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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8章

短篇小说(第二十辑)-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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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钮或「轻拳」钮,则是在第一代快打叱吒一时的「气功」,一团白色的气功环
Ru在一招「亢龙有悔」式的只掌中拍出,第二代攻击系数被压低,只有一成。防禦
系数仍高达五成。

    常常在和一个人分别了很多年以后,重逢时错愕地听见他们在描述着一个陌生
的、和你完全无关的你自己。像是一个你早已遗弃的、有着你的脸的死婴,却在你
毫不知情的情况下,在他们的温室里被孵养长大。你恐怖地想像着那个死婴,在他
们的温室里,发出波波声响成长的情形。有一天,你在戏院里,或是隔旁的公用电
话,或是公车后座两个聒噪的女人的谈话里,听见她们在谈论着「你」——那个早
在某一处叉口和你分道扬镳的「你」。

    「那不是我!」你在心里大喊。

    大学时没有理由便分手的女友(后来我知道她是双鱼座的),许多年仍持续着
写信给我,大约拖了三、四年吧,终因我始终没有回信而中止了。有一个夜里我在
满妹的店里拉Bar赢了四千多块,请满妹及当时店里寥寥无几的客人每人喝一杯酒,
走出店来在街道上我突然寂寞无比地想念起那个双鱼座的女孩。

    回到住处我疯狂地翻箱倒柜把她这些年来所有的信给翻了出来。却发现一封又
一封叨叨絮絮的自语。正是她一次又一次关于她的保温箱里,我遗留在彼的死婴,
培养中持续在裂变成长的实验报告。

    她的最后一封信有一段这样写着:

    「……今天早上刷牙时,在牙刷上先挤一截百龄鹹性牙膏,再挤一截很凉很辣
的黑人牙膏,突然想到这不是你的习惯吗?我已不知模仿这个习惯有多久了。这样
想着,便一个人在浴室里哭了起来,并且决定这封信以后,再也不写信给你了。…
…我周围的几个好朋友,都对你的生活细节瞭若指掌,她们成天听我重眩孛枋觯
似乎是我对于你童年记忆的一片空白的补偿,我至少比你还要清楚地掌握了某一段
时期的你自己……」

    我曾经有那样的一个习惯吗?在牙刷上挤一半鹹性牙膏,挤一半凉性牙膏,我
完全不记得了。

    是不是从那以后,突然耽迷于十二星座的认知游戏?

    用黄道十二宫的白羊座、人马座、狮子座诸星代替了佛洛依德的口腔期、肛门
期意识与潜意识。

    在认知的此岸、隔着随处充满了让认知灭顶的湍流和漩涡的真相大河,不敢贸
然再涉水而入。于是你开始以人类极限的神话,去替繁浩无垠的星空,划分你所能
掌握的座标和罗盘。

    十二个星座乍看是扩张了十二个认知座标的原点,实则是主体的隐遁消失。他
人的存在成了一格一格的档案资料柜。认知成了编排分类后将他们丢入他们所应属
的星座抽屉里,而不再是无止境地进入和陷落。

    你会说,啊,这个傢伙是双子座的,所以他的喜怒无常是在表层随语言而碎裂
的宿命性格,他的性格随他说出来的话而递转。结果对不起他说老兄你记错人了双
子座是另一个某某,我是天蠍座的。哦!于是你赶紧翻阅你的星座备忘小手册,那
就是了,早熟的原罪意识,黑暗深渊的正义膜拜者,天蠍座的,不能控制自己的犯
罪本能,却远比任何一星座为着自己曾经的罪或不贞而自惩或自虐。我明白你的冲
突。

    可以挑选任何一套诠释的系统,只要你按下你所属的或你要的星座,所有的表
象于外的乖诡行为、歇斯底里的扮相,你不能理解的沉默或空白,都可以汇编入它
的星座解剖图。啊!你只要握有那个星座的指南,就可以按因应于他(她)们性格
节奏而设计的谋略,照着路线,一步一步直捣私处。

    甚至你可以直视自杀,你可以直视自杀后面的无边的黑暗。

    郑忆英。你想起了郑忆英。

    我最后一次遇见那位「道路十六」老兄是在春丽在城市的上空出现的前一晚。
那一阵我将近一个月没再踏进「满妹的店」,一方面是为了赌气:有一晚我在满妹
的PUB里, 按例选了春丽,寂寞又麻木地操纵着那台「快打旋风」的摇桿和按钮。
像仪式一般地,当我破台之后,我会点一杯马丁尼。坐在台子前,看着萤幕上千篇
一律的结局: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悲伤祝祷:爸爸,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
然后她扔开她的功夫装,换上洋装,把发髻解开任长发披下。

    但是那晚,当我已让春丽打至最后一关越南军官时,有一个穿着制服的小学生,
跑来坐在我的旁边, 在我来不及疑问小学生怎么可以跑到PUB这种地方来时,他已
敏捷地投了五元下去,并按下只打的按键。

    这叫做切关,就是从中闯进来的意思。你和电脑的对打先停下来,必须和切关
的人打擂台,打赢了再继续和电脑的比赛,输了,你就抹抹鼻子走开。

    邪门的是那孩子也选春丽,穿红色功夫装的春丽。萤幕上只见两个衣服颜色不
同长相一模一样的春丽翻跳廝杀。第一局我赢了,但是接下来两局皆轮。我不服气
投钱再继续,但这回更惨,他的春丽几乎一滴血都没流就把我的春丽干躺在地上。

    我大约换了两百块的铜板、不断的投币,但是一次又一次地看到我的春丽在哀
号中躺下。我们的对决惊动了包括满妹和柜台这边的顾客,大家啧啧称奇地围在我
和小学生的后面。那孩子气定神闲,等着我狼狈又暴躁地投币。

    「算了吧!」当我把口袋的硬币用完,正准备起身再向满妹换钱峙,满妹轻轻
按着我的肩膀,小声地说:「不要和他打了嘛,我请你喝杯马丁尼好不好?」我真
是伤心极了,看着那孩子经易地破了台,「他的」春丽跪在她父亲的墓前:爸爸,
我已替你报仇,请安息吧……就这样赌气地一个多月不再踏进满妹的店,所以当我
再在「满妹的店」遇见那个「道路十六」老兄趴在一台机器前聚精会神地打电动峙,
我并不知道那是已放在店里一个礼拜的「道路十六」。

    「怎么可能?这不是道路十六吗?」我失声惊呼出来。

    「怎么样,」满妹得意地说:「1982年的机种,一个朋友在基隆的一家撞球店
看见,一万块就给我杀回来。这个傢伙啊,第一天来,看见一台「道路十六」摆在
那儿,眼泪就直直两行流了出来。」

    但是那傢伙浑然不觉我们的谈话,下巴直直地伸向萤幕。画面上橙色绿色的光,
在他面无表情的脸上流动。这下他可以慢慢地找出进入右下角那一格的方式了吧!
心里这样想着。十年前的老电动,真是像做梦一样。但是我发觉他尽把自己的赛车,
往左上角走,然后在左上第二格里的死路被警车夹杀。

    「就是上回快打旋风将你击败的那个小学生,」满妹兴奋地若诉我原因,但我
微微有一种遭受伤害的委屈,她不知道我是为了什么而一个月没出现吗?「有一天
站在后面看着他打,绕着画面右下那一角,怎么样都进不去,突然就说话喽,「第
四格的入口不在第四格的外头,而是在其它格子的里面。」奇怪的孩子……」

    「果然是程式设计的诡计。」

    「也不算是诡计。这傢伙誓死要进入道路十六第四格内部的消息很快就在店里
的客人间传开。有一晚,一个客人扔了一本日文版的《1982年电动年鑑》在我的吧
台……书里有一段报导了这个电动程式设计之初发生的一些内幕:「道路十六」程
式的原设计者是一个叫做木漉的年轻人,这道程式上市之后三个月才被人发现出了
问题,也就是第四格没有缺口无法进入。至于是木漉刻意设下的一格空白,还是程
式设计中途因他瞌睡而发生的错误,没有人能知道,因为木漉在「道路十六」推出
后一个礼拜,就在自己的车房内自杀了。总公司找了木漉生前的好友,也是她们电
动程式圈子里另一个数一数二的高手,一个叫做渡边的傢伙。

    「这个渡边,尝试着把木漉设计的程式叫出,却一筹莫展,原来有关第四格部
份的程式,被木漉单独用密码锁住了。年鑑上还透露着另一段关于这两个程式设计
师之间的一段秘辛:似乎是在木漉死去之后——或许在他生前便已暗潮汹涌地进行
——渡边爱上了木漉的妻子,一个叫做直子的女孩……」

    「先别说这个」,我打断她:「后来程式究竟解开了没有?」

    「可以说没有,也可以说解开了。」满妹说:「渡边没有办法拆开锁住第四格
入口程式的密码,但他也不是省油的灯,就另外设计了一套进入第四格的入口程式,
但这个入口,他只好把它放在别的格子的迷宫里了。不知道有没有人找到这个入口,
但显然确实是有这么个入口,可以进入第四格里。年鑑上提到,渡边替这个看不见
入口的第四个格子,取了一个暱称,叫做「直子的心」。而且,他在「道路十六」
上市一周年的邢一天,也在自己的家里自杀……」

    「真是悲壮,」其实我不知该说些什么,坐在机器前的老电动,这时咕哝出一
句:「最后一格了,我就不信还找不着……」

    「他这一个礼拜,全在做地毯式的搜寻,一格迷宫一格迷宫地碰……」

    就在满妹的话说到一半的当下,毫无预兆地,那傢伙的车已进入第四格了。

    先是一连串的英文,大概是说:恭喜你进入第四格,不管你是无心还是故意的,
你已闯入了我,渡边、我的好友木漉,以及直子的秘密通道……然后,他的赛车便
出现在一个空格中了。这就是第四格了。我激动地想。这个格子(这时是整个画面)
没有任何迷宫和道路,只有两行字:直子:这一切只是玩笑罢了。木漉。

    下面一行写着:

    直子:我不是一个开玩笑的人。我爱你。渡边。

    有好一晌所有围着电动的人都沉默无声。画面上那辆赛车停在兀自闪跳的两行
字旁。警车是无论如何也进不来了。我不知那个老电动他内心作何感想,困扰了十
来年的格子,闯进后却发现是一段别人纠缠私密的故事。两个先后自杀的程式设计
师和一个女人的爱情。「直子的心」。艰难地千方百计的进入,各种路线和策略,
结果只是两句话。「真是炽热又寂寞的爱情肮我轻轻地说,并且发现每个人的脸色
都很难看,便踮着脚,沈重地离开「满妹的店」。

    不能进入。

    当然你可以看见街道。街道上移动的人。或者你会经过公车站。你是隔着相当
厚的车窗,人的表情和颜色很容易被速度拉成扁贴在余光的玻璃上的,水里的毛巾
絮端或什么的。你可以看见仪表板、萤光的指针和钟面数字。那一阵子你开始利用
塞车听贝多芬:最后的弦乐四重奏、合唱、小提琴协奏、皇帝,后来你甚至听命运。
你很认真聆听,但你感到那是一种充满,你无法进入。

    你把音响开得非常大声,所以你始终觉得车窗外的世界是清洁无声的世界。每
一个红灯时,你会茫然盯着前一辆车的车牌数字。你会盯着任可另一辆车的里面,
里面的人,有时有戴斗笠绑着花布头巾的黝黑妇女敲你的车窗,她会发觉你用惊悚
畏缩的眼神看着她,她只是卖玉兰花的。你想着,在这道路和道路之间的车子,它
们只是一个绿色的小点呢?是一个自成空间的格子?为什么在格子和光格子间的道
路,会出现卖花的妇人?

    不能进入。

    下雨的夜晚,你可以听见自己车子的轮胎在积水路面曳行而过的声响。你可以
听见雨刷贴着玻璃戛擦的涩腻声响,你可以看见转弯时自己的方向闪光箭头一贬一
眨地在仪表上闪着。还有映着路口黄色闪光灯一滩在路上的流光。你有时真的想疯
狂地大喊:只有我一个人!只有我一个人!

    周而复始的催油、放离合器、排档、打方向盘。在新生北路快速道路上你轻率
便可飙到一百二,然后在自动测速照相机之前紧急煞车减速为中规中矩的六十。你
随着车群离开快速道路,没入塞车的仁爱路。

    没有迷宫、宝藏、在后追逐的警车或是锦标旗。而你不能进入。你想到十六个
格子中,最右下角的那个没有入口的格子,心里便抽痛一下。你想到自己的小绿色
光点绝望又赌气地在那个格子的外缘徘徊,然后活活被撞死,正这么想的时候,车
子的前方出现一个穿功夫装的少女。你在紧急煞车轮胎爆擦路面的刺耳声响中没有
感到有物体迎车头撞上的重量感。后面的车子相继紧急煞车,然后喇叭声大响。

    我撞死了一个女人。你想,不对。

    春丽。天蠍座的。是你。

    慢慢你会发现许多绝招的操作方式是重眩模豪缤前岩U朝最左压,然
后在迅速右推的瞬间按下「重拳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越南军宫,他会旋身平
射而出浑身焚起蓝色的光焰朝对手撞去;美国大兵是射出回力飞镖;西斑牙美男子
是在地上翻个滚朝前用铁钩朝敌人刺; 而日本相扑的Honda和人兽混血的布兰卡则
都是把自己变成一枚炮弹向敌人射去。同样把摇桿下压然后在迅速上推的瞬间按下
「重腿钮」,则画面上若你选的是春丽,她会使出「旋风腿」;若你选的是美国大
兵,他会画出一道杀伤力甚强的光弧脚刀;西班牙美男子则是尖啸着凌飞上空,然
后抓起对手倒栽葱在空中把对方摔下。慢慢你会发现,许多呈现而出的特性虽然不
同,其实操作方式是一样的。

    于是那天夜里你推门撞进满妹的店,你的脸色惨白冷汗淫淫湿透了衬衫,正在
吧台上瞌睡的满妹瞿然站起,看着你摔摔跌跌走向她。

    「满妹……我撞死了人……是春丽……」

    「是春丽……」这时靠弹子台后边落地窗那边有人在轻呼着,但他显然不是听
见我说的话,因为他正背对着我们,把只手攀贴在黑色窗玻璃上,仰着颈子望着城
市的天空。

    「是春丽耶……」慢慢有人聚拢着凑了上去,一群人像壁虎一般贴在那整片的
落地窗上,叹息声低抑地扩传开来。

    满妹拉着我也挤到窗前「啊!是春丽,巨大的春丽正和越南军官在城市的上空
对打。「是最后一关了……」有人这样低语着。和萤幕里一式一样的装扮,水蓝色
绸布功夫装、绑着丫头髻,在月光下洁白如冥奠的纸人一般的娃娃脸,因为激烈的
打斗而喘着气。越南军官红色的垫肩军服、黑色绑了腿的军靴,脸上因为没在暗黑
中,只模湖看出彷彿打不出喷嚏那样的不耐烦神倩。春丽很快又腾身而起,跳上另
一栋大楼的顶端。这是我第一次仰着头看着此我庞大许多的她在和对手决斗。她知
不知道我在看着她的性命之搏呢?越南军官一个旋身放着蓝焰的「飞龙在天」把春
丽撞翻下大厦。所有人担心地惊呼起来。然后,又看见春丽摇摇晃晃站了起来,她
的脸上像抹了一片煤灰,有汗珠沿着眉梢流了下来。

    时间在延长着,这不是最后一关了吗?

    她正在为我卖命,自己却浑然不觉。

    在她的头顶,是一片银光泛灿的星空。你以为你的头顶,能有什么样的星空?
梵谷的星空(牡羊座),夏卡尔飘着农夫和牛脸的星空(巨蟹座),耶苏在各各他
含泪相望的星空(魔羯座),还是拿破崙在西伯利亚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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