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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破壁记 陈登科-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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山。江南游击,北上抗日,后来又是黄桥大战,李堡战斗,攻打清江,解放淮安城,苏中七战七捷,涟水保卫战,打孟良崮,打济南,直到后来淮海大战,渡江战役,解放南京,解放上海。一个一个地点,一场一场战斗,我都记得清清楚楚。每年都传来新的捷报,每年都觉得朝社会主义和共产主义跨了一大步。可这八年呢?按年岁,你我政治上都已成熟,精力也最旺盛,工作上又有了一定的经验,可为什么我们都给捆住了手脚?不要说你我,连陈老总,贺老总那样的大忠臣,大元帅都被折磨得七死八活,……我心里窝着火,肚肠都打了结。过去在战场上,不是我剁了敌人,就是敌人剁了我,死了也是共产党的鬼。可现在,凭什么让人家无缘无故地折磨死?……安东啊!这社会主义革命,难道就是咱们党里自相残杀?……我文化水平低,理论也懂得不多,我就是想不通呀!”她看看一直埋着头的小赵,又斟满酒,举起杯向小赵道:“谢谢你,第一瓶酒还是你给我送来的。我发现这真是好东西,可以麻醉一下,什么都不想。可是,我是从小在革命队伍里长大的,为什么要自己麻醉自己呢?……”
  说着说着,她大哭了起来。
  安东并没有去安慰他的妻子,叹了口气,说道:“并不是互相残杀!是有那么一些阴谋家,野心家,大坏蛋,想借着共产党的手来消灭共产党。这些人,蒋介石要发给他们特等勋章,因为他们在做几百万国民党军队都做不到的事情。”
  咣当一声,小赵手中的酒杯打泼在桌上。
  虽然在昏暗的香油灯光之下,安东的目光也象燃烧着的火炬。他望着小赵,问道:“小赵,你是共产党员么?”
  小赵慌乱地拾掇着桌子上碎了的酒杯,连声说:“我……我是……”但声音有点哆嗦。
  安东的眼睛紧盯着这个司机:“你是一个什么样的共产党员呢?我记得你是从海军转业来的,是么?……”
  小赵更加慌乱了:“首长……你记性真好!”
  安东的目光一刻儿也没有离开小赵的眼睛。如果说,眼睛是人的心灵的窗户,那么,此时小赵的眼睛,被这位老首长的明亮的目光望得想闭起却又闭不上,想敞开却又打不开——这是两扇似乎蒙上了窗纱的窗户。
  安东的语调还是平静的:“小赵,我的记性确实不错。我还记得你对人家讲过,在兵舰上呆了几年,却没有放过一炮,因为没有遇到过敌人。为了这,你心里面一腔革命热情甚至感到很委屈,对么?”
  小赵只顾点头。他的脸色泛着一阵阵苍白。
  安东继续说道:“啊!一个年轻的战士,被神圣的革命鼓舞着,却又没有和敌人交过锋,这有多窝囊!”他忽然笑了起来,“于是,在文化大革命中,当有人告诉你,这就是敌人,那也是敌人,什么叛徒呀,特务呀,共产党里面的国民党呀……等等等等的时候,你心里那股子仇恨还用得着讲么?……哈哈哈哈!”
  在安东发笑时,夏雯已擦干了眼泪,但小赵却哇地一声哭了起来:
  “……首长!我……是被派来监视你的……我……我混蛋……我……”
  他抽抽噎噎地突然扑在安东腿上:“有人说你是叛徒,是我们市里最危险的敌人,我信过;可今天……我听你和夏雯讲的那些话,实在不能相信你们是敌人……”
  安东说道:“今天,本来是一辆吉普车护送我的,我拒绝了,于是他们就突然派你来,对么?……”
  小赵抬起脸,泪汪汪的眼睛里,流露着吃惊的神色。
  “你匆匆忙忙地执行任务,连汽油都没有加满,还硬说要到齐云山来装毛竹呢。……哈哈哈哈……不要忘了,我是一个老地下工作者!”
  夏雯跟着说:“我心里也嘀咕,听人说,你己调到市革委会警卫处工作,怎么又忽然到运输公司去了……”
  小赵抽泣着,呜呜咽咽地说:“这辆车是临时借来的……”
  安东又道:“你一路上发牢骚,说怪话,就想引我说几句,对么?……”
  小赵点点头:“这也是有人指示我的。”
  安东又大笑起来:“就是成跛子,对么?”
  小赵低下了头,轻声说:“唉!什么都给你瞧破了。”
  安东道:“这很好解释嘛!象你这样一个司机,碰上我这个刚出监狱的‘叛徒、走资派’,不带一点戒心,就嘀里嘟噜地讲了一大堆正是有些人犯忌的话,不能不使我存着点戒心。这也是文化大革命给我的教育,使我观察事物,有所长进了。”他边说着边托起了小赵的下巴,望着小赵又惊又羞的脸,继续说,“那面汽车里的反光镜,照着你的表情,也照着我的神态,我们都在镜子里摸对方的底……哈哈!你呀,急着为从我这里得到一点‘敌情’,差一点撞了别人的汽车,连你自己的小命都差点报销了……”
  小赵的脸上红一阵白一阵,说:“我执行这个差使好多年了,给夏雯同志捎酒来,就是想从她那边摸摸情况……”
  夏雯一听,火冒三丈,一掌击在桌子上:“唉,这是什么世道!”
  小赵又呜咽了起来:“开始,我也认为是革命,但这几年看在眼里,听在耳里的种种事情,把我也弄糊涂了……我陷进去了,就拔不出腿了,成主任……不,就是那个成跛子,为什么这样恨你?怕你?……他们放你出来是不得己的,听说是周总理亲自下的令。首长,你可要小心!据说有一个和你一起坐过牢的人,现在当上了什么特别顾问,他对你可了解了。就是他支派我跟着你的……”
  夏雯忙问:“什么样的人?”
  小赵道:“一个额头上有一块菊花形的伤疤的人!他叫许立。”
  听到这个人名,安东霍地站了起来,额上的青筋都暴了出来,大吼道:“历史竟会颠倒到如此地步!”
  安东被定为“叛徒”之后的第二天,一辆警车便把他送进了监狱。
  关他的号子,有两块铺板。安东进去之前,已有一个人住在里面了。
  两个公安人员先解去了他的裤带,后又摘去了他的风纪扣,连棉袄的角缝都仔仔细细地捏了一遍。就在对安东履行这些必要的手续的时候,那个原先躺在铺板上的人,一直眯着眼,上上下下打量这个新来的犯人。公安人员一走,号门的铁锁当啷一响,那人突然从铺板上跳了起来,惊讶地张着嘴:“没有想到,我们会在这儿见面吧?!”
  安东刚被推进这间黑黝黝的牢房,眼睛还不习惯,眨了几眨眼,才发现对方的一双阴沉的眼睛里含着一丝敌意,而后,又变成一种嘲笑,这嘲笑,使那个人的嘴角扭歪了,安东也有点惊讶,这张脸,很熟悉……
  两双眼,在昏暗的光线里,互相盯了半晌,安东终于认出这个人了。此人发亮的额头上,有一个菊花形的伤疤。大概由于难以抑制的激动和兴奋,使那个伤疤变得格外清楚,暗红色的皱摺,随着青筋的跳动而跳动。安东听到这家伙冷嘲热讽的笑声,立即转过身去,以背对着他。
  原来是这个家伙!老牌的军统特务许立。这个特务是安东当了市委书记之后亲自抓住的犯人。再追溯得远一点,在一九三六年春上,当时在上海做地下工作的安东,又是许立奉命一定要追捕归案的重要犯人。
  历史有时竟会这样嘲弄人,这两个敌对的阶级,敌对的人物,互相都曾经为了抓住对方而绞尽过脑汁。十年前,安东在破获一起反革命暴动的案件时,抓到了许立,把他送进牢房,而现在,自己却被莫名其妙地和他关在一起。
  这两个敌人,互相对峙着的时候,都想到了十年前的一次审讯。审讯人当然是安东,被审人当然是许立。那次审讯的记录,两个人都能背得出来:
  安东问:“许立,你认得我么?”
  许立答道:“虽然和你本人只见过一面,但你的照片却散发在我的每一个部下手里。”
  安东:“我可是亲眼看到你是怎样添上额头上的伤疤的,要不然,我已经被你抓到手,成了你的犯人了。”
  许立阴森森地冷笑了一声:“安东先生,难道你就敢担保你不会再成为我的犯人了吗?”
  安东哈哈大笑起来:“你抬起眼,看看窗外,是什么时候了。天已大亮了,你还在做梦?真以为蒋介石会反攻大陆,你还能成为他的上校侍从、卫士长?而我,还会成为你通缉的‘共匪’?”
  许立又冷冷一笑:“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哼!”
  那时的许立,也是用现在这副充满敌意的眼光望着安东的。从牙齿缝里透出来的一个哼字,反映着许立心里的刻骨仇恨。
  果然是十年河东十年河西吗?安东望着那个菊花形的伤疤,不禁打了个冷颤。
  现在是许立先开口了:“安东先生,大概你我总不能用同志相称吧……哼!”
  又是一声从牙缝里透出来的“哼!”
  安东气得浑身发抖,一句话也不讲,颤巍巍地站着。许立却坐到了铺板上,慢悠悠地说道:
  “遗憾啊!没有想到鄙人十年前讲的话,却不幸而言中……安东先生,我关进来后,听说这座文明监狱是阁下设计的。如果我没有记错的话,阁下曾经是同济大学建筑系的高材生,而且就在那时参加了共产党,对么?安东先生,这都是在我的档案里有详细记载的。”他俨然以一个审讯人的口吻在谈话,“在我的档案里,记满了你当时反对我们的种种活动,用你们的话来说,记满了你的光荣的革命斗争历史……可怎么搞的,你现在居然和我一样带上了镣铐,不过我的已经长了锈,你的还很新。安东先生,你大概一辈子也不会想到,自己也会来坐坐自己设计的监牢吧。坦率地讲,我很佩服你设计的这座监狱,很文明,很讲人道主义,比之我们的白公馆、渣滓洞来,高明得多。你们还给犯人看报纸,学马列主义和毛泽东的著作。老实讲,我是详细研究了,而且很后悔以前在蒋介石的身边时没有去读它们。我想,如果我早一点研究,还不至于这样下场。这确实是了不起的学问,干我们这一行的,能学着马列主义来反对共产党,才算真正的高手……唉!不过,这总归是一座监狱,你不认为是这样吗?”
  安东听了许立这番言语,恨不能走上去打他两个耳光。而现在,他只能无可奈何地走到窗下,面对着铁窗,气愤,激动,所有的血都似乎充到脑门子里,他一句话也讲不出。因为,任何一句辩驳都会被这无情的现实捣得粉碎。他的两腿微微颤动,脚上的铁镣和锁链也在咯咯地响……
  许立朝后一仰,背靠在墙上,摆出一副很舒适的样子,对着安东的背影继续说道:“清朝文字狱的牺牲者戴南山有一个故事:他进京赶考时,过一条河,一个撑船的老头儿给他出了一副上联,‘木匠造枷枷木匠’。戴南山这么一个大文人却一直没有对出下联。后来康熙皇帝要杀他的头,派了一个翰林去监斩,这个糊涂蛋临死才想起了下联:‘翰林监斩斩翰林’。嘿!好对子,这副对子今天赠给阁下,作为你―一个老共产党员关进自己共产党的监牢时的见面礼,如何?嗯嘿嘿嘿……”他情不自禁地笑出了声。这声音在牢房的四壁发出回响。
  其人其声,在安东的眼前耳边象混乱的电影画面一幅幅掠过,他本来一直保持着清醒冷静的头脑,此时变得杂乱无章了。
  沉默了片刻,安东定了定神,望望许立那副得意忘形的模样,说道:“你且慢高兴!……看谁笑得最晚吧!”嘴里这样说,心里却泛起一阵痛苦的恶心,这种痛苦比起挨批斗,坐“喷气式飞机”、关“牛棚”、挂牌子来,要厉害十倍,百倍。
  大概把安东投进监狱的那些人,发现了这是折磨老干部的好办法,便让许立负责监视安东。许立天天出去放风,放风的时候,便把安东的一举一动汇报给一个从不露面的军代表。安东有好几次隔着铁窗听到许立汇报后那种难以形容的笑声。
  两年之后,许立出狱了。
  许立出狱那天,收拾起铺板上的铺盖卷,捆扎好一叠簇新的马列主义的大部头著作,还特意在上衣口袋里插了一本《毛主席语录》,让半截子红封皮露在外头。他走到门口,又回过身来,向安东招手告别,脸上浮起一丝嘲讽的笑容,说道:“安东先生,托毛主席的福,大赦战犯,我先走一步了。再见!”
  安东当时气得几乎昏厥。他抓住铁窗的柱杆,拚命地摇晃,但除了那扇厚厚的铁门发出的格格扭扭的响声,便是许立在走廊里渐渐远去的脚步声。稍停,又隐约听到一个阴沉沉的声音:“许立先生,请!门口已有车子等着送你到宾馆去……”——那是成跛子的声音。
  安东讲完上面那段经过,小赵倏地站了起来:“对!就是成主任把许立接走的,后来又让许立当上了什么特别顾问。”稍顿了顿,他又说道,“首长,我对你都说了吧,这个许立可红着呢,他现在最主要的任务是在昔憬的专案组里当特别顾问。他还参加过昔憬的批斗会。听许立讲,这个昔憬原是你的老朋友……”
  一听昔憬这个名字,安东跳了起来:“昔憬?!他现在在哪里?”
  夏雯插嘴道:“我听说他已经死在监狱里了!”
  只听哗啦一声,安东手里的茶杯掉到地上摔得粉碎。他面色陡然变得煞白,抓住自己老伴儿的手,一叠声地问道:“死了!真的!?死了?……”
  夏雯正懊悔不该在安东刚回来的时候,对他讲这桩伤心事,但话已出口,无法收回来,便喃喃地答道:“这也是小赵告诉我的。”
  小赵脸红了,说:“夏雯同志,我……我是哄你的……因为我老听你打听昔憬,便把这个情况向上面汇报了。成主任便指示我,要我告诉你,昔憬死了,让你死掉这颗心……他为什么这样做?我可不知道。”
  安东一拍桌子,气乎乎地说:“卑鄙,阴谋,不过手段也太拙劣了。很清楚嘛,只要我们和着憬都活着,许立这些家伙就得老老实实!他生怕我们通上气……”
  小赵截住了安东的话头,带点央求地道:“首长,你们可千万别把我讲的说出去……再者,昔憬可不比你,他是人证物证俱在的特务。许立拿出一张照片,是蒋介石侍从室的七个军官,和蒋介石合拍的,其中就有昔憬。我亲眼看见照片上昔憬头戴大檐帽,肩上还有少校军衔的一朵梅花。这是个铁案。首长,你千万别和他沾边,否则,跳到黄河也洗不清。这次派我来时,成主任亲口对我讲,你的问题还未结案,要我留意你的言行。同时我又听人讲,将你从监狱里放出来,也是出于万不得已,因为总理问过你三次了。”
  安东又大笑起来:“我的问题是真是假,还未做结论,是吗?这么说,昔憬的问题也未结案了?”
  小赵点点头,道:“我听人讲,他的案子与你有直接关系。”
  安东道:“等我的审查结论?”
  小赵道:“又不完全是这样。你也在等他的。”
  安东道:“这么说,两家是在踢皮球?”
  小赵点点头,道:“好象是这样。”
  夏雯这时在旁插嘴道:“你等我,我等你,等到何年何月为了?”
  小赵道:“他们的目的,是拖。”
  夏雯道:“拖死为算。”
  安东拉起裤腿和衣袖,扒开胸脯,笑道:“小赵,你看过我身上这些枪疤吗?敌人打了我二十一枪,也没有把我打死。他们就能把我拖死么?”
  小赵道:“拖不死,拖垮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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