当代-2006年第6期-第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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灾民们一点也没有撤出大院的意思。李永祥说,我估计这次又是那个陈大广在背后捣鬼。
刘另望了一眼李永祥。李永祥说,回马坡村,陈大广就是一个坏事的麯子。去年,陈大广发起建了一个陈氏宗祠,政府让人去拆,陈大广带着人大闹乡政府。移民清库,一些坟墓没人理,政府派人清理,陈大广又出来了,还把移民站告到了法院……
李永祥说到这里时,刘另打断了李永祥的话,你的意思是灾民闹事是陈大广在背后煽动?
李永祥说,我的意思,就是陈大广在滋事,在破坏抢险救灾。我们必须采取断然措施。
刘另说,华凌,你有什么意见?
孟华凌说,李乡长的推测不能排除,但是抓陈大广会激化矛盾,闹得不好,更不可收拾。我们是不是形式上委婉一点?我建议是不是请王三平,或者就请陈大广来,和我们一起,帮助做灾民工作。
李永祥说,王三平腿断了,不是住在医院里?
刘另想了一想:就请这个陈大广。
一会儿,李永祥下去叫来了陈大广。刘另对陈大广说,我刘另拜托你帮政府想一想办法,让死者家属把死者抬回去,让死者入土为安。
陈大广说,我做工作可以,但是政府必须承诺对群众的生命财产损失进行赔偿。
刘另让陈大广说完,说,你真要这么坚持?
陈大广说,我让步了,这是最基本的条件。
刘另说我知道了。我也清楚了灾民围攻政府实际上是你在操纵。我不能答应你的条件,你必须无条件地立刻将灾民带走。不然,你要怎么干,我刘另陪你干到底。
陈大广说,你不要吓唬我。你们撤掉监测人员,对村民起了很大的误导作用。你们在滑坡发生之前两小时通知,村民没有足够的时间撤离和转移。而且上马场的林永红根本就没听到通知,他是个聋子。他的老婆跟着一个弹花匠跑了。你们说的广播通知他根本就听不见。而且我们有充分的证据证明没有任何人通知过他。所以说是你们造成了这么多人死亡,这么多人无家可归。好了,我现在不跟你们啰嗦了。
刘另想不到陈大广态度有这么强硬。他想了一想,瞪着陈大广说,你走吧。你好好想想,你究竟应该怎样做。
陈大广望着孟华凌和李永祥,笑了一下,我做了什么?
李永祥对刘另这时放了陈大广大惑不解,他瞪着刘另,忿忿地说,你是害怕这些刁民没人领头吗?
刘另也瞪了一眼李永祥,你不要嘴上老是刁民刁民的。你说他们怎么成了刁民了?
刘另望了一眼孟华凌,华凌先提的问题值得我们思考,为什么这次死这么多人?根本原因在哪里,在他们不听政府招呼,他们为什么不听了?在于政府失去了信任。说白了,他们要赔偿,就是要我们付出代价。我们现在要为过去买单,要还债!
李永祥说,我们付出的代价还小吗?小米,小姚,小柯……
刘另说,如果我们现在不看到这个问题,我们的代价会更大。
李永祥又说,陈大广在背后操纵这不是明摆着吗?
刘另说,陈大广为什么能操纵呢?
李永祥说,你的意思我们现在要答应他们,给他们每人三十万?
刘另说,难题就在这里。三十万赔偿,这不符合政策。我们要解决的问题是,既要符合原则,又要让群众理解。
夜越来越深了。尸体腐烂的气味越来越浓。灾民们坐在院子里,疲惫而又忧伤。从昨晚到现在,有人没有吃下一点东西。干部们发给他们矿泉水,快餐面,有人扔了,有的掉了。而现在,他们早已是饥肠辘辘。几个孩子饿得哇哇直哭。
孟华凌打电话给梅爱莲,要她把快餐面、盒饭和矿泉水送过来。
临时安置点的工作由梅爱莲负责,她早带着一班人拾掇好了,备了足量的快餐面、盒饭、矿泉水和药品,还要卫生院的医生来此喷洒了一些消毒药液。可是临时安置点只有王三平、强子和吴立秋等少数灾民住进去,加起来不到三十户。
听到孟华凌的电话,梅爱莲要人赶快将食品装车,送到政府院子。
可是,当梅爱莲和干部们给灾民们分发食品时,陈大广走到了梅爱莲跟前。陈大广说,你们算了吧,我们不会吃你们的东西,你们想用这些小恩小惠来收买人心,打错算盘了。
陈大广这样说时,就从兜里掏了一沓钱,叫道,小狗子,拿去。去弄点吃的来。这些东西不是好吃的。
叫小狗子的这时跳到陈大广跟前,接过陈大广手里的钱,邀了几个人出去弄吃的。
梅爱莲没理陈大广,朝分发食品的干部使眼色,然后拿出快餐面和矿泉水就往人群中扔。她想,灾民们饿成这样,自然不会放着手边的食品不吃。
可想不到,有的人把食品又掷了回来。有的人拿矿泉水和快餐面向政府办公楼窗户砸去。有玻璃乓乓乓乓落下来,刺耳的响声令人心惊肉跳。
梅爱莲打电话问孟华凌怎么办,孟华凌说,你还是回临时安置点上去吧。千万不能再出什么问题。
临时安置点上没出问题,但政府院子里又有了新的麻烦。天亮的时候,一名灾民晕倒了,又有几个灾民上吐下泻。
孟华凌叫来救护车,要把他们送到卫生院。可是灾民们死活不去,声言生不如死,既然来了,就要讨个公道,如果政府不答应他们的要求,他们就要死在政府院子里。
刘另和孟华凌、李永祥决定对患病人员实行强制救护。
可是有两名灾民刚刚送到卫生院,就因为严重脱水而死亡。
而更坏的消息是,医生怀疑有可能是霍乱。
刘另这才下令对灾民实行强制隔离,并拘留了陈大广,命令武警战士运走了尸体。
灾后出现疫情,救灾工作雪上加霜。刘另叫来县防疫部门、县医疗中心的医护人员火速赶到竹马岭防疫治病。
而更难解决的问题是如何给灾民一个安置地。
竹马岭乡是三峡工程库区,原先能够安置移民的地方几乎都安置了移民。现在这些灾民的安置就成了一个很大的难题。
想在回马坡重建家园,是不可能的事。因为滑坡体不稳定。那么去什么地方安置他们,在哪里给他们建一个新家园?在竹马岭乡寻找地方已不可能,县内也不可能。他们的去向只能是外地。那么别人凭什么接受这些灾民,谁给他们土地?而更重要的还有钱。谁给他们钱迁移,安家?
孟华凌建议给市政府汇报,请求市府帮助解决灾民永久安置问题。而就在市长前来慰问灾民,带着有关部门前来研究解决问题时,灾民们又闹到乡政府了。一群灾民在政府院中高喊:我们要见市长,他们欺骗我们!
干部们深感意外。这两天,灾民情绪基本上稳定了。为什么又闹到政府来了?
市长这时正跟县乡领导一起开会,听到院里一片嚷嚷声,合上本子站了起来,就往外走。
所有的人都跟着市长走到院中。
灾民们看见一行人走到跟前,知道这就是领导,连忙朝他们围了过来。一位妇女大声地说,他们发了毯子,又收回去了。这不是欺骗人吗?
给灾民发放毯子的事,市长知道。那时他正去学校慰问灾民。他下车时看到了干部给灾民发放毯子这一幕。他想,难道干部们在给我演戏?
孟华凌看看院中的灾民,像是临时安置在中学那一片的,就打电话叫梅爱莲。梅爱莲气喘吁吁地跑了过来。市长的脸黑下来。望了围在他身边的干部们一眼。小孟同志,怎么回事?
孟华凌压根儿不知道这件事情。临时灾民安置点上的事,他交给了梅爱莲和几个女同志。一些单位送来的救灾物资,也都是她们处理。
孟华凌说,梅乡长,你亲自给市长说。
梅爱莲平生第一次和市长说话,还没说话,脸就红起来,又结结巴巴地。市长听了半天,才弄懂了意思。原来是县电视台要录相,说市长慰问灾民时,他们光拍了领导,但发毯子的镜头没有录上。这就跟梅爱莲商量,要重新发一回毯子。梅爱莲想了想,觉得这也不是什么大事,这几天跟她们也混熟了,把话说清楚了,她们不会有什么问题吧。这就开始收毯子。可毯子还没收完,她们人就跑到这里来了。
梅爱莲说的话,告状的灾民也都听着。市长听完后问她们是这样吗?领头的那妇女说,她们话是这么说,可是我们一想不对,领导一走,她们就把毯子收走了,不知道还给不给我们。再说,电视拍了几次,别人以为给我们发了几次毯子。
市长听到这里,皱着的眉头才舒展了一些。他说,这里有点误会。我给你们保证,毯子一定会发给大家,党和政府、全社会对灾民的救济物资,也绝对会发到大家手中。假如你们发现有问题,怀疑有问题,可以检举。
灾民们这时才走了。市长转身往屋里走。一边走,一边对孟华凌说,抢险救灾工作是个非常细致的事情啊。孟华凌说,我们一定会做得更加细致。有关救灾物资问题,我们正准备把受赠的钱、物资,分配发放的情况弄一个表向社会公布,接受群众的监督。
因为有市长亲自协调,市内有三个县同意接纳灾民,并很快拿出了接纳灾民的方案。
接到这个信息,孟华凌便召集干部开会,商量灾民外迁安置问题。李永祥一直分管移民,他建议抽调一些干部,分成三组到灾民临时安置点上做动员。
可是灾民们都不愿外迁。他们说了很多理由。
旧县、林县、阳县都是平原。吃水都是在稻田中间挖的凼子,积的天活水,洗菜洗粪桶,饮牛饮马吃呀喝都是那凼子,脏。还有的说,在回马坡,种粮又种菜,又可在钙厂做工,在河里打鱼。钙厂就像银行,拦马河就像一个鱼塘。还有的说,他们祖祖辈辈就住在回马坡,喝惯了拦马河的水,吹惯了回马坡的风,晒惯了天上的日头。山是亲的,水是亲的,人是亲的。外迁到一个生地方,满眼找不到一个熟人,连说个话,打个牌的人就没得,那还叫生活?
孟华凌分析,灾民们找这些理由,其实就是不想外迁。他们担心政府会不负责任地随便给他们找个地方,把他们当包袱一样甩出去。
孟华凌想,只有让他们亲自去安置地,亲眼去看一看他们要去的地方了。于是把李永祥叫来商量。李永祥说,竹马岭乡搞了这么多年的三峡工程移民,也没有搞过这个名堂。他们怎么了,未必比三峡工程移民还特殊?一百五十多户,要去,要租三辆大卡车,要吃要住,乡政府哪来这笔钱?
孟华凌说,现在这种情况,只有让他们亲眼看了,他们才会相信我们说的话不错,也才会相信政府。你不要再说什么钱不钱的事了。这点钱,政府拿不出来,我去找县里。
李永祥见孟华凌将话说到这里,说,你一定要看就看吧。
这时,李永祥问孟华凌,陈大广怎么办?
孟华凌说,放了没?
李永祥说,吴松打电话请示这件事,说这件事不同于一般的刑事案件,他们不敢做主。
孟华凌说,放了吧。
正商量着,吴松打了一个电话进来,告诉孟华凌说,江上发现了一具无名女尸。
孟华凌听到这个报告吃了一惊。失踪和死亡人数是反复核对过的。每一个人都核查清楚了姓名、住址、年龄,这包括那些在江上打鱼的外乡人。为什么会出现无名尸体?
孟华凌问,请渔民辨认过吗?吴松说,辨认过了,都说不认识。孟华凌又问,会不会是回马坡哪家的亲戚?
出现一具无名尸,这说明增加了一个死者。失踪和死亡人数早已报到了国务院。对孟华凌来说,现在最好的消息是救出了一个幸存者,在失踪人数上减去一个,而不是增加死亡人数。更重要的,如果真是滑坡致死的,这是不是意味着我们一开始人数就没弄清楚?是不是还有失踪死亡的人我们根本就没发现?
孟华凌觉得这事重大,和李永祥说了一声,就去了江边。
孟华凌从政府出来的时候,遇见老秦。老秦正拿了一些裹尸布、寿衣往回马坡走。孟华凌叫老秦坐自己的车走。老秦这就抱着一堆衣物上了车。
老秦一上车就骂起人来。真不是东西,你看,他们三个家伙,谁也不管,不如那狗。孟华凌问老秦骂的是谁。老秦说,还能是谁,那几匹狼吧。孟华凌说他们怎么了?老秦说,自从滑坡体让灾民进入后,几郎就持着刀进去赶猪子杀。那时,大猪小猪满山遍野地跑,谁也说不清楚哪头猪是谁的。几郎不管谁家的猪,追到后就杀了卖肉。本来就惹了不少是非。今儿,几郎的妈起水——我们叫他们几兄弟过来辨认尸体,只有大郎来了。他捏着鼻子站得远远的看了一眼,说,这是我妈,没错,是她,那……我走了,我……忙,那就多谢干部们了。大郎这样搪塞了几句,真的就走了。只有那条狼狗一直守在那里。真是人不如狗!
孟华凌听到这里,心里不是滋味。
安葬组的主要工作是料理死者安葬方面的事情。老秦是组长,这几天忙得没打一个盹儿。想起老秦算是从婚礼上直接进入抢险救灾现场,而且又做这样的工作,孟华凌心中就有点愧疚,觉得自己欠了老秦什么似的。老秦,等把这事忙完了,我放你一个月假,让你度蜜月。
老秦说,这么大一把年纪,还蜜月?说出来不让人笑死。
老秦这时想起孟华凌被狗咬了的事,孟书记,狗咬了,要注意呢,这首先是要打狂犬疫苗。呃,现在发没发炎,这么热的天?
孟华凌和老秦拉了一会儿话,车就到了红桥。孟华凌让司机送老秦一截,自己下了车,往江边走去。
到了江边,孟华凌仔细地看摆在地上的女尸。吴松说,这具女尸,好像与别的女尸不同,不像是被在水中闷死的。像是死了以后,再下水的。
孟华凌说,那你们要解剖尸体,一定要查清死因。
孟华凌处理了这件事,就返回政府。这时,李永祥已把田琳、老向叫过来,开会研究组织灾民去考察的事。孟华凌就把这件事情在会上通了个气。李永祥听了,问孟华凌,这具尸体报不报?
孟华凌说,怎么不报?
李永祥说,报,这就是增加了死亡人数;不报,别人会认为是瞒报了死亡人数。要是这事一捅出去,那问题可就大了。
田琳说,这事我看算了吧。数字现在不是什么敏感问题了,早已成了定案了。更重要的,现在,救生葬死的事已经尾声了,我们的工作重点也要转到安置灾民上来。再说,现在,死尸,我们每天都有从地里挖出来的,从河上捞起来的,也没有人关注这死尸是谁。有的连亲人都不拢来。况且这具尸体,有可能并不是滑坡致死的?
孟华凌问老向什么意见,老向说,我认为不报好。因为这一报上去,别人会认为我们的数字一开始就没弄准,容易引起混乱。
孟华凌这就吃不准了,他说,是不是问问刘书记?
刘另在竹马岭连续战了几天,心脏病发作,回县里了。孟华凌这就把手机打开了。
李永祥说,小孟书记,这个事情,先不忙请示刘书记,等尸体解剖结论出来才说。
孟华凌想了一想,说好吧。
灾民们住在中学和旅馆,别说灾民们拖家带口吃大食堂、睡大通铺不方便,就是学校,也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