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自成 作者:姚雪垠-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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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伯祥,请你转告京中故人,我卢象升决不会辜负主恩,也决不会辜负诸位故人和京师百万士民的殷切属望!”
不知是由于他的感情激动,还是由于他的心头上压着难言的愤懑和悲痛情绪,这位勤王大军统帅在说出这句话的时候,声音竟然微微地有点打颤。幸而刺骨的寒风在呼啸着,这种微微的战栗没有被杨廷麟觉察出来。
第二天上午,卢象升把大小将领召集到行辕来听他训话。他叮咛大家尽忠报国,不要因为兵少势孤而气馁。训话刚毕,杨嗣昌到昌平来了。他把杨嗣昌迎进大厅,奉茶以后,开门见山地问:
“学生与高总监分兵的事,阁老大人知道了么?”
杨嗣昌笑着兑:“学生已经知道了。老先生还得分一回兵。”
“什么?!”卢象升掩饰不住吃惊地问,同时感到有一股凉意蓦然从脊背透入心里。他又轻轻地追问一句:“为什么又要分兵?”
“新任总督陈方垣①已经到京。皇上的意思是叫他统率山西援兵。他大概今天下午就会来昌平拜谒阁下。学生一来是代朝廷来向老先生慰劳,二来也是把皇上的这个决定奉告阁下。”
①陈方垣——方垣是陈新甲的字。
卢象升没有马上回答,简直不知道说什么话好。他认为这又是杨嗣昌和高起潜捣的鬼,他们竭力使他没法同清兵作战,免得妨碍他们秘密地同敌人进行议和。他的心中非常愤激。但是这件事既然得到了皇上的同意,他就不好发任何牢骚。悲愤、失望、压抑和沮丧的情绪织成一张又厚又重的网,网住他的心头。他在心里说:“算了,倒不如赶快战死沙场,免得受群小摆布,多生闲气!”过了很长时候,他竭力使自己镇静下来,淡淡一笑,说:
“既然是出自上意,学生当然遵旨分兵。这样很好。学生身戴重孝,本不宜为三军主帅。今蒙皇上圣恩,使学生只率领宣、大兵马,免有覆灭之虞,心上就轻松多了。”
他们谈了一阵闲话,话题转到了议和的消息上。卢象升再也忍耐不住,完全忘记了个人利害,望着杨嗣昌的脸孔,愤愤地说:
“文弱!城下之盟,《春秋》所耻。敌兵蹂躏京畿,公等不思如何派兵遣将,决胜疆场,而日日主张议和。难道不想一想,南宋之事,千古所悲,岂可重见于今日?更不想一想,长安①口舌如锋,袁崇焕之祸②岂能免乎?”
①长安——因为长安是我国古代有名的京城,建都的时间也最久,所以明、清两朝的士大夫喜欢拿长安作为京城的代称。②袁崇焕之祸——袁崇焕是广东东莞人,很有才能的统帅。崇祯二年清兵入塞,进攻北京。袁崇焕时任蓟辽督师(即总督),率兵星夜入援,布阵于北京东郊。崇祯帝中敌人反间计,疑他与敌人订有密约,把他下狱,处死。这一大冤狱,在崇祯年间没有人明白真相,所以卢象升拿杨嗣昌比袁崇焕,说他会落袁的下场。直到清初为了要修明史,清朝统治者才把这一事件的真相公开。
杨嗣昌满脸通红,说:“若如此说,老先生的尚方剑当先从学生用起!”
卢象升用鼻孔冷笑一声,说:“我既不能奔丧,又不能战,吃尚方剑者应是我,而不是别人!”
杨嗣昌站起来,背着手来回地走了一阵,然后站在卢象升的面前,勉强笑着说:
“九老,你不要以长安的流言蜚语陷人。”
“流言蜚语?”卢象升又冷笑一声,“周元忠赴满洲讲和,来往已非一日。此事发起于辽东巡抚方一藻,主其事者是你本兵杨文弱,北京城无人不知,何谓流言蜚语!”
杨嗣昌的态度很窘,心中十分恼恨,但只好苦笑一笑,捋着下巴颏上的胡须说:
“老先生既如此信以为真,学生就不必说别的话了。”
把杨嗣昌送走以后,卢象升回到屋里,想着今后的对敌作战更加困难,同时不由得联想到秦桧和岳飞,愤慨地说:
“自古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①
①自古……于外者——相传公元1140年岳飞进兵朱仙镇,金朝侵略军的统帅兀术准备从开封撤退,一个汉奸书生劝他不要走,说:“自古未有权臣在内,大将能立功于外者,岳少保且不免,况欲成功乎?”这前一句话因为说出了封建时代许多爱国将帅的共同遭遇,所以就成为历史上的名言。
几个幕僚走了过来。那一位曾劝他把千里雪赠送给高起潜的幕僚小声劝他说:
“大人,你刚才同杨阁老当面争执,使他不好下台,似乎不妥。古人说:‘小不忍则乱大谋。’何必与彼作口舌之争?”
“我实在忍耐不住!”卢象升顿脚说,“目前敌兵深入,京师戒严,而他们的眼睛只看着陕西剿贼,不惜受城下之盟,叫我如何能不说话!”
“可是他目前既是本兵,又是辅臣,深蒙皇上宠信。这样同他争吵,今后他更要事事为难。大人纵然胸怀磊落,不戚戚然以谗忌为念,然而今后大人如再想同东虏作战,就更加困难重重。”
“如今我们的人马只剩下一万多一点,当然更困难了。但不管成败利钝,我决心以一死报国!”
当他用极其悲愤的声音说出来“以一死报国”这几个字以后,他的心中一酸,不由得滚出来两行热泪。幕僚们都低下头去,很久很久,不敢抬起眼睛望他。
但是直到现在,他还在希望杨嗣昌回心转意,而且对皇上也没有完全绝望,总以为皇上只是一时受了蒙蔽。他想了想,叫仆人拿来笔砚笺纸,给杨嗣昌写了一封短短的信,在信中这样写道:
老先生若能回心僇力,以济国家,即胸中有如许怪
事,弟终不向皇上一言。若仍闪烁,奸欺到底,自当沥
血丹墀,言无不尽也。
把信封好,派人立刻送到京城,他随即从椅子上站起来,在大厅中走来走去。过了好长一阵,他忽然在柱子旁边站住,刷一声把宝刀拔出一半,使幕僚们都觉得他会拔刀砍柱,以泄胸中不平之气。然而他停一停,咔的一声把宝刀插进鞘中,向门外大声吩咐:
“备马!”
卢象升大踏步向外走去。幕僚们互相望望,跟在他的后边走出辕门。他接过来缰绳和鞭子,飞身跨上五明骥,直奔出昌平城外。家人顾显和一群亲兵也都跳上骏马,风驰电掣般地追随在他的后边。干燥的大路上扬起来一溜烟尘。
他在东门外的校场里驰马舞刀,直到心中的悲愤和郁悒情绪稍微舒散了一些以后,才信马由缰,缓缓地走回行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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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四章
杨嗣昌与卢象升在昌平会晤的几天以后,一个霜风凄厉的晚上,在陕西东部,在洛南县以北的荒凉的群山里,在一座光秃秃的、只有一棵高大的松树耸立在几块大石中间的山头上,在羊肠小路的岔股地方,肃静无声,伫立着一队服装不整的骑兵,大约有一二百人。一个身材魁梧、浓眉大眼、生着连鬓胡子的骑兵,好像龙门古代石刻艺术中的天王像或力士像那样,神气庄严,威风凛凛,一动不动地骑在马上,一只手牵着缰绳,一只手紧紧地扶着一面红色大旗。这幅大旗带着用雪白的马鬃做的旗缨和银制的、闪着白光的旗枪尖儿,旗中心用黑缎子绣着一个斗大的“闯”字。
在大旗前边,立着一匹特别高大的、剪短了鬃毛和尾巴的骏马,马浑身深灰,带着白色花斑,毛多卷曲,很像龙鳞,所以名叫乌龙驹。有些人不知道这个名儿,只看它毛色乌而不纯,就叫它乌驳马。如今骑在它身上的是一位三十一二岁的战士,高个儿,宽肩膀,颧骨隆起,天庭饱满,高鼻梁,深眼窝,浓眉毛,一双炯炯有神的、正在向前边凝视和深思的大眼睛。这种眼睛常常给人一种坚毅、沉着,而又富于智慧的感觉。
他戴着一顶北方农民常戴的白色尖顶旧毡帽,帽尖折了下来。因为阴历十月的高原之夜已经很冷,所以他在铁甲外罩着一件半旧的青布面羊皮长袍。为着在随时会碰到的战斗中脱掉方便,长袍上所有的扣子都松开着,却用一条战带拦腰束紧。他的背上斜背着一张弓,腰里挂着一柄宝剑和一个朱漆描金的牛皮箭囊,里边插着十来支雕翎利箭。在今天人们的眼睛里,这个箭囊的颜色只能引起一种美的想象,不知道它含着坚决反叛朝廷的政治意义。原来在明朝,只准皇家所用的器物上可以用朱漆和描金装饰,别的人一概禁用。洪武二十六年,朱元璋还特别作了严格规定:军官和军士的箭囊都不准朱漆描金,违者处死。然而我们如今所看见的这位战士,从他开始起义的那年就背着这个箭囊。九年来,这个箭囊随着他驰骋数万里,纵横半个中国,饱经战阵,有的地方磨硫了,有的地方带着刀伤和箭痕,而几乎整个箭囊都在年年月月的风吹日晒、雨淋雪飘、尘沙飞击中褪了颜色。
他分明在等候什么人,注目凝神地向南张望。南边,隔着一些山头,大约十里以外,隐约地有许多火光。他心中明白,那是官兵的营火,正在埋锅造饭和烤火取暖。几天来,他们自己没休息,把官兵拖得在山山谷谷中不停地走,也不能休息。但追兵显然正在增加。无数火把自西南而来,像一条火龙似的走在曲折的山道上,有时被一些山头遮断。他知道这是贺人龙的部队。十天前,他给贺人龙一个大的挫折,并且用计把他甩脱,如今这一支官兵又补充了人马,回头赶上来了。
他站的山头较高,又刮着西北风,特别显得寒冷,哈出的热气在他的疏疏朗朗的胡子上结成碎冰。他周围的战士们大多数都穿得很薄,又脏又破,还有不少人的衣服上,特别是袖子上,带着一片片的干了的血迹,有些是自己流的,更多的是从敌人的身上溅来的。因为站得久了,有的人为要抵抗寒冷,把两臂抱紧,尽可能把脖子缩进圆领里边。有的人摇摇晃晃,朦胧睡去,忽然猛地一栽,前额几乎碰在马鬃上,同时腰间的兵器发出来轻微的碰击声,于是一惊而醒,睁开眼睛。
“弟兄们,下马休息一下吧!”骑在乌龙驹上的战士说,随即他轻捷地跳下马,剑柄同什么东西碰了一下,发出来悦耳的金属声音。
等到所有的将士们都下了马,他向大家亲切地扫了一眼,便向那棵虬枝苍劲的古松跟前走去。那儿的地势更高,更可以看清楚追兵的各处火光。
一轮明月从乌云中姗姗露出,异常皎洁。这位骑乌龙驹的战士忽然看见树身上贴着一张陕西巡抚孙传庭的告示,上边画着一个人头,与这位战士的相貌略微近似,下边写着《西江月》一首:
此是李闯逆贼,
而今狗命垂亡。
东西溃窜走慌忙。
四下天兵赶上。
撒下天罗地网,
量他无处逃藏。
军民人等绑来降,
玉带锦衣升赏。
这首《西江月》的后边开着李自成的姓名、年龄、籍贯、相貌特点,以及活捉或杀死的不同赏格。这位战士把布告看完,用鼻孔轻轻地哼了一声,回头望着跟在背后的一群将士,笑着问:
“你们都看见了么?”
“都看见啦。”大家回答说,轻蔑地笑一下。
这位战士放声大笑,然后对着告示呸了一声,拔出宝剑,在告示上刷刷地划了两下。几片破纸随风飞去。
这位普通战士装束,向大家说话的人就是赫赫有名的闯王李自成。他是陕西省延安府米脂县人,农家出身,幼年替地主家放过羊,也读过私塾,学过武艺,长大了当驿卒。驿卒裁了后,在家生活无着,因负债坐过几个月的牢,出来后又去投军。不久,因上官克扣军饷,士兵大哗,他率领一股军队起义,杀了带队的将官和当地县令,投奔舅舅高迎祥,在高闯王的手下带领第八队,号称闯将。跟随高迎祥数年,他的智勇、战功、日常行事,深为众人敬佩。前年七月间高迎祥不幸牺牲,大家共推他做了闯王。他的原名叫李鸿基,在私塾读书时,老师按照当时习惯替他起了个表字叫做自成。后来他去当驿卒时就用“自成”当做大名,这在当时叫做“以字行”,本名儿反而渐渐地只有少数的亲族、邻居和少年时期的同学们还记得。
闯王离开大树,回到弟兄们中间。看见有些人倚着马鞍打盹,他望着众人说:
“一连三天,咱们不是行军就是厮杀,人马都没有得到休息。今晚大家痛痛快快睡半夜,只要明天从潼关附近冲过去,到了河南,官兵就再也包围不住咱们啦。到那时,咱们想走就走,想休息就休息,粮草也不发愁啦。”
虽然他的声调是平静的,神气是安闲的,完全是随便闲谈的样儿,但是这几句话却给每个人很大鼓舞。没有人再感到寒冷、疲倦和瞌睡了。一个叫王长顺的老战士说:
“咱们一定能冲过潼关。别说是孙传庭的官兵挡在前面,就是有刀山剑林挡在前面,也能够冲得过去。哼,咱们要没有这股闯劲儿,就不是闯王的人马!”
李自成点点头,说:“说得好,说得对。这几年来咱们闯过了多少州县,闯垮了多少官兵,闯开了多少围困,扳着指头也算不清。孙传庭挡不住咱们的路!”
“闯王,听说孙传庭亲自在潼关旁边迎接咱们,真的么?”一位叫做张鼐的、只有十七岁的小将天真地笑着问。
“是的,他带着一些人马在迎接咱们。说不定洪承畴也在前边。怎么,小鼐子,有点胆怯么?”李自成故意问,他的语气、声调和眼神都流露出他对这位小将十分宠爱,含着像慈父般的感情。
“胆怯?”张鼐侧着头问,“我什么时候胆怯过?我还打算活捉孙传庭替咱们高闯王报仇哩!”
“好啊,小张鼐!你说的很对,应该跟洪承畴、孙传庭他们算算血账,替咱们高闯王报仇!”闯王拍着张鼐的肩膀说,同时想着:“这孩子真不错,磨练成啦,永远也不会泄气!”
站在张鼐旁边的一个年轻战士带着很有自信的神气笑一笑,说:
“当然啦,碰上他就不会轻饶他杂种!”
有着络腮胡子的王长顺跟着丢了一句松话:“我看,咱们明天会把孙传庭的人马杀得落花流水,可是不容易把他本人捉到。”
“为什么?”张鼐问,心中可有点儿不服气。
“因为咱们的马有好多天没有喂料,连草也吃不饱。老孙的马吃得饱,跑得快。”
大家都笑了起来。但是这笑声随即被一阵从南边来的马蹄声压下去了。李自成正等候一员小将,听着这阵马蹄声,他自言自语说:
“啊,来啦。”
过了不久,马蹄声愈来愈近,随即在稀疏的、落了叶于的灌木中间,在苍茫的月色下,出现了一小队人马影子。李自成的乌龙驹突然把头一抬,喷喷鼻子,萧萧地叫了一声。张鼐向走近来的小队骑兵问:
“是双喜哥么?”
“是!”一个青年的声音在马上回答。
这一队共有十来个人,回答的青年骑在最前边的一匹高大的白马上。每个人的马镫上挂着一颗或两颗血淋淋的人头,不住摆动。走上山头以后,他们都跳下马来。李双喜牵着白马走到闯王面前,禀报说:
“爸爸,周山这杂种又逃脱啦!”
“又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