能不能悔改的走资派呀……”他又抑天大笑起来。笑罢,喊道:“小梅,拿酒来……”
小梅笑着,从屋里捧出了一个小小的酒坛子,说道:“纯正,别笑话我们,这里什么都是自力更生,这酒也是我爸爸酿的……”
老县长启了坛口,给吴纯正舀了一杯,自己也舀了一杯。端起杯,和吴纯正碰了碰杯,说造:“米酒,甜的,你尝尝……”
吴纯正抿了一口。
小梅在一旁问道:“怎么样?”
“甜!甜……”
还没有等吴纯正说完,老县长喝了一口,皱起眉头大叫道:“哎呀!酸!酸!小梅,你拿错了,这一坛都快变成醋了……”
吴纯正和小梅都大笑了起来。
田嫂带着小兰随着长贵跨进长贵家的院子。耿大妈正在喂鸡。一面喂,一面在数落着:
“大花,就你能抢!”
“歪冠子,你今天该多吃点!连着不歇的下了十四个蛋了……”
“去!去!你这个没出息的骚公鸡,脖上的毛都咬得精光了……”
一只肥得走不动路的芦花母鸡顺从地靠在耿妈的脚边,一口一口地啄着她手里的食。
随着一声喊耿妈,耿大妈回过头,看见了田嫂。顿时眉开眼笑,拉过田嫂的手:“你到底来了!”又拍拍小兰的脑袋,“这是小兰吧?”
田嫂忙叫小兰喊奶奶,小兰眨巴着眼睛,盯了耿大妈半晌,亲亲热热地叫了一声:“奶奶……”
田嫂解开挽在手里的蓝布包袱,取出一件直贡呢的褂子,在耿大妈身上比了比,笑道:“耿妈,我眼力不错吧!正可身……”
耿大妈更加笑得满脸的皱纹都象水花花似的漾开了,嚷道:“总是耿妈,耿妈,就不能叫我一声妈。……”
田嫂煞时飞红了脸,低下了头。
耿大妈忙着抓花生糖,欢喜相子,一样一样的塞给小兰,说道:“小兰!从今起,你就是奶奶的好孙女儿,乖孙女儿,心肝宝贝。别走了。现在起,和你妈都住在我这里了。嗨,房间也收拾好了……”
田嫂忙道:“不!我和小兰还住在去年给我搭的草屋里……”
耿长贵急了:“田……田嫂!”
张二嫂正闯进来,笑道:“长贵,看你猴急的!不懂事!现在住进来算什么呀?人家田嫂虽是二蘸也得明媒正娶呀!……得,得,包在我身上,这大媒我做定了。……嘻,其实也是多此一举了!这年头,就讲究个形式嘛。大妈,……媒人十八赚,你要先请客!”
耿大妈捶了二嫂一拳:“看你,贫嘴贫舌的,大妈还舍不得请你么?——现在就杀鸡。你拣一只最肥的吧……!”
张二嫂笑道:“我哪要吃你的鸡?想着这只凤凰呢!”她楼住了田嫂,“要我是长贵,早就抢也要把你抢来了……”
田嫂已羞得无地自容了,头埋在二嫂的怀里,又推又搡:“你!你!你这个嚼蛆的嘴,看我不撕了你!……”
小兰在边上呆愣愣的望着,引得长贵好奇起来,问道:“小兰,你发呆干么呀?”
小兰轻声说道:“耿叔,你看见没有,我妈偷偷地把头发上的白头绳扯下了。……”
皎洁的月亮从山后面探出了脑袋。
小梅和吴纯正在月光下,沿着花溪,走向梨园。
小梅在一棵梨树下站住了,手抓着梨树枝条,凑在梨花上闻了闻,微微抬起脸,一双又圆又大的眼睛里,放射出亲昵的光采。她细声问道:“你喜欢我爸爸么?”
吴纯正的眼皮垂了下来,很象一个思考问题时的哲学家。他说道:“见第一面我就喜欢上他了。一看便知道是一个久经锻炼的老干部。豪爽,耿直,干脆,痛快。”
小梅笑道:“可是你却是个粘粘乎乎的性格……”
吴纯正的鼻子也凑上去闻小梅捏着的那根枝条上的花,还迅速摘了一朵,插在小梅头上。
小梅惊叫了一声:“唷!看你,这就是一只梨子!”她瞪了他一眼,“亏你还是读过生物系的!”
吴纯正不好意思地笑道:“这叫情不自禁呀……梅!告诉我,你爸爸对我们的关系怎么看法……?”
小梅脸红了:“我们俩现在不还是朋友么?”
吴纯正捉住了小梅的手,急急地问道:“就是朋友么?”
小梅把脸贴在树干上,低声说道:“我家里现在是这种处境;而你,是省革委会的新生力量。我奇怪,你……你为什么要同我好?”
吴纯正道:“爱情能问个为什么吗?……”
小梅说:“你这次到花溪来就单单为了看我么?”
吴纯正道:“当然!”
小梅说:“那我就不领你的情了。你应该看看花溪这两年的发展。你们省革委会一个劲地推广柳岗的经验,说批判了过去的资本主义,现在大发展了……你们这些委员们也不下来看看,柳岗已经批得变成荒草岗了……今天你来时不是碰到田嫂么?她就是从柳岗来的。”
吴纯正很认真地听着。
小梅继续说道:“……现在在我们这里证明,批判柳岗的那些东西,正是发展花溪的东西。”
吴纯正很吃惊地说:“噢——?”
小梅说道:“花溪就是照柳岗过去的十六字方针,眼看一步一步地兴旺起来了。”
吴纯正问道:“哪十六个字?”
小梅挤挤鼻子,调皮地扮了个鬼脸,笑道:“不难为情么?一天到晚批判人家,还不知道是红是白呢。告诉你吧,‘评工记分,按劳取酬,因地制宜,全面发展’——你听,有哪一个字是沾着资本主义了?不都是农业六十条里提到的?”这次,她主动伸出另一只手抓住了吴纯正的手:“你明天认真地在花溪看看,……自己去判断吧!”
花溪的水潺潺地淌着。村子里的窗户一个个都相继变黑了。还有一个窗子亮着,那是老县长周钢的屋子。
小梅回到家里的时候,周钢正在屋里试着田嫂送的兔毛护膝。
周钢看见女儿红扑扑的脸,问道:“送他到哪儿去歇了?”
小梅答道:“长贵把队里仓库边上的一间屋拾腾好了。……唷!爸爸,你在用这个了……合适么?”
周钢道:“田嫂真心细,装上松紧带,多方便……正赶上霉雨季节,可以舒服些了……唉!都是这两年坐牢得的关节炎。”
小梅转身要回自己的屋里时,老县长叫住了她,问道:“你和那姓吴的是啥时候认识的?怎么一直瞒着我这个做老子的?”
小梅说:“文化大革命开始串连时,我们在云南认识的。他断了盘缠,我一见是咱们省里的大同乡,便借了钱给他。一回来,他便来还我,就这样,来往起来了。……”
周钢“唔”了一声,说道:“晚饭后,他说他一直很关心我的事情,在省里为我讲过话,看不出他倒还有能耐!”
小梅笑道:“粘粘乎乎的,有啥能耐!”
周钢说:“他还说,我的结论快下来了,他一定要帮我澄清是非……”
小梅道:“你怎么回答?”
周钢说:“我一听,火了起来。骂道:‘把我周钢碾成粉末子,搓三次,筛五遍,剩下来的还是一个共产党的坯子!啥是啥非,我自己明白——我这是骂给成跛儿听的,我叫你那个朋友到了省里把这话带给成跛儿。我还说:‘告诉那个瘸子,是不是安东又要上台了,他又想拿我当个垫脚的!……’”
小梅着急地问道:“爸爸!你怎么这样说?”
周钢道:“让他摸摸我的脾气,不是一家人,别进一家门。”
小梅趁机试探道:“爸爸,你看他是不是一家人,能进一家门么?”
周钢眯起眼,盯了女儿片刻,用手指戳戳她的鼻子,说道:“你什么时候也学得老脸老皮了?不害躁!……啊!原来你和他都快进一家门了!”
小梅羞得连连捶着她的父亲,娇慎道:“爸爸,看你!我和他只是朋友关系……”
周钢严肃地道:“男大当婚,女大当嫁。这有啥难为情的。不过现在这时候,真象毛主席讲的‘泥沙俱下,鱼龙混杂’,识人识马都要有点眼力……”
小梅便问道:“你看吴纯正呢?”
周钢道:“今天吃晚饭时,喝的酒明明是酸的,他为什么说甜的?……”
小梅咯咯笑道:“那是不愿埋没你酿酒的好手艺呀!”
周钢没有吱声,拿起桌上的早烟锅,塞了满满一锅烟叶子。
晨雾,随着旭日升起,渐渐消散,好似一片薄纱,披在一个少女的肩上,花溪显得恬静而又美丽。
田嫂还是住在往年住的那间队屋里。她也象这美丽清新的早晨一样,显得那样妩媚。
她两手拢着漆黑的长发,嘴里咦着木梳,对着镜子慢慢地梳理,忽然发现黑发里夹着一根白发,便尖起手指,把白发摘了下来。迎着刚透过窗户的阳光,那根长长的白发,闪着银色的白光。田嫂怔了一下,象她这年龄,是不该有白发的,但居然有了,那是心头创疼的见证。她对着镜子,看看自己白里透红的面颊,这还是一个焕发着青春余泽的少妇的脸,脸上忽然浮起一丝深沉的笑容。她的手指一松,那根白发悠悠忽忽地飘到了地上,不见了。她心中也在暗暗祷念:让这伤痛也摘去吧!
小兰早已出门,在牧放队里的鹅了。田嫂听见门外小兰喊的一声“耿叔”,脸一红,连忙取下嘴里的木梳,两下三下便把头匆匆草草地梳了个随随便便的发髻。耿长贵己挑了满满一担水,推门进来了。
耿长贵一弯腰,将水倒进了缸里,正要转身去挑第二担时,田嫂捺住了他的扁担,递给他一碗水。
耿长贵放下肩上的水桶,双手捧起碗,喝了一口,不由地惊叫起来:“啊!蜜!”
田嫂嫣然一笑。她那双乌亮的大眼睛目不转珠地瞅着耿长贵。待他把一碗蜜水喝完,接过碗道:“看你的褂子,肩膀都露出来了,长秀也不给你补补?”
耿长贵用衣袖抹抹嘴,说道:“嗨!她如今哪能顾得上我这个哥哥!”
田嫂眨巴着眼:“这次我来还没有见她面呢。”
耿长贵道:“她到小靳庄参观了一趟回来后,一张嘴就是‘啊……,我们……花溪,太不突出政治,这样下去……啊……,危险呀……啊……’?也不知道啥时候学会了这种腔调,一句话七、八个‘啊’,啊得我都恶心了。”
田嫂笑道:“你不要背后糟蹋人!”
耿长贵憨憨地笑了。转过身又要走。
田嫂叫道:“把褂子脱下!我给你补几针!”说着,转身到里屋,拿出了针线,还把一双新布鞋塞在长贵手里,“给!”
耿长贵涨红了脸,想去接又缩回手:“我,我哪能要你……”
田嫂撇撇嘴:“那你也把这缸里的水挑回去!”
耿长贵慌慌忙忙地接过鞋,只顾上咧开嘴笑了。
田嫂又道:“试试看,是不是合脚?”
耿长贵笑道:“用不着试,一看就知道你比着我的脚做的!”
田嫂嗔道:“谁比过你脚来哩!”
耿长贵拉过一条小凳子,脱去旧鞋,忙把新鞋朝自己脚上套。田嫂又转身拿过毛巾,说道:“把脚揩揩!”刚说出口,觉得这口气真有点过去命令义寿的样子了,不觉心里泛起一阵酸甜,放轻了声音道:“我……不是嫌你脚上的泥,你脚上没有了泥,我还不要你呢……”这一讲,更觉得漏了嘴了,臊得她脸上红一阵白一阵,喘气也急了。
耿长贵己揩干净了脚,穿上了新鞋,高兴地说:“我说正合适么!你说没比过,哪能这么扣丁扣卯……嘻!你的眼睛就是尺子么!”
田嫂蹲下身子,捏了捏耿长贵的脚,笑道:“别夸了,这鞋口稍紧了点,下次我就有数了!”
正在这时,吴纯正站在门口,门半掩着,他还是礼貌地敲了三下,一板一眼地问道:“田嫂是住这儿么?”
耿长贵抬起头,尴尬得满脸通红,忙拿起扁担,担着水桶便走了。
田嫂也有点不好意思,可一看吴纯正聋拉着眼皮,想看又不敢看的样子,不由地笑道:“请!请进来坐坐……”
吴纯正跨进了门,朝四壁张望一下,便坐了下来。田嫂也给他冲了一碗蜜水。
吴纯正客气地欠了欠身:“田嫂!今天我想请你陪我参观参观。”
田嫂道:“我算什么呀,每年春天到这里来过一过。你找小梅嘛!”
吴纯正道:“是小梅要你带我看看的。她说,这里的副业组,果木园,还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