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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5章

中国通史(一至四册)-第15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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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著织女襄。顾语地上友,经营无太忙”。“精诚忽交通,百怪入我肠”两句,说明韩诗与李杜诗精神融合成一体,经营不必太忙,却自然合于李杜。韩诗变化怪奇,主要得自李白,法度森严,主要得自杜甫,他在《调张籍》诗中斥责李杜优劣论(当以元稹为此论代表),说,“不知群儿愚,那用故谤伤。蚍蜉撼大树,可笑不自量”。不是学李杜同样有得,对李杜同样深知,是容易偏袒李杜立在某一方的。
  韩愈是中唐创硬体诗的一大家,有如白居易创通俗诗也是一大家。韩派诗人多有名人,最著者张籍孟郊贾岛樊宗师卢仝李翱李贺等人。张籍于唐德宗时登进士第,深得韩愈重视,韩愈《醉赠张秘书诗》云“张籍学古淡,轩鹤避鸡群”。《调张籍诗》云“乞君飞霞佩,与我高颌颃”。韩愈承认张籍学李杜,与自己有同样的成就,可以颉颃同飞。所谓学古淡,古是指张诗擅长乐府,多用古乐府为题,淡是指辞意通显,不作雕饰,张籍与白居易元稹唱和,诗句通俗,但不同于元白未流,所以说“轩鹤避鸡群”。如《野老歌》:“老农家贫在山住,耕种山田三四亩。苗疏税多不得食,输入官仓化为土。岁暮锄犁傍空室,呼儿登山收橡实。西江贾客珠百斛,船中养犬长食肉。”这种意境,也是从学杜得来。韩愈给张籍诗评价很高,《病中赠张十八》诗云“龙文百斛鼎,笔力可独扛”。张诗往往语已尽而意有余,扛鼎的笔力当是指此。
  韩愈重视的诗友,又有孟郊(字东野)。韩《荐士》诗赞扬孟郊的笔力说“有穷者孟郊,受材实雄骜。……横空盘硬语,妥帖力排奡(音傲ao)”。《韩集》有韩孟联句诗数篇,孟笔力足与韩为敌。孟郊性孤僻寡合,韩愈一见便引为忘形之友。张籍性诡激也得韩愈器重,大抵韩创硬体诗文,与庸俗文派作斗争,需要一些异乎流俗的士人为友朋,这些人得到韩愈表扬,文名振起,形成韩氏一派的名士。盂郊诗专写穷苦,所谓“食荠肠亦苦,强歌声无欢,出门即有碍,谁谓天地宽”。他看自己是穷蹙到不容于天地之间的末路人,精神状态极不健康。这和韩愈的雄伟恢宏,恰恰相反,韩愈对他却大加称颂,《醉留东野》诗云“昔年因读李白杜甫诗,长恨二人不相从。吾与东野生并世,如何复蹑二子踪”。诗末又说“吾愿身为云,东野变为龙。四方上下逐东野,虽有离别无由逢”。韩孟二人文学上是同道,因此友情如此真挚。孟郊自称作诗的苦处说,“夜吟晓不休,苦吟鬼神愁。如何不自闲,心与身为仇。”这样苦吟出蹇湿穷僻的诗句,自然是使人愁惨不乐的呻吟声,韩愈却称孟诗“荣华肖天秀,捷疾愈响报”。说的恰恰与实际相反,是讥刺还是标榜,显然是标榜。同派李观论孟诗“郊之五言诗,其高处在古无上,其平处下顾二谢(谢灵运、谢惠连)”,也是说的与实际不合。要和熟软诗风作斗争,这种僻涩体诗有一定的抗俗作用,韩派人给以过分的赞扬,不是全没有理由。司空图说元白是力强气弱,乃都市的豪估,孟郊等以穷僻和豪估对抗,才显得白辟一境。
  另一个以穷寒僻涩为诗境的作者贾岛,在韩门比张籍孟郊地位较次。贾岛原是僧人,名无本。韩愈教他为文,使弃佛还俗。他屡举进士不第,当然更增加穷愁饥寒的苦处。贾诗写穷比孟郊更甚,孟郊诗“种稻耕白水,负薪斫青山”。还能种稻斫柴,维持生活。贾岛诗“市中有樵山,客舍寒无烟。井底有甘泉,釜中常苦干”。僧徒过的是寄生虫生活,贾岛原是僧徒,还俗以后,依然仍是寄生虫,市中有柴山,还可以说无钱买柴,井下有甘泉,懒得去汲水,宁愿釜中常苦干,这种懒人,渴死也不会得到别人的同情。他吟得“独行潭底影,数息树边身”二句,自注云“二句三年得,一吟双泪流。知音如不赏,归卧故山秋”。二句无非是写孤独生活,无甚意义。不过,刻苦锻炼,三年才吟得这两句,对轻率庸俗摇笔即来的元和体未流,有矫枉的作用。
  韩愈派诗文最奇怪的作者要首推樊宗师。樊宗师作诗七百一十九篇,留传只有《蜀绵州越王楼》诗一首。此诗有序一篇,造句怪异,不知其意何在。如序首“绵之城,帝猲(猲音歇xie,同揭)、掀明威……”等句,只有“绵之城”三字尚成语,余句全不可懂。诗也同样难解,如“危楼倚天门,如星辰宫,穰薄龙虎怪,洄洄绕雷风”。这种字奇意不奇的七百多篇诗,仅得留存一篇,足见无留存的价值。韩愈为樊绍述作墓志铭,称樊诗文必出于己,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铭文更大加赞扬,说“惟古于词必己出,降而不能乃剽贼,后皆指前公相袭,从汉迄今用一律。……既极乃通发绍述,文从字顺各识职”。樊文字极艰涩,韩称为文从字顺,未免太不合事实。文章固然务去陈言,但不必要也不可能做到绝对的词必己出,不袭蹈前人一言一句。樊宗师《绛守居园池记》有“瑶翻碧潋(音殓lian),嵬眼倾耳”等句,前人未曾说过这样的怪话,樊宗帅说了能有什么新进境!这是韩愈派中最低劣的一个作者,所作书(《魁纪公》、《樊子》、《春秋集传》三种)、文二百九十一篇、杂文二百二十篇、赋十篇、诗七百一十九篇,写作虽多,除《绛守居园池记》及《蜀绵州越王楼》诗各一篇偶得幸存,其余全部被淘汰”正是最公正合理的裁判。李肇《国史补》说“元和之后,文笔则学奇于韩愈,学涩于樊宗师”。奇是务去陈言的结果,辞义全新,超越凡俗,所谓奇实际就是新。韩愈诗文富于创造性,尤其是在古文方面,新奇的影响特别深远。涩与奇正相反,涩是文不从字不顺故意使人不懂的反常语言,作涩体文,似乎也在务去陈言,实际比陈言还不如,因为陈言不过是凡俗语,涩体则是反常语,语言违反常规,就不成其为语言,也就全部可以废弃。学奇难,学涩容易,鄙陋之士避难就易,奉樊为大师,相沿二百余年,到宋仁宗至和嘉祐年间,场屋举子为文尚奇涩,甚至通篇读不成句。古文家欧阳修力主革积弊,一○五七年,欧阳修被任为知贡举,凡试卷带有涩体,一概黜退,樊宗师的流毒到此才算结束。
  韩愈派诗人,自孟郊张籍以次,都各有成就,他们的共同点是戛戛独造,异乎流俗。樊宗师以文不从字不顺为特长,与元白诗末流的庸俗滥熟,形相异而实相同,在韩愈派中是最下的一个作者,下列二人也是韩愈派中重要作者。
  卢全,自号玉川子,隐居洛阳城中,作诗豪放怪奇,甚为韩愈所推崇。韩作《寄卢金诗》一首,说他“事业不可量”,“忠学生天性”。又说“先生固是余所畏,度量不敢窥涯涘”。这些,都是韩愈不肯轻易誉人的话,卢仝被韩愈重视可以想见。他的代表作《月蚀诗》,是一篇感情强烈锋芒犀利的讥刺诗,确实使韩愈倾倒了。韩作《效玉川子月蚀诗》,全用卢仝原文,只是删改若干字句,便成法度森严的韩愈诗。卢上不满当时的政治状况,有愤世嫉俗的心情。韩愈对卢生极重视,可是卢仝在《苦雪寄退之诗》中叙述自己穷苦以后,说“唯有河南韩县令,时时醉饱过贫家”。说韩醉饱过贫家,意思是自己与韩愈穷苦富乐相差悬殊。《听萧君姬人弹琴》诗,说“主人醉盈有得色,座客向阳增内燃。孔子责怪颜回瑟,野夫何事萧君筵。拂衣屡命请中废,月照书窗归独眠”。也是强调宾主苦乐的距离。《走笔谢孟谏议寄新茶》诗:“山上群仙司下土,地位清高隔风雨。安得知百万亿苍生命,堕在巅崖受辛苦。便为谏议问苍生,到头还得苏息否!”从一人的穷苦想到亿万苍生的辛苦,韩愈所谓“忠孝生天性”,当是指诗中这一类的思想。在唐诗人中卢仝算是有见解的诗人,不过,他憎恶富贵人,同时又交接富贵人,他跑到老官僚宰相王涯家作客,恰巧遇到八三五年的甘露之祸,被宦官捕获杀死。韩愈寄卢仝诗所谓“先生结发憎俗徒,闭门不出动一纪”。“劝参留守谒大尹,言语谗及辄掩耳”等语,至少在他的晚年,已经不是闭门不出,劝谒大官便掩耳的处士了。所谓“结发憎俗徒”,大概以憎俗徒来表示清高,借以增加本人的身价。
  韩愈诗派为反对熟软,力求去陈言立新意,诸人都专从一个方面寻找题材,如盂郊贾岛专写穷寒,卢仝专写怪奇,李贺专写阴暗鬼趣,诸人穷搜苦索,各自成家。李贺比诸人更为奇特,他幼年就有文名,韩愈皇甫提(音食shi)亲去面试,李贺当场赋诗一篇,题为《高轩过》。二人大惊,为之揄扬,李贺名大著。他的才名应进士科得第是轻而易举的。小说家说元稹阻止他去应试,说他的父亲名晋肃,应该避家讳不去应试。唐士人承六朝土族遗俗,极重家讳;如白居易祖父名锽(音皇huang),与宏字同音,白居易不应宏辞科,改应书判拔革科。尽管韩愈作《讳辩》,李贺还是不敢应进士科考试。李贺擅长乐府,作歌诗数十篇,乐工无不讽诵,朝廷给他一个叫做太常寺协律郎的小官职。他活到二十七岁(八一七年,唐宪宗元和十二年)便死去。他负才不遇,非常轻佻傲慢,看在眼中的文人极少,时人也合力排挤他,他愈被抑压,思想愈孤僻,诗意也愈深刻,特别是说到荒墓野鬼这一类极端消极的事物上,诗句也就极端精采。李贺诗中用事丰富,是读了很多书的人,这和元白体末流诗人,不必读书也能编造诗句,大不相同。他每天骑驴出门游览,小奴背一个锦囊跟着他走,大概愈是荒坟旧墓,萧瑟凄凉的地方,他愈爱去游览,墓上的颓景,和墓下的死骨,都是他苦吟索句的材料。如《秋来篇》“秋坟鬼唱鲍家诗,恨血千年土中碧”。他诗中喜用鬼、泣、死、血等字,游荒墓时自然要想起这些事物。李贺想象力不亚于李白,不过李白满脑子神仙,神仙是最快乐最自由的幻想人物,因之李白诗充满着飘飘凌云气的快乐情绪,李贺却相反,《马》诗第二十三首说“武帝爱神仙,烧金得紫烟。厩中皆肉马,不解上青天”。这一类反对求仙的诗,在李贺诗集中并不少见,他既不信天地间有神仙,承认死的不可避免。他在死的方面运用想象力,犹如李白在神仙方面,同样获得成功,不过长生与死亡意趣大不同,二人的意境也就大异了。李贺诗“飞香走红满天春”、“酒酣喝月使倒行”、“蹋天磨刀割紫云”、“天若有情天亦老”等佳句,至少不比李白的佳句差。朱熹评李贺诗说“贺诗巧”,巧字用得非常惬当。李贺佳句大抵从实地观察中得来,又加以锻炼工夫,得句往往奇巧。好似高手摄影师选择最适当的地点,摄取全部胜地的精华。如《南山田中行》诗“荒畦九月稻见牙,蛰萤低飞陇径斜。石脉水流泉滴沙,鬼灯如漆点松花”。写荒野景物,历历如在眼前,足见他确有实际经历,并非全凭臆想。他不象一般人那样先有题目,然后作诗,并且拘泥于篇章格律。他是在实地观察中遇有好题材即写成几句,回家后才凑足成篇。因之一篇中常有警策句。他的母亲说他总有一天要呕出心来,就是指他苦心锻炼这些警策句。韩愈一派诗人都主张苦吟以去陈言,成绩最高的要推李贺,别人不能造新言来代替陈言,甚至用涩体言语来代陈言,李贺所作不仅言语清新,而且立意也不同于流俗。他敢于指斥唐宪宗求神仙,对恶政有一些不满的表示,如《猛虎行》:“泰山之下,妇人哭声,官家有程,吏不敢听”。又如《感讽》诗说“越妇未织作,吴蚕始蠕蠕,县官骑马来,狞色纠紫须,怀中一方板,板上数行书。不因使君怒,焉得诣尔庐。越妇拜县官,桑牙今尚小,会待春日晏,丝车方掷掉。越妇通言语,小姑具黄粱。县官踏餐(饱食)去,簿吏复登堂”。本诗刺催科的急暴,蚕事刚起,县官就亲自来催租,饱餐一顿黄粱饭去了,接着簿吏又登堂来催,自然也得饱餐一顿饭才肯走。他比盂郊贾岛等人,多少有些政治见解。也多少有些独立精神。《致酒行》说“我有迷魂招不得,雄鸡一声天下白。少年心事当拿云,谁念幽寒坐呜岖”,幽寒当是指孟贾一类人的寒苦诗,他自己有拿云的高远志向,不屑为坐而呜呃的幽寒人,但又深恶元白末流所作熟烂诗。小说家说元稹求见李贺,被李贺拒绝,未必实有其事,大概李贺坚决排斥元白末流的熟烂诗,见于言行,小说家因而讹传为拒见元稹本人。对孟贾和元白末流一概反对,最符合韩愈务去陈言的宗旨,韩愈一派,诗当推李贺为传衣人,犹之古文当推李翱为传衣人。
  中唐时期可与元白、韩愈并列的大诗人还有柳宗元。柳宗元诗既不象韩愈诗那样豪放纵横,也不象元白诗那样平易通俗,他虽与韩愈同为古文运动的创导人,但受《文选》影响(六朝文)甚深,他的古文含有很多骈句,特别是最著名的山川记,显然从郦道元《水经注》写景文化出。他的诗含有选体气味,谢灵运、陶潜是他学诗的范本,当然不是模拟陶谢的形迹,而是变化为柳宗元的山水田园诗。朱熹说柳子厚“诗学陶者便似陶”。又说,“学诗须从陶柳入门庭也”。苏轼称“柳于厚诗在陶渊明下,韦苏州上”。这些评价大致是平允的。不过,柳宗元学陶的真正恬谈处却还有一些距离,陶潜绝意仕进,极少流露仕途受阻的不平心情,柳宗元因热衷仕进,檄被压抑,怨愤之情触处流露,尽管柳诗学陶功力甚深,在恬淡的气韵上,柳总稍逊陶一步。柳诗之与陶诗,相当于山水记之与《水经注》写景文,各有其不可企及之处,而后起的模拟者总不免比创始者要稍逊一筹。
  四 晚唐诗人和词人
  一般总以为诗至晚唐,已入衰境,诗苑中只剩下一些残花败叶,不再有中唐时期那种胜景。其实晚唐时期几个主要诗人,非但不比中唐主要诗人差,而且成就还高出中唐诗人。首先是晚唐诗人脱离五言七言诗的旧形式,开辟出诗的新体长短句(词)的广阔境界。其次是起源于六朝,完成于唐朝,作为唐诗特长的律诗,至晚店达到最精美的程度。当然,唐诗经中唐人穷搜苦索,连穷寒境鬼境都搜索到,境界尽辟,似乎山穷水尽无路可走了。晚唐诗人开辟艳情一境,其中一部分确是说男女相悦之情,一部分则是模仿楚辞,托言夫人香草借以写君臣朋友问的恩怨离合。所以对晚唐诗,不能看作全是房中之言,也不能看作全是模仿楚、骚。大抵唐文宗时,牛李朋党互相陷害,党争开始激化,以后愈演愈烈,界限非常分明,准要是牵连入党局,谁就被摈出仕途,在政敌当权的时候,休想仕进。宦官,势力自唐宪宗以来,比任何势力都强大,有些士大夫投靠宦官取得富贵,有些人不肯对宦宫屈身,满怀忧愤,又不敢公开议论,招致祸害,士大夫在朋党宦官双重压力下,避免吐露平直的语言,有意说得恍惚迷离,或彼或此,忽断忽续,埋没意绪,不使敌人发现踪迹,用心是很苦的。盾朝风教废弛,习俗淫靡,晚唐淫风愈盛,诗人沾染陋俗,并不讳言情欲,不过,多用曲折隐约的语言来谈情,往往与寄兴于美人香草的文意(“为芳草以怨王孙,借夫人以喻君子”)混淆难分。例如唐末韩偓作香奁(音帘lian)诗,似乎专言艳情,卑卑不足道。其实韩偓不可告人的苦心,自己说得很清楚,他说“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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