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色巨塔 作者:[日]山崎丰子-第6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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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从那个炎症的情况无法判断是术后肺炎,还是与癌性肋膜炎并发的肺炎。”大河内的证词毫无偏袒,骁勇善战的河野律师似乎也对他无计可施了。
“好,我没有问题了。”
当河野回到座位时,审判长说:“本庭要讯问证人。你刚才说,当有转移灶时,有些意见认为该动手术,但也有些意见认为即便存在某些转移的情况,仍然可以动手术。请你谈一下你的意见。”
“我认为,由于目前还缺乏绝对有效的对策可以对抗癌细胞转移,因此,除非有必要,否则不应该对主病灶造成外科的侵袭,但这只是我一介病理学者的意见,我刚才也说过,必须询问实际执刀的临床医生的意见。”
“对于是否应该动手术的问题,就等临床医生来决定。从病理观察的角度,你对财前被告的处置方法有什么看法? ”
“虽然肺部已经有了明显的转移病灶,但他仍然对胃贲门部的主病灶动了手术应该有他的道理,问题只在于他的道理有没有超出必要的范围。但如果是因为手术前疏于检查,没有发现肺部的转移病灶而动了手术,就是缺乏临床医师的注意义务。”
坐在被告席上的财前顿时脸色大变。审判长翻开书证,和左右的陪审法官讨论,着。原告律师关口站了起来:“审判长,为了厘清刚才大河内证人认为该由临床医生鉴定的问题,原告方面要申请鉴定人。”
代表被告的河野律师也立刻站了起来,不甘示弱地表示:“我方也要申请鉴;定人! ”
旁听席上的医学相关人员情不自禁地面面相觑,法庭上出现了一种不寻常的气氛。一旦原告和被告在申请临床医师作为鉴定人后,鉴定人将表达财前五郎到底有没有医疗疏忽的重要意见。
席间的气氛异常尴尬,鹈饲医学部长、河野律师、财前五郎和又一四个人围坐在一起,面前的热酒都快凉了。
“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可真不妙……”鹈饲苦着脸说道。
又一说:“没想到我担心的事终究发生了。在第一次证人讯问中,虽然被原告律师在反对讯问时死缠烂打,但金井副教授和护士仍然按照我们原先讨论的说词顺利过关了,我为这个好兆头高兴没多久,大河内教授今天的证词简直让我吓破了胆,有没有什么办法可以补救? ”
又一的厚唇上积满了口水,话中带刺。财前五郎慌忙地打圆场:“爸爸,谁都无法预料今天会有这种情况发生。虽然知道大河内教授的证词一定很严格,但最后当审判长问他对我的处置的看法时,他竟然回答是缺乏医师的注意义务时,我觉得好像被人打了一拳! 想到他那样的回答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所产生的影响,就让我不安起来。河野律师,你的看法如何? ”他一脸严肃地问河野律师。
“是啊。如果大河内教授一开始的证词就偏袒原告,那他这么回答时,审判长或许会认为他是带有某些私人的情感,试图导向对原告有利的方向。但他从头到尾的回答都刚正不阿,连原告律师都苦于无法让他说出对他们有利的证词,所以,他的说词应该会对审判长的自由心证产生不小的影响。”河野担心地说道。
鹈饲闻言立刻发话重振士气: “怎么连河野先生都说这种丧气话? 目前更重要的是,如何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挽回劣势。”
“你说得对,得在下一次的鉴定人讯问中扳回一城。下次鉴定事项的焦点,在千是否该针对有转移灶的癌症动手术,对于这个问题的回答将直接关系到财前教授采取的处置方法是否正确。财前教授,请你冷静思考一下,你对这个问题的看法如何? ”
河野一说完,财前显出一副早有准备的表情说道:“这就像站在医生的立场上所说的误诊,和病人所说的误诊有很大的差异一样。即使同为医生,也会因为对这个问题的不同见解而对我的处置有不同的主张;认为即使有少许转移情况,仍然应该切除主病灶的医生会同意我的处置方法,但相反的,认为不应该动手术的就会认为我的处置完全错误。一般来说,少壮派新锐的外科医生比较支持前者,而比我长一辈的老教授则比较支持后者的说法。所以,只要挑选和我立场相同的临床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兼之近年来这种想法已经逐渐成为主流,我想,在下次的鉴定人讯问中,应该会对我比较有利。”
“原来如此。那就必须挑选和你的立场相同,并具有足以推翻大河内教授结论的实力,而且能言善辩的外科医生作为鉴定人,你有没有具体的人选? ”
河野律师问财前,又一立刻插嘴:“我认为,鹈饲教授在医学界人脉广,由他推荐的人选应该更理想。”
为了避免五郎在这种时候出风头,又一立刻适时地抬举鹈饲。
鹈饲一边吃着料理,一边说:“当然,以资历来说,我的人脉当然比较广。但这次的官司不是与我的专业相关,而是外科领域,所以,还是先听听财前君的意见吧。”
他征求财前的意见,财前考虑了一下。
“既然要做鉴定人,最好同样是消化道外科研究癌症的顶级人物。我看,担任日本外科学会理事的冈山大学田渊教授,或担任日本癌症学会会长的千叶大学小山教授,以及担任日本消化道疾病学会会长的九州大学星岛教授,这三位都很理想,他们都对我的研究有很高的评价。”
河野律师说:“我听过千叶大学小山义信教授的大名,他和你一样,也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其他两位的专业是什么? ”
“冈山大学的田渊教授是消化性溃疡方面的专家,九州大学的星岛教授则专攻胰脏肿瘤外科,两人都有十分优秀的成绩。”
财前说明道,又一跪着向前挪了一步。
“这三个人里面,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最理想。一方面,他和五郎一样,都是食道、贲门癌的权威,最主要的是他有名气,大家几乎都知道这个人,而且也最有威信。鹈饲教授,你看呢? ”
“嗯,虽然外界对这个人有些批评,不过,他的外科医术很高明,是日本屈指可数的实力派,而且名气也够大。法官毕竟也是人,同样是鉴定人,一定会更相信小山教授的鉴定。”
鹈饲表示赞成,河野律师说:“那就决定委托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一旦我方委托他做鉴定人,围内就找不到第二个可以在知名度上和他势均力敌的人了,这也是给原告心理上的一个打击。”
听到河野说此举可以打击对方的士气,又一用力拍了一下大腿。
“真是高招啊! 既然这么决定了,就非要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不可。河野律师,请你尽快带一些礼物,去东京跑一趟,或者叫五郎陪你一起去……”他性急地说着。
河野律师却说:“不,鉴定人必须注重客观性,所以委托对方这种事时,如果不按正常规矩来,对方会有所警戒,反而容易拒绝。虽然麻烦了些,但还是得先由身为浪速大学医学部长的鹈饲教授写一份公文到干叶大学的医学部,说是因为这样的来龙去脉,需要仰赖小山教授的鉴定,请小山教授接受我们的委托。同时,我会从律师的角度和财前教授一起恳切拜托他,一等对方答应,就立刻向法院申请由小山教授担任被告一方鉴定人的手续。”
他介绍了事务性的流程,鹈饲重重地点了点头。
“好,我明天就写封公文给干叶大学的医学部长。我只要说是国立大学的教授被病人提出误诊的控告,为了保护大学的权威和名誉,要委托对方鉴定,基于同是国立大学医学部长的心理,他应该不会拒绝,大家的立场相同嘛。”
又一立刻笑逐颜开。
“虽然不知道原告方面会找谁做鉴定人,但绝对找不到像千叶大学的小山教授那么有实力、有名气的鉴定人。看来,除非有十足的证据,否则,打官司还是要靠实力,什么都要靠实力,哈哈哈哈……”
自从打官司以来,这是又一首次放声大笑,鹈饲和河野律师也跟着笑了起来,财前五郎则附和地微笑着。
东身穿和服,抱着胳膊,面有难色地听着关口律师说话。关口详细叙述着从接受佐佐木庸平的家属委托为原告辩护后至今为止的审理经过,并不时抬头看着东,似乎想理解他的心情,东叼着烟斗,仍然一脸为难。
关口继续说着:“无论是身为律师的我,还是家属都对医学一窍不通,根本不了解该找怎样的鉴定人比较适当。所以,我就去拜访将以原告证人身份出庭的第一内科里见副教授,请教他的意见。他说他是内科医生,无法推荐讨论有关癌症手术活用性的专家。他向我推荐了您,说您刚从浪速大学退休,目前是近畿劳灾医院院长,建议我找您商量,所以,我才会在深夜上门叨扰。”
当他说明了深夜突然造访的原因后,东终于露出了轻松的表情。
“是吗? 原来是里见介绍你来的。你刚才说为了财前的医疗疏忽想要和我见面时,我还觉得很困扰,原来是这样……”
他拿起女儿佐枝子端来的红茶润了润喉。关口环顾着东家豪华的客厅,里见家简直无法与之相提并论。
“事实上,我原本是希望能够在和您见面后,委托您帮我们做鉴定,但听说您在决定继任教授的教授选举时,曾经和财前教授有过复杂的过节。按照规定,和原告、被告有利害关系的人,或是曾经有过利害关系的人无法作为鉴定人,对此,我感到很遗憾。”
听他这么一说,东露出惊讶的表情:“你怎么连这种事都知道,是谁告诉你的?”东不解地问道。
关口露出一丝苦笑:“我是律师,为了寻找对我方有利的证人和鉴定人,一定得详细调查相关的人际关系。其实,我知道在第一次证人调查中,作为被告证人出庭的金井副教授原本是东教授的嫡系弟子,原以为即使他不会作出对我方有利的证词,至少应该不会有不利的证词,但就像我刚才向您报告的那样,他专攻胸腔外科,却说无法光凭肉眼观察百分之百地判断癌性肋膜炎的红色胸水到底有没有癌性,必须等病理检查报告出来才能断定,让我感到十分意外。”关口愤愤不平地说道。
东看着洒满树梢阴影的庭院:“刚才听你谈到这件事时,我也感到惊讶不已。
从报纸上看到这件事时,我对财前发生这样的事并不意外。以他的个性来说,他一定会利甩擅长的权谋术数,想尽办法摆平这件事。但我实在难以想像,连在我眼中算是~个典型的学者、也很懂得师生之礼的金井竟然会大言不惭地说出这种泯灭医生良心的证词……”他失望地说道。
“所以,我们原告方面无论找证人或找鉴定人时,都像瞎子摸象一样毫无方向,也不知道到底该找谁做证人、做鉴定人,为此伤透了脑筋。尤其在这次大河内证人做出如此重大的证词后,如果临床医学家的鉴定意见,可以从客观的角度进一步佐址大河内证人的证词,将会在案件审理上起到极其重大的作用。所以,我才特地拜托您为我们推荐合适的人选。”
关口向东求助,东左右为难地陷入了沉默。
“东教授,拜托了。只有您才能够向我们推荐足以与财前被告的鉴定人相抗衡的人选。”
关口似乎已经走投无路了,东的表情则仿佛下定了某种决心:“听你刚才的说明,原告方面需要的鉴定人必须认为有转移灶时不应该动手术,正因为动了手术,才会导致病人死亡,对不对? ”
东问了之后,再度陷入沉思。片刻之后,他说:“我想,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应该是理想的人选。他是腹部外科的专家,一向坚持主张患者有转移灶时不能动手术。而且,虽然他~T@ 年纪,但他的手术技巧仍很高明,至今仍然被称为‘手术刀之神’,对自己信奉的学说和临床经验持有牢固的信念。我认为,委托一丸教授作为原告鉴定人最理想。”
“这是我们求之不得的人选。不好意思,可不可以麻烦您帮我写一封介绍信?否则,我们和他素昧平生,突然委托他鉴定,恐怕他也不会接受。拜托您了! ”关口探出身子说。
“好,晚一点我就写一封慎重的委托信给一丸教授。 ~ 教授是我在东都大学时的学长,我们刚好认识,所以,他应该会答应。”
“谢谢您,您不仅向我们推荐一丸教授,还亲自写委托信,实在不敢当。里见医生虽然只答应我们会秉持医生的良心说实话,其他并没有多说什么,但我可以感受到他对佐佐木庸平的家属的极度同情。如今又得到东教授您的大力帮助,家属们一定会感到万分欣慰……再次感谢您! ”
关口深深地鞠躬道谢。
“我并不是基于对财前的私人恩怨才这么做,听你谈到证人在法庭上作证的情况,不仅是你,连我都感到义愤填膺。而且,我个人对于在癌症已经转移到肺部的情况下,仍然坚持动手术这一点也持保留的态度,这也就让我无法袖手旁观。财前这个人一定会不择手段,请到很有实力的鉴定人,所以,你不能因为我向你推荐了一丸教授就放松戒备。身为原告律师,如果没有相当的毅力,很难打赢这场官司的。”东以专业医师特有的郑重、谨慎态度说道。
关口律师恭敬地道谢离去后,佐枝子走了进来,轻轻地靠近正坐在沙发上沉思的东。
“父亲,刚才那个人说是为了财前医生官司的事来找您,到底是什么事? ,,佐枝子刚才在玄关接待关口,所以略知一二,她关心地问道。
“他是要我帮他推荐原告的鉴定人。他先去找了里见,里见说自己是内科医生,建议他来找我,所以他才过来。我向他推荐了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里见真了不起,竟爽快地答应担任原告的证人出庭作证。他身处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气息的浪速大学中,却勇敢支持控告鹈饲主流派核心人物财前的原告,并答应出庭作证,这不仅需要极大的勇气,也是赌上了自己的将来。里见在学术上刻苦钻研,个性也冷静,我想,他绝不是因为一时的感伤或同情,而是有相当的心理准备才会做出这个决定。他真伟大,让人望尘莫及。”
东钦佩地说道,佐枝子眼睛眨也不眨地盯着父亲的脸。
“父亲,正因为事不关己,您才会钦佩他伟大。先不说里见医生如果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使财前医生打输官司时会如何,即使财前医生赢了,里见医生也会因为对本校教授做出不利证词而被赶出大学……”
佐枝子一脸忧虑,东不知该如何回答。事实上,正如佐枝子所说的,里见一旦做出对病人家属有利的证词,很可能影响他自己的将来。
“父亲,如果是您的话,您会怎么做? 您在教授选举时,也没有挺身而出阻止财前副教授升为教授,而是把金泽大学的菊川医生推到第一线作战,自己却袖手旁观。虽然您说在充满威权主义和封建性的浪速大学中,里见医生的行为很了不起,但父亲您在那所大学工作时,是否曾经尝试改变这种气氛? 相反的,您反而曾经推波助澜……”
佐枝子的嘴里不断吐出指责父亲的话。
“你怎么了? 怎么突然那么生气? 我只是对里见的态度很感动,正因为受到了感动,才会向通过里见引介登门造访的原告律师推荐合适的鉴定人选,我还准备连夜写一封委托信给东北大学的一丸名誉教授。你到底要我怎么做? ”东有些困惑。
“我也不知道。我也不知道要怎么做。想到里见医生的将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