博览群书2004年第12期-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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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言一出,不说满座哗然,大家终究还是愣了一愣。有人谈到中国古代虽然没有叫做哲学的东西,可是对于超越的追求,相较西方并不逊色。王元化解释说,如果说哲学的特性是以逻辑和体系为本,那么在两汉之前,中国文化或许谈不上哲学。先秦的典籍大都散漫,比如《论语》的《学而》篇,便是得名于该篇第一句话“学而时习之,不亦说乎?”的头两个字。但是汉代以后佛教传人,到魏晋印度佛教的因明学已为士大夫们相当熟悉,后来的著述中,逻辑和体系都已不在话下。这其实是委婉回答了德里达的疑问。
德里达看见众人误解了他的意思,赶紧声明说,他讲中国没有哲学,绝不是说中国和西方的思想谁高谁下的意思。他是觉得西方哲学的根子在于本体论的传统,要穷究逻各斯,这完全是希腊的土产。真的,即使中国的思想传统不叫做哲学,那又有什么关系?这个伟大的传统不会因为名称的不同而有丝毫贬值。再者,今天中国的文化,无论是政治、外交,还是军事的文化,都已经不是原封不动的古老的中国文化,而已经交织渗透了西方的文化,正像今天西方的文化里边,也交织渗透了中国的文化,所以中国文化一样需要西方的解构,一如西方之需要中国。
“解构”一词每每被人视为虚无主义和相对主义的代名词,这其实是德里达经常苦恼的事情。他发表声明澄清,亦是不计其数。就德里达紧接着在上海社科院给“解构”一语所作的说明来看,无疑是相当正面的。德里达解释说,“解构”并不是一个否定性的贬义词,解构就是把现成的、既定的结构解开,就是质疑、分析和批判,所以它和历史上的批判传统一脉相承。德里达举譬“解构”早有先驱,如果说其中的海德格尔还不在话下,那么当德里达把黑格尔的“扬弃”和马丁·路德质疑中世纪神学一并列入这个名单,那么无论如何就使人对“解构”刮目相待了。
德里达曾经把真理、理性、逻各斯、本原等等通通发落到神话一类,强调纯而又纯的真理从来就不存在,真理自身总是先已包含了谬误,而正是谬误决定了真理是其为真理。巴黎当年拉动后结构主义的三驾马车拉康、福柯、德里达中,德里达曾经讽刺拉康是“真理供应商”,指责福柯批评理性却对古典希腊的理性情有独钟。但是我们看晚年的德里达,解构的术语和理路依旧,旨趣已是大有不同。他会说希腊的哲学是自由的哲学,唯到中世纪经院哲学封闭在自己的系统里,变成了抱残守缺的代名词,所以解构哲学就是反对学院派高高在上的象牙塔作风,回归具有开放精神的希腊传统。他后期著作中一再把公正或者说正义高高标举出来,反复强调公正不是法律甚至不是人权,法律需要修正因为它并不完美,而公正不需要修正,因为它是绝对的、是理想而不是现实,是世人翘首以盼的救世主。他进而把解构喻为公正,声称一切都可以解构,唯独解构自身不能解构,因为它就是公正自身。当我们看到这些文字的时候,很纳闷当年摧枯拉朽,解构传统不遗余力的德里达,是不是到后来自己陷入了他曾经不齿的乌托邦里面?这或许也是在国内一些学人看来,德里达在变得“保守”起来的缘由。
但是“保守”毋宁说是体现了哲学家日益意识到的社会道义和责任。仅就德里达近年的著作目录来看,如《电视透视》(1996)、《信仰与认知》(1996)、《论款待》(1997)、《赐予死亡》(1999)、《盲人的记忆》(1999)、《论触觉》(2000)和《无条件的大学》(2001)等等,他的解构工程很显然早已不是天马行空,玄之又玄,如以前左派批评家所说的那样,一头钻进文字游戏而忽视世界的不公。所以无怪乎我们会看到在《往返莫斯科》和《马克思的幽灵》这两本最明显见出作者马克思主义倾向的著作中,德里达会明确宣布,解构主义是运行在马克思主义的传统里,挟带着一种马克思主义的精神。究其原因,德里达则毫不犹疑地断言,今天地球上所有的人,不管是男是女,无论情愿或者不情愿,意识到或者没有意识到,一定程度上都是马克思的继承人。这里德里达看中的无疑是马克思的理想主义精神。而假如我们认可德里达本人的阐释:解构不是别的,它就是怀疑、批判、扬弃,就是他者的语言,是事件的如实发生,是既定结构的消解;假如我们认可希拉克总统的评价,德里达为世界贡献了一种伟大的思想,那么我们是不是可以说,今天世界上所有的人,不管情愿或者不情愿,意识到或者没有意识到,一定程度上都是解构主义的继承人?这未必是夸张。
周作人与梅娘
■ 陈 言
在周作人1937年卢沟桥事变,日军大举入侵,北平沦陷后恬颜事敌,出任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抗战胜利以后,被国民党政府逮捕,押往南京。周作人作为思想者、学者、作家、诗人和翻译家,在不同的领域里,都做了大量的开拓性工作,学问渊博,著作勤奋,鲜有其匹。但沦陷时期的言行,无情地把他归入汉奸之列。
梅娘1938年赴日本学习,1939年下半年到1941年7月,曾短期回国住在北平,1942年定居北平,创作出版有中短篇小说集《鱼》《蟹》等,作品关注人与人的现实社会关系,在鞭挞假丑恶的时候,依然憧憬真善美的理想境界。其小说的另一个特点,是行文舒徐文字清通,字里行间显露出女性纤细敏锐的感受,在娓娓道来之中给人以疏离杳渺的感觉,像是在讲述民间传说。“梅娘作品中绵延不绝的女性意识和独特的叙事风格,正是积重难返和多灾多难的现代北地都市文明的产物。”(参见程光炜等编《中国现代文学史》,中国人民大学出版社2000年版,第295页)梅娘的写作在当时赢得了大量读者,她本人也因此跻身新进作家行列。抗战胜利后,梅娘离开北平,到东北小住,其后曾多次往返于台北和上海, 1949年8月定居北京。梅娘经历坎坷,遭遇不幸,沉寂多年,新时期被当作出土文物重新发现。
同在日本人统治下的北平,周作人和梅娘没有任何接触。可在抗战胜利后,整肃汉奸运动使两个人颇具戏剧性地发生了一次联系。
1946年,周作人汉奸案在南京审判期间,一位名叫杨嵩岩的北京市民致函首都高等法院,并用快航挂号邮去《青姑娘的梦》童话书一本,以此证明周作人不仅奴化一般民众,更奴化童稚少年。
《青姑娘的梦》系梅娘所作,是新民印书馆推出的“创作童话”丛书第三种,1944年2月出版。周作人是为该套丛书作序的人。在沦陷时期的北京文坛,周作人是名人,求其作序者很多,碍于情面,他常常勉强应付。但为该套童话丛书作序,并不全是应酬,他与儿童文学有着深厚的历史渊源:早在1914年,周作人就提出了“以儿童为本位”的教育主张(《绍兴教育会月刊》1914年第9号),这个主张到“五四”时期才被社会广泛接受,这说明了周作人儿童观的超前性以及在中国被认可的历史必然性。他也是中国儿童文学理论研究的开拓者。周作人以早期形成的儿童本位观为源头,在新文化运动的实践中加以体验升华,有意识地将儿童文学提升到学科建设的高度,从而确立了儿童文学作为一门独立学科的文化价值和理论体系(参见孙建江的《周作人对中国儿童文学的理论贡献》,《东北师大学报》1994年第3期)。在他的影响下,童话一度成为儿童文学研究中的“显学”。日本占领北京时期,周作人身处政治旋涡的中心,鲜有论述儿童文学的文字,这篇序文若说是他怀旧情绪的流露,也未可知。其怀旧情绪的另一明证是,早在1922年底,周作人就在《汉字改革的我见》一文中指出,罗马字拼音是汉字改革的“理想的办法”,并认为改革应从“减省笔画”做起。这也是为“后来的孩子们”着想。1944年为该套童话写就的序文仍指出汉字不便孩子阅读的弱点,不过认为这一童话写作中“最易遇到的困难”,“未必便是不可克服的”。并提出了克服的办法:“只须写着是一面记着这困难,又或使内容与文字相称,也就无甚问题。”对儿童文学及其写作方法的关注,显示出周作人早期儿童本位观的延续性。
童话《青姑娘的梦》讲述的是青姑娘所做的一个玫瑰色的梦,以及她的悲惨生活和梦醒后愿望实现的喜悦。青姑娘善良、勤快,从小寄养在伯父家。伯父死后,青姑娘受到伯母的虐待,虽说内心很伤感,在伯母生病后,仍悉心照料她及其家人。一天,在等待为伯母治病的医生时,她实在太困,靠在门槛上睡着了。睡梦中,她熟悉的童话故事里的何仙姑飘然而至,领着她去见嫦娥等许多仙女,在一起唱歌跳舞,玩得非常开心。就在这时,听说伯母病了,她赶紧往家里跑。在仙女的帮助下,她克服重重困难,回到家中。青姑娘梦醒之后,伯母的病情也有所好转。伯母终于为青姑娘的细心体贴所感动,同意她去上学。作品与“晚娘型”传说相近,但无论是在情节还是人物的内心世界方面,作家都注入了新的因素,有着丰富的意蕴。且文字干净利落,清新隽永,给人抒情诗般的艺术感受,与周作人在其早年著作《童话略论》中提出的童话应“优美”、“新奇”、“单纯”、“匀齐”的四个标准颇为吻合。所以,尽管周作人并不认识梅娘,甚至不知道《青姑娘的梦》是谁写的,写的是什么,他的童话写作旨趣正好与梅娘相投,使得序文与正文在无意间达成了默契。《青姑娘的梦}没有任何奴化教育的言论,也不存在协力日本侵华战争的倾向,把为它写序当作周作人文化汉奸的证据纯属诬妄。1946年11月13日,在审判周作人时,周作人的义务辩护人律师王龙已经把这个问题说得很清楚。辩护词如下:
童话丛书之序言绝无汉奸论调,《青姑娘的梦》一书不过为续出丛书之一序言,并非为本书而作,自无责任而言。即就本书而论,亦不过为童话文学,既无政治作用,目为罪证似属诬妄。“王龙为周作人补充辩护书》,载南京档案馆编《审判汪伪汉奸笔录》(下),南京:凤凰出版社2004年版;第 1430页)
这段公案在学理的层面上加以解决,无论对周作人还是梅娘来说,都是恰当的,但在特定的境遇中,人的行为会变得荒谬。比如周作人。当一个人把污水泼向他的时候,他又把这盆污水泼向另外一个人。
就在王龙就此事为周作人辩护的前四天,即1946年11月9日,在南京首都高等法院的庭审中,周作人辩解道:“假如事先我知道是他写的,我绝不作序,因为他与日本人勾结,反对我的思想。”(《杨嵩岩为提供周作人施行奴化教育证据致首都高等法院函》,载《审判汪伪汉奸笔录》(下),第1424页)
这里的“他”,指的就是《青姑娘的梦》的作者梅娘。梅娘,长春人,文学才华早露,中学时代的习作就结为《小姐集》出版。活跃于日本占领时期的东北、北京文坛,在异族殖民统治和封建男权专制的双重压迫之下,除了创作出版有上述的小说外,还译介为数不少的日本文学作品。总体上说,该时期梅娘的著、译活动与她的经历旨趣相契合,游离于官方主流意识形态。审视日本占领时期梅娘的言行,与周作人没有任何瓜葛,自然谈不上与日本人勾结,反对周氏思想。就地位、资历而言,两个人相差悬殊。北京沦陷时期,周作人已进耳顺之年,且“贵为”伪华北政务委员会教育总署督办,梅娘才刚二十出头,是北京《妇女杂志》的编辑;周作人自信看透了这个世界的空虚和人们的愚昧狂妄,以思想富有的精神贵族自居,俯视和悲悯着芸芸众生,梅娘是实业家的千金小姐,无须为生计奔波,执着地追求自己的文学之梦,对于老作家周作人,她心怀仰视。年龄、地位上的差距所造成的他们在北京文坛生态格局中的位置的差异,是不言而喻的。从这一方面讲,同样找不到梅娘勾结日本人反对周作人的理由。在接受审判时,周作人居然说这样一位文学后辈勾结日本人——言外之意当然也就是投敌汉奸,与她划清界限,真是利令智昏了。
站在被告席上,在陡然间被问及《青姑娘的梦》时,周作人完全忘记他写序时的文学行为,也毫不顾及其言辞将会产生的影响,只是考虑到《青姑娘的梦》有可能成为加重自己“汉奸”罪的一个证据,一心想绕过于己不利的正题,不停地旁敲侧击,采取迂回战术,借与被丑化的梅娘划清界限,来虚构自己的清白和无辜。攻伐之间,作为一代新文学大师的中庸适度、深情致远的风范丧失殆尽。同时代人温源宁曾这样评价周作人:“他难得介入各种是非纠纷,但是,一旦介入,就该挡在他道路上的那个人倒霉了!”(温源宁:《不够知己》,长沙:岳麓书社2004年版,第375页)当然,接受审判与介入是非纠纷是两码事,但是,谁让梅娘在这个时候挡在他面前了呢?说来算是梅娘倒霉。或许是周作人意识到,抗战胜利后,梅娘同样会为社会边缘化,说不定还会被定为“汉奸”,向这样一个实力单薄的对手泼点污水,对手应无还手之力吧?
周作人,一个对中国现代文化和文学有巨大影响的文学家和思想家,他的一生充满了恩怨是非:在人际交往中不断卷入这样那样的纠葛:与陈独秀分手,与鲁迅断情,与陈源(西滢)绝交,与胡适从断交、复交到互为参商,与沈启无反目,与日本文人片冈铁兵撕破脸皮,与傅斯年的恩怨,以及沦为汉奸,他总是处于旋涡的中心,似乎很难实现他寒斋苦茶的夙愿。周作人号称“不辩解”,然而他还是一个又一个论辩,不仅对于挡在他道路上的人一一回应,而且言辞辛辣、反击决绝。一向以平和冲淡自居的苦雨斋主变得如此狭隘不容人,诚如他自己所说的:“平常喜欢和淡的文章思想,但有时亦嗜极辛辣的,有掐臂见血的痛感”。(周作人《 如果说,他与陈独秀、鲁迅、陈源等人的论战还属于正面交锋,体现了他“嗜极辛辣”的个性的话,那么,他对梅娘的诬妄之词实在有点偷偷摸摸,不光明磊落。如果不是半个多世纪后(1992年、2004年),南京档案馆先后推出两版《审讯汪伪汉奸笔录》,外人恐怕很难了解这段历史真相。《审讯汪伪汉奸笔录》的出版,引起许多关心沦陷区历史、文学的国内外专家、学者及梅娘好友的注意,他们纷纷询问《青姑娘的梦》与周作人的关联,以及周氏指控梅娘“勾结日本人”的原委。据说,梅娘在在沉寂五十年后“复出”,得知自己进入中国现代文学史时,曾激动得仰面向天,喃喃自语。无论如何,作为一个写作者,自己辛酸、苦难的文学创作能够得到回报,总是值得欣慰的。而她对生命有着无尽的哀凉感,不愿忆及沦陷时期的往事。不堪回首须回首,她不明白,像周作人这样的一个大人物,何以把污水泼向她这样一个当年仅不足24岁的青年。周作人,作为中国现代文学史和文化史上复杂的存在,其人性在深刻的清醒和糊涂混沌之间,在激越与刻薄之间,在沉着与躁动之间,往往是游移的。读周作人,可以看到现代人最为深重的生存困境,也可以看到人性中无法规避的复杂悖论。
记忆有时是靠不住的
■ 孙玉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