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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6章

中国通史(一至四册)-第15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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言艳情,卑卑不足道。其实韩偓不可告人的苦心,自己说得很清楚,他说“谋身拙为安蛇足,报国危曾捋虎须”。又说“缉缀小诗钞卷里,寻思闲事到心头;自吟自泣无人会,肠断蓬山第一流”。晚唐诗人作艳体诗,应该先考察他们的遭遇和行事,韩偓反对朱全忠篡夺唐朝,在当时朝臣中还算是较有气节的人,他的艳体诗里面有“自吟自泣无人会”的哀伤诗,《礼记·乐记》所谓“桑间濮上之音,亡国之音也”,晚唐艳体诗正是这种亡国之音。从诗的标准来衡量,却依然有很多大诗人和大量好诗,其中以李商隐为最大的诗人。
  李商隐生于八一三年(唐宪宗元和八年),幼年就能做占文,不喜做今体文(四六)。这在当时要算是有识之士。因为所有诏令章奏书判等凡属于公文性质的文字,都必须用四六文,善于做四六文,是仕进顺利必要条件之一,如果被皇帝赏识,任为知制诰、中书舍人等要职,就有可能再上升为宰相。因之不做今体文而做古文,本身就有守正不屈于习俗的意义。李商隐十六岁,著《圣论》、《才论》两篇古文,很有声望。第二年(八二九年,唐文宗大和三年)唐宪宗时曾任宰相的天平军节度使令狐楚,爱李商隐少年俊才,特加优待,令在门下,与儿子令狐绚等同学。令狐楚亲自指点做章奏的诀窍,李商隐博学多闻,学成后技艺超过令狐楚。谢意诗“自蒙半夜传衣后,不羡王祥得佩刀”,俨然以为得章奏秘传,不难作到宰相。此后常居令狐楚幕中,专掌章奏。八三六年,借令狐绚的力荐,李商隐得进士及第。本年冬兴元镇节度使令狐楚临死前一大,急召李商隐从京城到兴元,使代草遗表,足见令狐楚很信任李商隐的章奏。李商隐也自认是令狐楚的传衣弟子。照朋党的规矩,李商隐当然应该做令狐氏的忠实徒党。也就是应该死守牛党,不别找主人。李商隐于次年赴泾原镇节度使王茂元幕,并娶王氏女为妻。王茂元是被当作李德裕党的武人,令狐绹认为李商隐忘家恩,深恶痛绝,李商隐从此陷入朋党的漩涡中,一生不得脱身。
  八三九年(唐文宗开成四年)李商隐应吏部试书判拔萃科及格,得任为秘书省校书郎。虽然这只是正九品官,但地位清要,文士起家就得这个美职,尤其是得秘书省,可称获得捷径。就在本年,王茂元调为京官,李商隐也调补宏农尉,从正九品降为从九品,从清职降为俗吏,是李商隐仕途的挫折。杜甫《赠高适》诗“脱身簿尉中,始与捶楚碎”。韩愈《赠张功曹》诗“判司卑官不堪说,未免捶楚尘埃间”。杜牧《寄小侄阿宜》寺“参军与簿尉,尘土惊劻勷(音匡攘kuāng ráng):一语不中治,鞭箠身满疮”。唐时簿尉等官,有过失便受鞭笞,等于后世的胥吏。孪商隐一入仕途,就显出受朋党的祸害。八四○年,李商隐辞尉宫,南游到湘鄂等地,企图找个幕职,结果一无所得。八四一年(唐武宗会昌元年),王茂元又被任为忠武军节度使,李商隐自南方回京。次年,李商隐又以书判拔萃,再任秘书省正字。这时候牛党被斥逐,李党渐得势,李商隐也似乎走上了顺境。此后几年内,李商隐遭母丧,王茂元又死,李商隐实际上与李德裕并无直接关系,在会昌年间,正字美职因母丧失去,全家闲居永乐县(山西永济县)。等到丧服期满,唐武宗死去,唐宣宗即位,任用牛党白敏中为宰相,令狐绹为知制诰,充翰林学士,大权在握,放肆地斥逐李党中人,郑亚被斥为桂管观察使,李商隐应郑亚聘,任桂管掌书记。李商隐到桂林任幕职,不久,郑被贬为循州(广东龙川县)刺史,在任所死去。李德裕也在崖州(广东琼山县东南)死去,李党已成不能复燃的死灰,只好忍受牛党的压迫。李商隐失幕职,回京选为盩屋尉。自八三九年得宏农尉,经过首尾十一年,还是一个县尉,李商隐仕途的柯,可以想见。因为他特长章奏,恃幕职为生,如果说他是李党中人,也只是一个不足轻重的书记官。
  八五○年(唐宣宗大中四年),令狐绹仕宰相,孪商隐才自己认输,不敢再说“不惮牵牛妒”,改变为力谋接近令狐绹,哀求解释旧恨。令狐绹旧恨极深,任宰相十年,始终怀恨,李商隐寄托忧愤的艳体诗,很多是为令狐绚无情的报复而作的。八五一年,妻王氏死,李商隐更是忧伤无聊,一部分艳体诗是为悼亡而作的。八五二年,孪商隐又失幕职,人京哀求令狐绹,才得到正六品的太学博士。接着,柳仲郢聘他为东川节度使掌书记。八五六年,柳仲郢内调为吏部侍郎,李商隐又失幕职。居郑州充柳仲郢属宫。八五八年,这个晚唐最大诗人李商隐活了四十六岁、在朋党倾轧中抑郁穷困地死去了。他的才学和遭遇,使他的诗表现出独特的风格。他读书极博,收集资料极富,所得材料,分类汇编,如《金钥》分帝室、职官、岁时、州府等类,又有《杂纂》,专收集俗语和鄙事,又有《蜀尔雅》,专采蜀语。他分类收集的手册为数想必不少,这些都是作诗文的材料。他使用材料非常精细,凡是使用材料,一定要翻检原书,陈列左右,仔细核对,别人说他是獭祭鱼,其实这是引书用事的基本方法,獭祭鱼并不可讥。因为他蓄材丰富,用材仔细,所以他的诗文都是用事精切,属对致密,形式之美,少有伦比。不少人专学他形式之美的诗,衍为北宋初期的西昆体,造句细碎,意义晦涩,欧阳修起来,才推翻西昆体。李商隐诗流弊相沿将近二百年,这也可以说是李商隐诗的副作用。李诗本身却是形式精美,感情深厚,他的境遇迫使他满怀怨愤不能不说,又不敢直说,他说话真是讳莫如深,意思在隐约有无之中。三国魏末,阮籍处在要说却不敢直说的困境中,作《咏怀》诗,《诗品》评它为“言在耳目之内,情寄八荒之表”,达到微而显的最高境界。李商隐处境与阮籍相似,所作隐语诗是《咏怀》诗的更进一步发展。葛常之《韵语阳秋》说“义山诗包蕴密致,演绎平畅,味无穷而炙愈出,钻弥坚而酌不竭”。又一诗话家说“李商隐七绝,寄托深而措辞婉,可空百代,无其匹也”。这些话都说得中肯,李商隐诗与阮籍《咏怀》诗同样心情危苦,言语委曲。注家因不知其所指,任意揣侧,许多诗被说成才人浪子厚颜说淫亵话。李诗所有艳情昵语绝大部分是用隐语来告哀,如果熟知他的身世,自然要给予深切的同情。《骄儿》诗自谓“爷昔好读书,恳苦自著述,顦顇(同憔悴qiáo cuì)欲四十,无肉喂蚤虱。儿慎勿学爷,读书求甲乙”。他对读书如此厌弃,可见受蚤虱之苦太深了。
  李商隐诗并不是全属寓言,他也有语意完全明朗的诗篇,如《韩碑篇》,宛然是韩愈的笔法,讽刺唐敬宗荒淫诸篇,也并非晦涩,只有牵涉到朋党嫌疑或闺房的诗篇,才是讳莫如深,任人揣度,莫知真意何在。李商隐诗严格遵守了杜甫作诗的规律,即“知律”、“摊书满床”、“熟精《文选》理”、“应须饱经术”。李商隐诗对这些条件都做得十分满足,所以王安石说“唐人知学老杜而得其藩篱者,惟义山一人而已”。他学杜甫诗,采取严肃的态度,造句精密,用意高远,在韩愈一派诗人反元白诗末流的运动中,李商隐起着最重要的作用。宋许彦周《诗话》说“作诗浅易鄙陋之气不除,大可恶。客问何从去之?仆曰,熟读李义山诗与黄鲁直诗则去也”。李商隐诗正和元白诗末流完全相反,李诗盛行,元白诗末流才失去地位,因此,他是韩愈一派反熟滥诗的最后胜利者。
  李商隐与同时的诗人温庭筠齐名,时号温李,又与杜牧齐名,时号李杜。温庭筠的祖父温彦博在唐初曾做宰相,他出身富贵人家,过的是浪子生活,赌博酣饮,沉迷酒色,自恃才学,轻薄放肆,应进士试屡不得第,怨恨宰相令狐绹,作诗有“中书堂内坐将军”句,讥宰相无学。他喜爱音乐,尤其擅长弹琴吹笛,自谓“有丝即弹,有孔即吹”,不必选好琴好笛。唐人歌唱多用五七言绝句,唱时加上和声,和声辞有长短,后来就长短声填长短句,使合曲拍,这就自然形成一种叫做词的新体制。京中和各州县有大量官妓,又士大夫多蓄家妓,穷如柳宗元,至少也有一个家妓。这种妓女就是新歌辞的传播者,也可能是创造者。温庭筠长年和歌妓生活在一起,他的诗远不及李商隐,他的浪子生活和音乐专长,却使他成为词的重要创始人。固然,在温庭筠以前,早已有人作词,但专力发展这种新体制,成为代表一个时期的文体,不能不是温庭筠的功绩。他的词集号《金筌集》,歌咏的对象,无非是淫艳之事,比梁陈宫体,同样秽亵。晚唐统治阶级腐朽到濒临崩溃的时候,与梁陈如出一辙,宫体由词的形式表现出来,是符合当时情况的。唐朝文学是盛世,到了晚唐已经不可阻止地要发生大分化,按照文学史上通例,总得出现两个代表人物,一个结束旧传统,一个发扬新趋势。在晚唐,李商隐是旧传统的结束者,温庭筠是新趋势的发扬者。晚唐诗人温李称首,其余诗人都不能和他们比高下,因为此后诗人(包括词人)都是温李的追随者。
  又一个与李商隐齐名的文人杜牧,是出身高门,又有才略的豪士。他好谈兵事,注《孙子》十三篇,流传于当世。他曾为牛僧孺的幕僚,又为季德裕所器重,但并未参加朋党,以求高官。他凭门第和才能,官至知制诰、中书舍人,比起李商隐的怀才不遇来,杜牧的遭遇还算是优异的。他的门第和才能,使他顾虑不多,敢于直说自己的见解。古文传韩愈的文统,为晚唐突出的大作家,诗也情致豪迈,接近韩愈。杜牧作《杭州新造南亭子记》,揭露佛教罪恶,思想上也是韩愈嫡传。
  晚唐李商隐杜牧号称李杜,按二人诗风,李接近杜甫,杜接近李白,晚唐的李杜,是盛唐李杜有力的后劲,特别是李商隐,得杜甫诗学神髓,是杜甫以后唐诗人中第一人。
  上列晚唐主要诗人以外,还有陆龟蒙、皮日休、聂夷中、司空图等人。陆龟蒙隐居松江甫里,有田数百亩,屋三十间,是个中小地主。他也参加生产劳动,但主要是享受闲福。他和皮日休唱酬最多,唱酬诗一般是缺乏创见的。享闲福也使他完全脱离社会实际,当时民主疾苦,陆龟蒙在诗中全无反映,成为可有可无的诗人。皮日体为陆龟蒙集作序,称陆可与温李并驾,这样的评价未免过当,陆龟蒙决非温李的朋类,也不可与皮日休相比,因为皮日休有同情民众的诗篇,在陆龟蒙集中是一篇也找不出的。
  皮日休于八六七年(唐懿宗咸通八年)举进士及第,次年到苏州作小官,与陆龟蒙唱酬就在这个时候。八八○年(庸僖宗广明元年),出任毗陵副使,他在路上参加了黄巢起义军。黄巢军攻入长安,被任为翰林学士。皮日休参加起义军,很有人替他辩护,说决无投黄巢军之理。其实,他对穷苦民众有同情心,正乐府十篇,都是憎恶官吏,为民伸冤的呼声。他在名篇《橡媪叹》里有“吾闻田成子,诈仁犹自王;吁嗟逢橡媪,不觉泪沾裳”,诈仁还可以成王业,何况黄巢起义,是弔民伐罪之师,应该与汉高祖同样看待,他做官有什么不可以。别的文人正因缺少这一点同情心,所以不肯为农民效力。陆游《老学庵笔记》引《该闻录》说“皮日休陷黄巢为翰林学士,巢败,被诛”。黄巢乒败,皮日休被乱兵杀死,是可能的。皮日休的子孙逃到会稽,投靠吴越国。他的孙子皮光业曾为吴越国丞相。宋时文人对皮日休事讳莫如深,力为辩白,其实声辩皮日休不会从黄巢,只能表明地主阶级的愚顽立场,并不能证明皮日休未曾做黄巢的翰林学士。
  聂夷中是咸通二年及第的进士,年辈比皮日休高一些。他出身贫苦家庭,在晚唐权门大族把持仕途的情况下,寒门出身的进士不可能有什么前途。这使他不得不立在民众一边,作出一首著名的《伤田家》诗。到五代时,冯道还背诵这首诗来劝唐明宗体恤农民的勤苦。农民受剥削的惨状,被“二月卖新丝,五月粜新谷;医得眼下疮,剜却心头肉”四句话说尽,聂夷中留下的诗不多,但这一首《伤田家》诗,足以抵得陆龟蒙诗集全部而有余,因为陆龟蒙不曾替民众说一句话。
  司空图登咸通十年(八六九年)进士第,得宰相卢携器重。唐僖宗时,官至知制诰、中书舍人,仕途是顺利的。唐昭宗时,唐朝灭亡的时机渐趋成熟,司空图惧遭横祸,退出仕途,隐居中条山王官谷,那是很大的田庄,他享受大地主的闲福,和一些名僧、隐士赋诗作乐,足以抵消他求做大官的热情。朱全忠灭唐自立为帝,召司空图为礼部尚书,司空图不食而死。这在封建社会算是不事二姓的忠臣,隐居诗人加忠臣,使司空图声誉远超皮陆诸人,实际上他的诗虽有一些叹乱伤时之作,但全是空泛无味的闲人语。丝毫不反映他所生存的时代真实。司空图著《诗品》,标雄浑、冲淡等凡二十四则,名家诗风确有这些特征,司空图说得虽然抽象,但可以助人理解诗风。
  庙末五代文苑中新兴的词已代替诗的地位,诗人远不如词人的成绩斐然。其中较大的诗人,只有韩偓韦庄二人。韩偓是唐昭宗时及第的进士,累官至翰林学士、兵部侍郎,他的官职,使他过着当时统治阶级的腐朽生活,他也知道唐亡就在眼前,为逃避朱全忠的加害,带着同族人跑到王审知的闽国去。他著名的诗是香奁诗,有《香奁集》三卷。
  韦庄在唐昭宗时进士及第,有诗集二十卷。他最著名的诗是长篇叙事诗《秦妇吟》,诗中描写黄巢农民起义军在长安城的情况,当然,地主阶级的诗人,对农民起义军只能有反动的看法,从形式上看虽然诗是好诗,但内容既坏,也就不值得珍重了。韩偓韦庄是唐末五代的著名诗人,不过,他们对文学的贡献是在词的方面,他们应是更著名的词人。
  凡是未曾完成的运动,本身的发展决不会半途停止。远在东汉末建安时期,曹植开始发起五言古诗声律化运动,经过南朝直到初唐,这个诗的声律化运动,不曾停止过。初唐沈佺期宋之问完成了这个运动,律诗从此定型。律诗是新型的近体诗,与旧型的古体诗,势成对立,陈子昂提倡古体诗,与沈宋成为两个源头。嗣后王(维)李杜崛起,开盛唐的伟局,当时作者风起,各自开辟出一些新境界,独立成一家。依傍他人门户的作者极少,所以呈现诗的盛世。王李杜所辟境界,特别宏伟,尤其是杜甫,诗境包含万象,足够供后人用力演绎,中唐韩愈白居易演绎的成功最大,以韩白为代表的中唐诗格,并不比盛唐低,按韩白的成就来说,盛唐与中唐无甚区别,不过,元稹未免启庸俗之端,卢仝、孟郊、贾岛等人,境界褊狭,都缺乏盛世景象,从多数作者来看,中唐与盛唐确有区别。诗到中唐,几乎所有境界都有人开辟了,到晚唐时期,统治阶级愈益腐朽,唐政权分裂成许多小块,诗人生活在这样的环境里,要找士人正常的出路感到绝望。诗的境界又早被中唐人尽量探索,遗存无几,晚唐人只能向琐碎细致处寻求新境,晚唐诗显出一片萧条气象,正与政治上的萧条气象相适应。不过,从特出诗人来看,李商隐不仅中唐末有敌手,即列在盛唐也并无愧色。温庭筠不只是文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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