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11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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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敏在身后说明天我得上街买几件衣服去,春天来了,衣服该换季了,再说,到了新单位,总得有个新样子。
杨格就听到一句:春天来了。
过了一会,杨格猛地反应过来:春天来了吗?我怎么没有过敏了呢?他想到昨天在树上的时光,难道自己的花粉过敏症竟莫明其妙好了吗?这一下,杨格更加百思不得其解了。
坎
■ 姚鄂梅
早上五点多,正是一天中最清凉的时候。阿来收拾好餐具,连同老婆阿春一古脑儿抱上小板车,一边推着往回家的方向走,一边打着悠长的呵欠。阿春蜷在杂物堆里,脑袋一掉一掉,已经打起了瞌睡。二十多年前,她就是个贪睡的姑娘,那时候,他们的约会总是在她的瞌睡中结束,二十多年后,她成了个贪睡的婆娘,阿来喜欢看她打瞌睡的样子,先是眼睛里慢慢升起一阵迷雾,然后慢慢合拢,就像黄昏来临,夜幕升起,人的心也跟着宁静起来。
阿春的一缕头发耷拉下来,在鼻尖处蹭来蹭去,阿来想,她不觉得痒吗?她肯定很痒,但她太贪睡了,她宁肯难受一点也不伸手去撩撩那缕头发。阿来放慢了推车的速度,腾出一只手来,帮阿春把那缕头发夹到耳朵后边去。这样一来,阿春反而醒了,阿来说早知道你会醒,还不如让你自己来弄。阿春说就是,谁要你多管闲事。说完车了个身,把脑袋歪向阿来这边,继续打瞌睡。
这个姿势正好露出了腮边的那颗黑痣。当年,阿来就是被阿春的这颗黑痣迷上的,他说,就像镶在腮边的一颗黑宝石。那时有一部电影叫《追捕》,看过电影的人都说阿春像真由美,为此,阿春专门拉上阿来去看了这部电影。阿来说什么呀,你比真由美漂亮多了。阿春认为阿来瞎拍马屁。阿来说真的,因为真由美没有你这颗黑宝石。结婚十多年了,阿春当然老去了好多,但偶尔一个转身,阿来仍然能看出当年的如玉似花。当然,阿来也长得不赖,女工们都说阿春好福气,阿来不但人忠厚,模样也好得无话可说。他们结婚那天,厂里的工会干事忙得都快散架了,一口气拍完了三个胶卷,还说不过瘾,说好久都没有碰到这么漂亮成对的新人了。
阿来和阿春都是电缆厂的职工,去年,厂里搞机构精简,正赶上儿子中考,阿春请了几天假,再回来上班,她的岗位就没有了。阿春认为下岗是件很羞耻的事情,阿来却说也好,小鹏进高中了,家里也需要有个人来负责他的后勤工作,小鹏的事才是我们家的头等大事啊。阿春想,他多么会安慰人哪。
小鹏是他们的儿子,虽然阿来只不过读了个中专,阿春也只是个技校毕业,他们的儿子却很聪明,从小学到初中,一直都是老师的掌上明珠。刚刚进入重点高中,又考进了奥赛班,美好的前景几乎是指日可待了。阿春慢慢觉得在家服侍这么优秀的儿子并不是一件不光彩的事情。
阿春的后勤部长做了不到半年,有一天,阿来比平时晚了几个小时才回来,一进门就歪在那张简易沙发上,灰头土脸地说这下好了,我们都不用上班了。阿春一听,手里的抹布就掉到地上。阿来自言自语:真叫人寒心哪,干了二十多年,年年都说你是先进,年年都说你是模范,年年都给你发毛巾发脸盆挂红花,徒弟也带了一大帮,现在说翻脸就翻脸,说不要你就不要你了。
阿来一口气在床上躺了好几天,脑子里慢慢有了一个主意。
一天傍晚,阿来和阿春推着小板车来到街上。阿来说除了钳工,我会做的事情只有一件,那就是做饭,既然不让我做钳工,我就只能靠做饭来挣钱了。阿来决定和阿春一起上街做夜宵生意。阿春说你这样想我就不紧张了,前几天我真怕你会出事啊。阿来说我是男人,是这个家的顶梁柱,我没有出事的权力。阿春紧紧拉着阿来的胳膊,亦步亦趋地跟着。阿来说别这样,你看看哪个推板车的人像我们这样。阿春听话地嗯了一声,却不放手。当时,正是夕阳西沉的时候,他们的脸被抹了…层淡淡的金色,这使他们的第一次出摊更显羞怯之色。为了掩饰这羞怯,他们一个劲地低头擦洗器皿,把个小摊弄得整齐万分。随着第一个客人的到来,他们的羞怯终于被锅里蒸腾的雾气融化了。
家在老城区一个小小的角落里。阿来抱下阿春,卸下厨具,开始修理小板车。回家的路上,他发现一只轮子总是有点跑边。阿春照例去菜场采买夜宵要用的材料,也照例在一道水沟面前停下来,看着阿来。阿来只得放下手边的话儿,说长了几十年了,还是连尺把宽的水沟都不敢过,真没用!
阿春说就是没用,怎么样?说着把手伸给阿来。阿春先蹲下来,朝前送出去一条腿,再站起来,稳稳地跨在水沟上后,才敢把另一条腿提过去。阿来看得直摇头。
把一切都收拾得清清爽爽的时候,已经是中午了。五六个小时后,又要出摊。晚上十点,小鹏下晚自习,顺便骑车到摊上吃点东西,独自回家温书睡觉。一家人真正团聚的时间少得可怜。
阿来搂过阿春的头,说我们有多长时间没有亲热了?阿春闭着眼睛说不记得了。阿来说想吗?阿春不回答,却说能够躺下来睡觉真幸福哇。
阿来把阿春搂得更紧一点,阿春在阿来的怀里小心地翻了个身,背对着阿来,两人像半个书名引号那样躺着。阿春喜欢这样的姿势,这样两个人可以贴得更彻底更舒坦。阿春轻轻地喊阿来!听不见回答,再一细听,阿来的呼吸缓慢而平稳,他已经睡着了。
冬天来了,小吃街笼罩在浸骨的寒气中,一盏一盏罩上红色塑料小桶的灯透出丝丝暖意,人群就在这红色的灯影里忙碌着。
早上,阿来对小鹏说,今天晚上不用到摊上去了,直接回家。小鹏答应着,一偏腿上了车。小鹏的车骑得真好。
今天是阿春的生日,阿春自己都差不多忘了。
阿来不管阿春的咕哝,早早地收了摊。趁小鹏还没有回来,阿来决定给阿春好好做碗长寿面,不然,阿春又不会囫囵地吃下去,她心疼小鹏简直到了无法无天的地步。阿来放好小板车就钻进了厨房。不一会,阿来就用托盘端来一大碗面条。阿春搅一搅面条,一股香味扑鼻而来,笑着说你今天出手好大方呀,鸡蛋,肉丝,香菇,虾仁,还有火腿呢。阿来说好长时间没有做饭给你吃了。
阿来搬只小凳子坐在桌边,专心地看着阿春。阿来说阿春,你跟着我过这样的日子,有没有后悔过?
阿春笑着问:你认为我应该过什么样的日子呢?
阿来提到阿芝,阿芝是阿春的同学兼同事,后来嫁给了厂里一个技术干部,几年前,老公又去读了书,据说后来去了一家外资公司,现在已经买车买房,阿芝也跟着辞了工作,去当专职太太了。阿来说听人说阿芝现在汽车洋房好吃好穿,要什么有什么,你却跟我过得穷巴巴的,还这么辛苦。
阿春说这都是人的命,命里注定我要跟你阿来过这样的日子,换成我是阿芝,我还过不来那样的生活呢,成天抱着一只小狗逛来逛去。我最讨厌毛乎乎的东西了。
阿来说今年春节,我要去给你买…件羊绒大衣,要白色的,你穿上它去找阿芝玩。阿春说找她干嘛?不去。阿来说你们以前不是好朋友吗?阿春说门当户对才可以是好朋友。
阿春吃到一半,问给小鹏留了没有?
阿来说你这不是废话吗?少了谁也不能少了他呀。
十点了,阿春到窗口去望了几次,还是不见影子。小鹏是九点半下晚自习,应该要到家了。阿来说不用望,他骑自行车过那块水泥板时我听得到的。阿春走来走去地嘀咕:跑哪去了呢?这么晚了。
一直到十一点,小鹏还没到家,电话却响了。两人似乎意识到什么,都迟疑着不肯接电话。最后,还是阿来接了,听着听着,脸就白了下来。他挂上电话,也不向阿春解释,撒腿就往外跑。
后来,他们知道,小鹏是在放学回家的路上被一辆汽车撞倒的。他出了校门,骑着自行车中规中矩地走在马路的右边,一辆锃光乌亮的小汽车突然从正前方一声不吭地冲过来,像埋伏已久的敌人。小鹏来不及做出反应,就像孩子手中的纸飞机一样飞了出去。
小鹏这学期才刚刚升入高二。规定报名时间是两天,小鹏捱到第二天才去报名,学费加起来大概要两千多块,阿春找出几只钱袋,数来数去只有一千多块。阿来满头大汗地说我去借。小鹏却一点都不着急,一副无所谓的样子,他说为什么要去借?我迟几天上学也没什么要紧,我早就向人借了高二的课本,在家里学习也一样。我不喜欢你们老是向人借钱,长人家的志气,灭自己的威风。
阿来眼泪花花地望着小鹏,说小鹏,你将来肯定比你爹妈有出息。
没想到小鹏竟实实在在地说那是,怎么着也不能像你们那样活着。
阿来提着一篮卤好的菜点,低着头快快地出去了,天色已经不早了,他得去出夜宵摊,尽快挣齐小鹏的学费。
幸好,这天晚上阿来赶上了一个外地来的旅游团,那些游客一律戴着软布帽,肚子上挂着钱包,看上去他们的心情都出奇地好,笑嘻嘻地向阿来学着本地方言。阿来本来就是一个容易开心的人,没多久,就跟他们混得分不清你我了。阿来不知怎么就向他们说起了小鹏的事情,他们一起夸小鹏有志气,夸阿来有福气,有一个人甚至当场掏出钱来给阿来,要阿来明天赶紧送小鹏去上学。阿来拒绝了他的好意。最后,他们和阿来达成协议,阿来尽可能为他们做些好吃的,让他们今晚吃个尽兴,他们则用凑份子的方式为小鹏凑齐余下的学费。
阿来看看摊上的材料,要阿春赶快回去另外赶做一些,实在不够的话,去找别家借一些。阿春紧张地答应着,放下菜刀,撒腿就跑。
一直到凌晨三点,那帮游客才依依散去,他们几乎吃光了阿来摊上所有的东西,尽管人人都打着饱嗝,阿来还是为他们打了几个包,让他们路上带着吃。游客刚一走,阿来就草草地收了摊,和阿春飞一般朝家里赶。路上,阿春说,阿来,有你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阿来嘴上很谦虚,脸上却挂满了笑。
到家了,阿春轻手轻脚地打开门,屏着呼吸来到小鹏的房间,小鹏还在睡觉,一张脸睡得红扑扑的,枕边借来的数学课本上挂着一支笔。小鹏已经开始长出绒绒的胡须了,眉毛也比以前黑了许多,他的轮廓像阿来,五官却像阿春。小鹏曾对阿春说,学校里很多人都说我长得帅,我真的很帅吗?阿春有意打击他,说就那样呗,比毛胚好一点。小鹏说不至于吧。
就这样,小鹏比规定时间迟了两天报名。一大早,三个人走在上学的路上,心里像过节一样快乐。明明已经在家过了早的,阿来看见路边卖一种叫顶顶糕的东西,五毛钱一块,就提议说我们一人来一块顶顶糕吧。阿春没有像往常一样反对,只转头去看小鹏。小鹏说好吧。三个人一人拿着一块顶顶糕,小口小口地吃着,安安静静地等着公交车。顶顶糕只有鸡蛋大小,阿来却小心地吃了好一阵,他感觉这辈子从来没有这样秀气地吃过东西,他发现一家人在街上吃一点小东西也是很幸福的一件事。
从高一开始,小鹏就与自行车形影不离了。这也是小鹏自己的主意,为了省钱,小鹏没有采纳老师要他寄读的建议,他要阿来给他拾掇了一辆自行车,不要后座,不要前筐,只有两只轮子一个三角架,弓腰骑上去,用小鹏同学的话来说,挺酷的。阿来特意给他换了一只铃铛,为什么要换,阿来没有告诉小鹏,他想,反正好使就行了,什么安全之类的话,他觉得说多了反而不吉利,只有好使才谈得上安全。阿来知道小鹏是不会养护自行车的,他只管一偏腿,把车一丢就走人,恨不得锁都不用。每天早上,阿来收好夜宵摊上楼之前,都要给小鹏调试一次前后闸,校一校龙头。小鹏不知道这些,还跟阿来说别看你给我配的自行车旧,还真好使,别人的自行车三天两头出毛病,我的车一次也没有出过。阿来笑了一下,说那当然,你爸可是科班出身的钳工呀。
到学校门口,小鹏坚决地拦住了阿来和阿春,他要一个人去报名,他说他只要找到许老师就行了,许老师会让他先到教室去听课,下了课再去补办报名手续。阿来觉得有道理,班主任许老师一向很喜欢小鹏。
阿来和阿春有点怅然地往回走。阿春说小鹏为什么这么懂事呢?有时候我甚至希望他调皮一点难弄一点,你知道我们老家有一句话,算了,我还是不说,不吉利的。阿来说我看你有毛病,这么好的一个孩子,难道你希望他给你生出点事来吗?
现在,阿春软软地摊在床上,目光发直,气若游丝。她说阿来,你听好,我的儿子小鹏是你害死的,你不给他弄那辆破自行车,他就会坐公交车,坐公交车就不会出事,是你弄的自行车害死了他。
阿来蜷在小客厅的小沙发上,他听到了阿春的埋怨,但不想分辩,他宁肯阿春把所有的过错都推到他身上来,也不愿阿春闷在床上不声不响。他现在已经有点害怕阿春了。
自小鹏出事的那天起,阿春就再也不肯跟阿来睡在一张床上。
其实阿来也没有要去亲近她的意思,他根本没有心思去接近阿春的身体,他只不过凭着习惯向自己的那只枕头倒下去,没想到阿春倏地坐了起来,冲他大喊:你还算人吗?滚开,滚到一边去。阿来知道她只是太伤心了,悄悄地原谅了她,从此抱着枕头睡到了小沙发上。
有时睡到半夜,阿春起来给自己弄水喝,阿来想去帮忙,阿春隔老远就盯着他的手站住不动:别碰我,你这人还有没有一点廉耻呢?
阿来说阿春,我只想给你递杯水,再说,我们是夫妻呀,不管发生了什么事,我们都是夫妻呀。
阿春喝完了水,独自咕哝了一句:夫妻又怎么样?
阿来和阿春得到了二十万元赔款。整件事都是小鹏的班主任许老师帮他们去办理的,他上访了许多部门,吵了许多次架,流了许多次眼泪,才得到这一结果。许老师说我们不是想用这件事去讹他的钱,我们肯定不是为了钱,钱算什么呢?和这么年轻的生命相比,一百万,一千万都嫌太少,但他如果不出这笔钱,我们会更加不平衡。阿来只知道流泪。
许老师把存折交给阿来,阿来犹豫了一会才接下,转手又把它递给阿春,阿春怕烫似地一躲,存折掉在地上。
阿春哭着说我不想看到小鹏变成钱,我要小鹏,我不要钱。
许老师抹了一把眼泪走了。
二十多天过去了,阿来和阿春仍然没有和好的迹象。他们并没有吵架,也没有什么值得去吵架,但两人之间就是莫明其妙地有了障碍,莫明其妙地恨上了。他们甚至同时意识到,他们再也无法亲近了。一开始是阿春拒绝亲近,受阿春的影响,阿来也觉得在这种时刻,两人的亲近有了寡廉鲜耻的嫌疑,甚至一想到亲近就有罪恶感。有时,他们眼看要在窄小的门框里相遇,其中一个就垂着眼皮等一等,让对方过了再走,那情景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