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宋宣和遗事-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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裁云剪雾制衫穿,束素纤腰恰一搦。
桃花为脸玉为肌,费尽丹青描不得。
这个佳人,是两京诗酒客,烟花帐子头,京师上亭行首,姓李名做师师。一片心只待求食巴谩,两只手偏会拿云握雾;便有富贵郎君,也使得七零八落;或撞着村沙子弟,也坏得弃生就死;忽遇着俊倬勤儿,也敢教沿门吃化。徽宗一见之后,瞬星眸为两留。休道徽宗直恁荒狂,便是释迦尊佛,也恼教他会下莲台。
天子见了佳人,问高俅道:“这佳人非为官宦,亦是富豪之家。”高俅道不识。犹豫间,见街东一个茶肆,牌书:“周秀茶坊”。徽宗遂入茶坊坐定,将金箧内取七十足百长钱,撒在那卓子上。周秀便理会得,道是个使钱的勤儿。一巡茶罢,徽宗遂问周秀道:“这对门谁氏之家帘儿下佳人姓甚名谁”周秀闻言,“上覆官人:问这佳人,说着后话长。这个佳人,名冠天下,乃是东京角妓,姓李,小名师师。”徽宗见说,大喜,令高俅教周秀传示佳人道:“俺是殿试秀才,欲就贵宅饮几杯,未知娘子雅意若何”周季去了,不多时,来见官人言曰:“行首方调筝之间,见周秀说殿试所嘱之言,幽情颇喜。不弃泼贱,专以奉迎。”徽宗闻言甚喜,即时同高俅、杨戬望李氏宅来。有双鬟门外侍立,“请殿试稍待,容妾报知姐姐。”少刻双鬟出道:“俺姐姐有命,请殿试相见。”师师出见徽宗,施礼毕,道:“寒门寂寞,过辱临顾;无名妓者,何幸遭逢!”徽宗道:“谨谢娘子,不弃卑末,知感无限!”那佳人让客先行。转曲曲回廊,深深院宇;红袖调筝于屋侧,青衣演舞于中庭。竹院、松亭、药栏、花槛,俄至一厅,铺陈甚雅:红床设花ブ绣缛,四壁挂山水翎毛。打起绿油吊窗,看修竹湖山之景。即令侍妾添茶,再去安排酒果。师师开瓶觑了,天子道与杨戬:“你与我取几瓶酒去。”不多时,令人取至,杨戬执盏于尊前,于是四人共饮。
师师道:“殿试仙辈,不审何郡敢问尊姓”天子道:“娘子休怕!我是汴梁生,夷门长。休说三省并六部,莫言御史与西台;四京十七路,五霸帝王都,皆属俺所管。咱八辈儿称孤道寡,目今住在西华门东,东华门西,后载门南,午门之北,大门楼里面。姓赵,排房第八。俺乃赵八郎也!”师师闻道,唬得魂不着体,急离坐位,说与他娘道:“咱家里有课语讹言的,怎奈何娘,你可急忙告报官司去,恐带累咱们!”李妈妈听得这话,慌忙走去告报与左右二厢捉杀使孙荣、汴京里外缉察皇城使窦监。二人闻言,急点手下巡兵二百余人,人人勇健,个个威风,腿系着粗布行缠,身穿着鸦青衲袄,轻弓短箭,手持着闷棍,腰挂着环刀,急奔师师宅,即时把师师宅围了。可怜风月地,番作战争场。看这个官家,怎生结束
却有徽宗闻宅外叫闹,觑高俅。高俅会意,急出门见孙荣、窦监。高俅喝曰:“匹夫怎敢惊驾!”一人觑时,认得是平章高俅,急忙跪在地上,唬得两腿不摇而自动。上告:“平章相国担惊,不干小人每事;乃是师师之母告报小人,来到他家中有讹言的,恐带累他。以此小人每提兵至此。”高俅闻言喝退。二人既免现了本身之罪,暗暗地提兵巡掉,防护着圣驾。
却说子母知道官家,跪在地上,唬得魂飞天外,魄散九霄,口称:“死罪。”徽宗不能隐讳,又慕师师之色,遂言曰:“恕卿无罪!”师师得免,遂重添美醯,再备嘉ゾ。天子亦令二臣就坐。师师进酒,别唱新词。天子甚喜,畅怀而饮。正是:
琉璃钟,琥珀浓,小槽酒滴珍珠红。烹龙炮凤玉脂泣,罗帏绣幕围春风。吹龙笛,击鼍鼓,皓齿歌,细腰舞;况是青春日将暮,桃花乱落如红雨。努君终日酩酊醉,酒不到,刘伶坟上土。
饮多时也,天子带酒观师师之貌,越越的风韵。俄不觉的天色渐晚。则见诗曰:
窗外日光弹指过,席前花影座间移。
一杯未尽笙歌送,阶下辰牌又报时。
是时红轮西坠,玉兔东生,江上渔翁罢钓,佳人秉烛归房。酒阑宴罢,天子共师师就寝。高俅、杨戬宿于小阁。古来贪色荒淫主,那肯平康宿妓家
徽宗伴师师共寝,杨戬、高俅别一处眠睡。不觉铜壶催漏尽,画角报更残,惊觉高俅、杨戬二人,急起穿了衣服,走至师师卧房前,款沙窗下,高俅低低的奏曰:“陛下,天色明也!若班部来朝不见,文武察知,看相我王不好。”天子闻之,急起穿了衣服。师师亦起系了衣服。天子洗嗽了,吃了些汤药,辞师师欲去。师师紧留。天子见师师意坚,官家道:“卿休要烦恼!寡人今夜再来与你同欢。”师师道:“何以取信”天子道:“恐卿不信。”遂解下了龙凤绞绡直系,与了师师道:“朕语下为敕,岂有浪舌天子脱空佛”师师接了,收拾箱中,送天子出门。天子出的师师门,相别了投西而去。
忽见一人从东而来,厉声高喝师师道:“从前可惜与你供炭米,今朝却与别人欢!”睁开杀人眼,咬碎口中牙,直奔那佳人家来。师师不躲。那汉舒猿臂,用手扯住师师之衣,问道:“适来去者那人是谁你与我实说!”师师不忙不惧道:“是个小大儿。”这人是谁!乃师师结发之婿也。姓贾名奕,先文后武,两科都不济事。后来为捉获襄甲县毕地龙刘刘千,授得右相都巡官带武功郎。那汉言道:“昨日是个七月七日节,我特地打将上等高酒来,待和你赏七月七则个。把个门儿关闭闭塞也似,便是樊哙也踏不开。唤多时悄无人应,我心内早猜管有别人取乐。果有新欢,断料必适来去者!那人敢是个近上的官员”师师道:“你今番早自猜不着。官人,你坐么,我说与你,休心困者!”师师说道伤心处,贾奕心如万刀钻。师师道:“恰去的那个人,也不是制置并安抚,也不是御史与平章。那人眉势教大!”贾奕道:“止不过王公驸马。”师师道:“也不是。”贾奕道:“更大如王公,只除是当朝帝主也。他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肯慕一匪人”师师道:“怕你不信!”贾奕道:“更大如王公附马,止不是宫中帝王。那官家与天为子,与万姓为王,行止处龙凤,出语后成敕,肯慕娼女我不信!”师师道:“我交你信。”不多时,取过那绞绡直系来,交贾奕看。贾奕觑了,认的是天子衣,一声长叹,忽然倒在地。不知贾奕性命若何三寸气在千般用,一日无常万事休。
这贾奕为看了那天子龙凤之衣,想是:“天子在此行踏,我怎敢再踏李氏之门他动不动金瓜碎脑,是不是斧钺临身。我与师师两个胶漆之情甚美,便似天淡淡云边鸾凤,水澄澄波里鸳鸯,平白地涌出一条八爪金龙,把这鸳鸯儿拆散了!”
李师师见贾奕气倒,则得傍前急救。须臾苏醒,便踏起来向着师师口前,俯伏在地,口称:“死罪,死罪!臣多有冒渎,望皇后娘娘宽恕!”师师道:“甚言语他是天子,有一皇后、三夫人、二十七世妇、八十一御妻;更有三千粉黛、八百烟娇。到晚后乘龙车凤辇,去三十六宫二十四苑闲游,有多少天仙玉女!况凤烛龙灯之下,严妆整扮,各排绮宴,笙箫细乐,都安排接驾,那般的受用,那肯顾我来且是暂时间厌皇宫拘倦,误至于此。一欢去后,岂肯长来宠我你好不晓事也,直这般烦恼!”遂将出几盏儿淡酒来,与贾奕解闷。那贾奕那吃的下又长嘘气。见笔砚在侧,用手拈起笔来,拂开花笺,便写作小词一章。词寄《南乡子》:
闲步小楼前,见个佳人貌类仙。暗想圣情浑似梦,追欢,执手兰房恣意。一夜说盟言,满掬沉檀喷瑞烟。报到早朝归去晚,回鸾,留下绞绡当宿钱。
师师见了大惊,顺手将这曲儿收放妆盒内。贾奕道:“我从今后再不敢踏上你家门儿来。咱两个瓶坠簪折,恩断义绝!”
日色渐晡,女奴来报:“兀的夜来那个平章到来也!”师师闻之,着忙催贾奕交去不迭。说未罢,高平章早入来,贾奕不能躲。高俅见大怒,遂令左右将贾奕绑了,使交送大理寺狱中去。贾奕正是:才离阴府ゐ惶难,又值天罗地网灾。
看贾奕怎结束却有李妈妈急忙前来,“上告平章,这人是师师的一个哥哥,在西京洛阳住。多年不相见,来几日,也不曾为洗尘;今日办了几杯淡酒,与洗泥则个。恰限今日专等天子来,那里敢接别人,交人道甚来”高俅见婆子苦苦告说,遂放了贾奕。贾奕得脱便去。
贾奕去了,天子来到,师师接着问:“陛下缘何来晚”徽宗曰:“朕恐街市小民认的,看相不好,故来迟也。”
休说置酒开筵,且说二人归房,师师先寝,天子倚着懒架儿暂歇。坐间,忽见妆盒中一纸文书,用手取来看时,却是小词一首。末后一句道:“留下绞绡当宿钱。”天子看了,其中讥讽敢破家丧国。天子是甚般聪俊,何事不理会不觉微哂。师师佯做睡着,心中暗想,天子必不行怒。终是宠爱师师,惟记于心腹,将小词收了,因而睡到天明。自此之后,朝去暮来,相近两个月,恩爱愈深,不能相舍。
且休说天子与师师欢乐,却说贾奕这痴呆汉,自七月初八日别了师师,近两个月不曾相见。这贾奕昼忘飧,夜忘寝,禁不得这般愁闷,直瘦得肌肤如削。遂歌曰:
愁愁复又愁,意气难留。情脉思悠悠。江淹足恨,宋玉悲秋。西风穿破牖,明月照南楼。易得两眉旧恨,难忘满眼新愁。算来天下人烦恼,都来最在我心头!
正愁烦恼间,左右报曰:“有陈州通判宋邦杰,见在门首,要见都巡。”贾奕闻之,急令请至。通判入门,贾奕降阶接上厅,分尊卑坐。须臾,茶饭罢,通判问曰:“都巡多时不见相,怎直恁消瘦如此为甚”贾奕见问,不免具说实情,为今上官家占了李师师之情事,说了一遍。通判闻之道:“咱两个从来相知。你是个聪明人,何为因一匪人,将功名富贵废了何痴迷之甚岂不令人耻笑!”贾奕曰:“天子贵为一人,尚恋师师之色;况劣弟乃一愚夫乎”通判见贾奕执迷不省,遂言曰:“尊兄但放心。我有姑夫曹辅,见做谏议大夫,若知必谏,官里不敢私行。恁的,交你两口儿完聚如何”贾奕闻之大喜,遂言曰:“若哥哥交谏议谏了,官里不恋师师,深谢哥哥!”通判道:“弟兄心何必如此。”言罢,二人作别。
且休说贾奕,只说宋邦杰见了姑夫曹辅,说徽宗夜夜宿平康匪妓之家。
话且提过,只说官里当日早朝,诗曰:
鸭鸩催明不让鸡,上阳初觉晓光辉。
麾幢雉扇祥烟里,帝座龙床秉玉圭。
净鞭三下响,文武两班齐。天子方才坐定,见一大臣急离班部,前进金阶,紫袍簌地,象简当胸,却是谏官曹辅进表。谏个甚事只因几句闲言语,惹得一场灾祸来。那曹辅知道主上有微行宵娼之事,自思身为正言,主上有失德,不行直谏,则是旷职。孟子有云:“有言责者,不得其言则去。”便是触犯天颜也。只得修表一道谏其君,幸而见听,则为尽言官之职;万一不从,便身膏鼎镬,亦得与龙逄、比干游于地下足矣。乃进表文云:
“臣曹辅诚惶诚恐,顿首顿首!谨表言于皇帝陛下:臣闻圣人犹天也。天以一元之气运于上,故四时之行,百物之生,雨露所以见发生之仁,雷霆所以彰肃杀之义。君以元默之道拱于上,故大臣之辅,百官之职,恩泽所以昭褒劝之恩,刑罚所以示惩罚之勇。天之道不可测,圣人之威,其可亵乎古语有云:‘万夫之帅,深坐于油幢;千金之子,不斗于盗贼。’何则所守者严,不为轻贱者而轻其身也。臣近睹邪传,臣某有谢表,谓陛下轻车小辇,七临私第。臣以为陛下之眷臣京为不薄矣;然而陛下万金之躯,是列圣之遣体也,陛下纵不自惜,犹不为祖宗惜乎陛下一举动之重轻,是万姓休戚之所寄,陛下纵不自爱,独不为生灵念乎近闻有贼臣高俅、杨戬,乃市井无籍小人,一旦遭遇圣恩,巧进佞谀,簧蛊圣听,轻屑万乘之尊严,下游民间之坊市,宿于娼馆,事迹显然,虽欲掩人之耳目,不可得也。且娼优下贱,缙绅之士,稍知礼义者,尚不过其门;陛下贵为天子,身居九重,居则左史右言,动则出警入跸,听信匹夫之谗佞,宠幸下贱之泼妓,使天下闻之,史官书之,皆曰:易服微行,宿于某娼之家,自陛下始。贻笑万代,陛下可不自谨乎度贼臣初意,必借艺祖皇帝夜幸赵普私第之事,以蛊惑圣听。独不念艺祖皇帝创业之初,每思一榻之外,岂容他人鼾睡;所以焦心劳思,出与大臣谋进取天下之策,非为私行也,非为荒淫也。臣所愿陛下赫然睿断,将贼高俅、杨戬窜逐于外,亲近端人正士,改过迁善,思艺祖皇帝创造之艰难,述列圣守成之先志,保重圣躬,杜绝游幸,祖宗之望也,社稷之幸,生灵之福也。臣自知冒渎天威,自分身膏斧钺;但使陛下幸听臣愚之谏,则臣虽死犹生也。伏取进止!宣和七年九月□日,具位□臣曹辅表上。”
徽宗当初微行之时,自道外人不和;及览曹辅所奏,自觉惭愧,特降敕将曹正言赴都堂问状。余深问曹辅道:“您小官何得僭言朝廷大事”辅正色叱之曰:“大臣不言,故小官言之!”余深问:“主上深居九重,小官何以知其微行动息”辅引蔡京轻车小辇之语为证。那时王黼正与蔡京不和,欲因此事中害蔡京,奏知徽宗,将曹辅罢了正言,编管外州居住。
有谏议大夫张天觉续奏云:“曹辅心在忧君,言甚鲠直,陛下不能优容,远加窜逐;倘陛下文过遂非,再信谗言,微游妓馆,群忠言结舌,不闻于上,万一有奸邪叵测之情,陛下悔之晚矣!”徽宗与张天觉道:“赖唧忠嘉,得闻谠论,吾知过矣,行将改之。”天觉回奏:“陛下倘信微臣之言,痛改前非,则如宣王因寇燎之箴而勤政,汉武悔轮台之失而罢兵,宗社之幸也。书曰:‘惟狂克念作圣,惟圣罔念作狂。’圣狂之分,顾陛下念与不念如何耳!”
徽宗退朝后,果是不敢微行出外,别宿一宫。过得数日,又复思慕李师师之情,不能弃舍,宣杨戬入内,道与杨戬:“你可传将寡人圣旨,说与李师师,朕为曹辅、张天觉等直谏,不容出宫,是误了夫人期约,休怪!”杨戬领了圣旨,骑一疋高马,直奔入金线巷李师师家里来。只见师师接见杨戬,佯羞诈醉。杨戬传了圣旨,师师道是:“天子自有皇后、贵妃追欢之乐,贱妾平康泼妓,岂是天子行踏去处”道罢,醉倒床席之间,四体不收。杨戬再三抚谕师师道:“夫人休怪!歇几日了,天子须来也。”抬头一觑,见师师桌子上有一小柬。杨戬展开看时,却是贾奕的柬。那柬帖说个甚的分明是:风流丧命甘心处,恰似楼前坠绿珠。杨戬展开柬帖一觑,见贾奕柬上写道:“奕自从七夕相别之后,又逢重九,日月如梭,无由会面。今闻天子纳忠臣之谏,深居禁中,无复微行;私幸是咱两个夙世有缘。今夕佳辰,不可虚度,未承开允,立候佳音。右厢都巡贾奕启上可意人李师师帘下。”杨戬道:“有这般泼贱之物,不能近贵!今天子宠幸你,却又密地与贾奕打暖!却不是李妈妈兄弟了也”道罢,遂持小柬入内,呈与天子。师师子母,唬得魂不着体。
杨戬入内,徽宗问师师道个甚的。杨戬将奕柬呈上。天子览毕,交中使去拿那匹夫来。不多时,拿得贾奕到于金阶之下。喝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