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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24章

白色巨塔 作者:[日]山崎丰子-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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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会场一致涌起赞成的掌声,在主席的介绍下,菊川升来到演讲席的麦克风前。
    他一鞠躬,将没抹油的头发一拨,生硬地讲了起来。
    “一直到十几年前,患有心内膜炎、心脏瓣膜症、心囊炎等病症而导致心力衰竭的病人,要接受胃癌手术,可说是完全不可能。然而,就在昭和二十六年(1951),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致使我国现代的心脏外科也迈入新的纪元。之后,随着麻醉技术的进步,此项技术已发展成熟,现在就算是心脏瓣膜症患者也能接受胃癌手术了。不可讳言,患有心脏疾病的患者,在接受外科手术时容易发生休克的现象。不过,随着心脏外科的进步,术中、术后的心肺功能管理也进步了。万一心脏真的停止跳动了,也可以施以开胸手术,在第一时间内进行急救。此外,如果手术中发生休克,致使心脏无法正常运作时,也可以铂针刺入心室,或是利用心律调整器给予刺激,让心脏恢复一定的律动。像这样,由于心脏外科的长足进步,迄今为止,原本是只要有心脏病就不可能施作的胃癌手术,其适用限制已大大放宽,而本来患有心脏瓣膜症等心力衰竭毛病的患者,也可以接受胃癌手术了……”
    菊川说话的方式既不流畅也无抑扬顿挫,不过,却透着一股对学问执著的热情和诚恳态度。看到这样毫不矫饰、洋溢着学者气质的菊川,东对为了女儿佐枝子而选择丧妻的菊川一事,已经不再愧疚了。在东的心里,想要推举菊川成为教授的心意更加坚定。
    东怀着豁然开朗的心情,偷偷瞄向斜后方的座位,在那里坐着浪速大学的教授们,更后面的五六排则是挨坐在一起的副教授和讲师们,不过,里面并没有财前副教授的身影。
    菊川的特别演讲结束了,主席站了起来,宣布第二天的议程已经全部结束,并做最后的致词。他话都还没讲完,会员已经陆续往出口走去。会议从上午8 点开到下午5 点,在这之后是自由活动时间——这正是从各地来的会员可以轻松游览京都的时刻。在会场大门口,各药厂和医疗器材公司的公务车排成一列,名教授们各自坐上不同的车子,接受豪华招待去了。至于无名的穷学者,则呼朋引伴,合搭一部出租车,往新京极一带的关东煮店去了。
    船尾和东来到走廊,穿过混乱的人群,朝抱着雨衣和公文包的菊川走去。
    船尾将脸转向东:“这就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君,我应该在会议之前介绍给你认识的。不过,菊川君也有胸外科的学会要开,为了刚才的特别演讲,他才特地从会场赶来……”
    这件事东已经知道了,不过,船尾还是正式介绍两人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金泽大学的菊川升,请多多指教。”菊川绷着一张脸,三句话就把招呼打完了。
    “啊,我是东,你的事船尾教授已经都告诉我了。”东有心替菊川的不善交际找台阶下。
    “怎么样? 我们找一个有京都情调的地方,一起吃晚餐吧? ”他向船尾和菊川提出邀请。
    正当他们打算朝大门走去的时候,金井突然从背后叫住东。
    “医生,洛北大学的木村教授询问明天的理事会要几点、在哪儿开比较好? ”
    由于这次学会在关西举办,所以东得分担一些杂务。这些,他全交给金井讲师处理了。东顾虑到菊川就在旁边,装出慎重思索的样子说道:“这个嘛,你就跟他说,明天就是学会的最后一天,晚上又有联谊会,就利用中午用餐的时间,12点半在总部召开,这应该是最适当的安排。还有,接下来已经没什么事了,你可以回去了。”说完后,他像是突然想到似的,“菊川先生,这位是我们科的金井讲师,和我一样都是专攻肺脏外科。”他把金井介绍给菊川认识。
    “初次见面,您好! 我是第一外科的金井。刚刚您的特别演讲实在让人听得津津有味,今后也请您多多指教! ”金井好像在观察菊川似的,目不转睛地看着他。
    “哪里,我才是……”菊川小声、冷淡地应道。
    在东的带领下,三人来到鸭川旁的“京美野”。沿着河畔尽是一整排架高的日式房屋,鸭川的浅溪淙淙流淌。正前方的大文字山,描出一条蓝色的流畅棱线,逐渐与昏蒙的薄暮融为一体,和大文字山相连的东山各峰也仅存稀微的幽影,山麓已经完全变黑了。
    “真不愧是京都,可以一边听着这么安静的流水声,一边吃饭哪……”船尾享受着睽违已久的京都风情,这么说道。
    菊川则不发一语,只是静静地望向窗外低垂的暮色。
    “医生,欢迎光临,我们已经恭候大驾多时了。”老板娘进来打招呼,将菜端了上来。东立刻取过酒瓶,先帮船尾斟满,接着替菊川倒。
    “不行,我不能喝,一口都不行。”菊川用手盖住酒杯。
    船尾见状马上说:“菊川君,今天就算勉强也要跟东医生敬一杯。对方可是来自赫赫有名的浪速大学,何况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还主动找你当他的接班人呢,不是吗? ”他责备菊川的不懂礼数。
    “那么,我就意思意思地喝一点。”菊川以生硬的手势举起酒杯,东真的就“意思意思地”帮他倒了一点。
    “刚刚你的特别演讲,内容真的非常有趣! 我是知道心脏外科在整体的治疗上都进步了,不过,你讲的内容还是引起我很大的兴趣,昭和二十六年对心脏外科而言,真的是那么有意义的一年吗? ”
    “是的,那一年对日本的心脏外科而言,确实是值得纪念的一年。为什么呢?就像我刚刚所说的,那一年东京第一医大的神原教授在开放性动脉导管手术上获得成功。同一时间,母校东都大学的木野教授在面对法洛氏四重症(全名为法洛氏四重畸形症,英文缩写为TOF ,是一种发绀性先天性心脏病,因为患者的主动脉在心室中膈上,加上心室中膈缺损、肺动脉狭窄、右心室肥大,因而血液缺氧发绀。主要有心内膜炎、脑脓疡及中风等并发症状。)这种先天性的心脏重症时,也首度以布陶式手术法(是以手术发明人布莱罗克和陶辛来命名的外科根治手术,以锁骨下动脉吻合肺动脉,以改善肺动脉血液循环。约翰.霍普金斯大学的女医生陶辛根据生理学设计了这种手术方法,并由外科教授布菜罗克实地操作.成功救活了病人.)在日本创下成功救治的案例,可以说日本现代的心脏外科史就此展开新的一页。”菊川感慨良深地说道。
    “菊川君当时是我们教研室的讲师,专攻心脏外科,因此他也参与了那次手术的规划。后来,即3 年后的昭和二十九年(1954),文部省首次开办心脏外科的综合研究班,菊川君也参加了。现在,他不只是在心脏外科的领域,对血管外科也非常有雄心,真是很了不起! ”船尾再次强调自己所举荐的菊川在学术成绩上有多卓越。
    东感觉船尾的这番话似乎在跟他邀功,不过……
    “我越听就越是佩服菊川先生的雄心壮志,更让我觉得你无论如何都能胜任我的位子。”
    菊川语带迟疑地说道:“感谢您的提议。不过,浪速大学和金泽不同,是具有优良传统的都会大学,而像东医生这样的老前辈竟然找我当接班人,对我来说,实在是……话说回来,在东教授的研究室里,不是有位在食道外科扬名的财前副教授了吗? 既然已有这么优秀的人选,为什么还特地找上我呢? 关于这一点,我怎么想都不明白。”他似乎觉得很讶异。
    “啊,关于这一点,船尾教授也非常了解,我们科的财前君的确是位优秀的外科医生,不过,要把整个研究室交给他,让他来培育年轻的医者,就会出现很多问题。事实上,今天早上的学会他也参加了,不过,因为下午有特诊患者的手术就先赶回去了。你也知道,想当国立大学医学院的教授,必须同时符合教育、研究、医疗等三方面的要求,非得是个优秀的学者才行,可惜在这方面,财前君就差了一点。如今,我们学校第一和第二外科加起来都没有半个心脏外科的专家! 然而,心脏外科是时下最受世人瞩目、最走在时代尖端的学科,所以我们一定需要这方面的专家!因此,如果能由你来接任我的位子,相信浪速大学的外科阵容将更加坚实完整,我不会因为财前当了我多年的左右手,就选他当接班人,为了浪速大学医学院的未来,我应该将眼光放远,征求像你这样的人才才对。”
    东知道此刻说财前五郎的坏话只会自曝其短,反而降低了自己的格调,所以他假托放眼全国、广征人才的名义来游说菊川。
    “菊川君,东医生都这么说了,这可是别人求都求不来的机会,难道你还有什么不放心的吗? ”船尾从旁催促着菊川。
    “不,我没有什么不放心的,只是像我这么消极、又什么都不懂的人,真的有办法领导像浪速大学第一外科那么大的家庭吗? 关于这一点,我……”菊川升依然犹豫不决。
    “关于这一点,我事先也都考虑了,刚刚介绍给你认识的金井讲师,就是我最器重的手下。16年前我也是单枪匹马,忽地就从东都大学调到浪速大学,不过,此一时也彼一时也,路我已经帮你铺好了,所以你根本不需要担心! 与其担心这微不足道的小事,倒不如多花点心思想想你来浪速大学后,要如何争取比现在更完善的研究设备、更充裕的研究经费,让自己拿出更优异的学术成绩才是。”东忙着化解菊川的疑虑。
    菊川好像终于下定决心了,他抬起头,深深点头致意:“一切就拜托东医生您了。”
    “哎呀,你这么说,倒让我高兴地想要跟你道谢了,我可是把劝你接受的事当做是自己的重大责任呃! ”东露出欣喜的表情。
    “我也松了口气,因为对象是菊川君,所以我知道就算我跟他说这个职位有多棒,他也未必会接受,害我担心了好一阵子。这下,肩头的重担总算卸下了。”
    船尾的脸上释出欣慰之色,好像说定的是他自己的事。东没有错过船尾这表情,对船尾而言,将菊川送进浪速大学,代表着自己能够支配的权限扩大了;而对东而言,他之所以力挺菊川当教授,是为了退休后还能遥控第一外科。说难听一点,船尾和东两个都是为了自己的利益,才促成菊川的人事案。
    东突然想起,自己当年也是以同样的模式,为了特定人士的利益和目的,被送入浪速大学当教授的。在那之后已经过了16年,医学本身都有了长足的进步,可在医学院幕后的人事斗争却丝毫没有改变,他的心中泛起一降隗疚和不安,为了拂去这小小的伤感,他向菊川问道:“菊川先生,接下来你可有什么安排? ”
    “我参加的胸外科学会已经在今天结束了,接下来我要到洛北大学的医学院办点事,打算多留两天,后天再坐夜车回去。”
    “是吗? 正好后天是星期天,你要不要顺道来我家,大家一起吃顿便饭,吃完饭后再从大阪搭车回去怎么样? ”东临时起意地提议道。
    菊川露出为难的表情,不过船尾却硬逼着他:“菊川君,人家好意要招待你,你怎么可以拒绝? 如果我有空的话,也想跟你一起去呢! 只可惜明天有事非得回去处理不可,所以,你就一个人去吧。”
    “那么,我就打扰了。”
    “好,为了菊川教授,我们痛快地干一杯! ”
    东对于菊川要到自己家里来的事,抱着很大的期待。他陶醉在这样的兴奋里,一仰脖干了杯。
    东家的饭厅里,靠墙摆着充满英国风格的摆设柜和餐具柜,正中央的餐桌饰以盛开的洋兰,绒布的刺绣餐巾、一整套的精致餐具整齐排放着。
    面对这么大张旗鼓的正式晚餐,菊川升似乎有点不知所措,正打算挑靠近门的位子坐下,眼尖的政子马上用唱歌般的甜美声音说道:“哎呀,怎么好意思让您坐在这样的角落? 请您坐到前面来……”她身上飘散着香水的味道。
    “喂,老公,你的位子在这边。”
    东正打算在菊川对面坐下,可政子安排他坐到菊川旁边。菊川对面的位子是特地为女儿佐枝子留的,而政子自己则坐在那个位子的隔壁。
    “佐枝子到底在做什么? 客人都已经就座了。我这个女儿真是失礼! 啊,你赶快去请佐枝子下来。”政子向端菜过来的女佣吩咐道。
    “菊川先生,真对不起! 小女不知是因为怕生,还是生性喜欢独处,平常很少跟人接触,真是伤脑筋呢! ”
    “哪里,我只是来跟东医生打声招呼,没想到夫人和小姐也在……”菊川的应对生硬笨拙,跟前天在癌症学会上,以少壮派教授的身份发表特别演说时的沉稳大方大相径庭。
    “哪里,我们家呀,就算没有人来,平常也习惯全家一起吃饭,每次拖拖拉拉的都是佐枝子一个,真伤脑筋。不过,她也有过人之处,或许我做母亲的这样讲有点奇怪,可是,佐枝子看人的眼光很准,就连东研究室里的那些人,她也是一眼就能分出好坏,最近的女孩子家是不是都这样啊? ”
    “大概是吧? 我也不是很清楚……”
    正当菊川这样回答的时候,门打开了,身穿青磁色上代绸和服的佐枝子出现了。
    “哎呀,你怎么那么慢? 这位是金泽大学的菊川教授,赶快跟人家打招呼! ”
    佐枝子将视线转向菊川:“我是佐枝子,不好意思,我迟到了。”她深深地一鞠躬。
    菊川也从椅子边站起:“敝姓菊川,打扰了。”两人就这样简短地打完招呼。
    “佐枝子,帮菊川先生倒餐前酒,也请人家多吃点菜……”政子忙着叫佐枝子招呼菊川。
    佐枝子面无表情地遵照母亲的话做,做完后,她转身挺直身体,以极端正的姿势拿起汤匙,菊川也默默地夹着菜。餐桌上一片安静,政子又开始聒噪地讲起话来。
    “我最近从东那边听了很多菊川先生的事,他说您是拥有大好前程的少壮派教授,还说您是罕见的心脏外科权威。对了,之前不是有美国心脏外科学者在做一种颇为复杂的血管再通术吗? 我听说当时日本能针对这手术提出解决方案的就只有菊川先生一人。”她这番话是故意说给佐枝子听的,还做出大为惊叹的样子。
    随即连东也跟着附和:“那可真是了不起! 从那之后,菊川先生在我们外科学会可说是无人不知、无人不晓呢! ”
    “哪里,那没有什么,碰巧当时我正在摸索冠动脉内膜切除术的新方法,总而言之,就是我运气好,做对了研究。”菊川难为情地解释道。
    “不,这跟运气好不好没有关系,这全是靠你有卓越的构思,加上日积月累的努力得来的。之前船尾教授也跟我说了,他说你从东都大学调往金泽大学后,交出来的学术成绩跟你在东京时的一样多——就算被调往地方,也没有稍微松懈自己的研究,这点我深感佩服。”
    “那是因为心脏外科这门功课的屙陛使然,医学的发展可说是日新月异,而心脏外科的进步又更为神速,一年前还不可能的事,今年就有可能了,所以根本不能打马虎眼。对研究者而言,这可说是一天都不能松懈的严苛学问……”
    没想到佐枝子突然开口说:“要这么严苛才称得上是学问吧。”
    菊川第一次正眼瞧佐枝子。佐枝子和母亲政子正好相反,脸庞带着一种落寞的阴郁,只有眼睛散发出冰雪聪明的光芒。
    “哎呀,汤都快凉掉了,来,赶快趁热喝。”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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