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5期-第1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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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中一个就垂着眼皮等一等,让对方过了再走,那情景就像陌生人在公厕里相遇。
夜宵摊当然停业了,家里的厨房也很久没有开张了,煤气灶上的油凝成了黄黄的积垢。
有时,阿来去楼下买来一些馒头,阿春根本不想吃,阿来也没有胃口,馒头放在筐里变得又硬又干,裂口的边沿干得翘了起来,像什么东西的尸体,两人更不敢去碰它。
这样持续了近两个月。
一天清早,阿来迷迷糊糊地还没彻底清醒过来,就听见了一声叹息,很像是小鹏的声音。阿来侧耳听了一会,又听见了一声:唉!阿来的眼泪缓缓爬进了两边的耳朵坑里。他喊道:小鹏!
不知是听到了这两声叹息,还是听到了阿来的叫声,阿春在床上嘤嘤地哭了起来,边哭边数落自己:我没有脸面活下去了,连自己的孩子都照看不好,孩子死了,我却好好地活着,我不如去死了算了。阿来,我们去死,好吗?阿春第一次主动叫出了阿来的名字。
阿来受宠若惊,连声说好,好,好。却赶紧从沙发上起来,生怕阿春突然冲出去寻死。
阿春说我们去找小鹏吧,他一个人在那边又孤单又没人照顾,我们过去找他,我们三个人在一起。
阿来说阿春,你听我说,我们一定要跨过这道坎,你说过的,有我在,我们总是能逢沟过沟,逢坎过坎。
阿春说小鹏一个人冷冰冰地躺在那边,我们却在这里商量着要跨过这道坎,亏你想得出来!你知道跨过这道坎意味着什么吗?意味着我们要忘掉他!你真的是这么薄情这么无耻的人吗?
阿来有点惭愧地低下了头。
去那边找小鹏。两人慢慢被这个念头鼓舞起来。阿来也下定决心了,他说既然这样,我们就需要去处理一些事情,不能太匆忙,要划上一个圆满的句号。
门一打开,他们就知道,他们根本哪里也去不了,他们又太虚弱,连阳光这点重量都承受不起,他们现在只能躺在阴凉的地方喘息,期待小鹏那无可名状的光临。
阿春退回去说我不去了,你一个人去吧。
阿来犹豫了一会说好吧,我去办一件事,马上就回来。
阿来想去一趟学校,关于那个存折,阿来觉得应该给他找个妥善的地方。
阿来找到了许老师。阿来只喊了一声许老师,眼泪就流了下来。他不知道为什么许老师让他这么心软,就像见到小鹏一样让他心软。许老师又说了一通可惜的话,还说阿来,你也要想开点啊,人生总有几道坎等着你去过,像小鹏,就算他过了这道坎,说不定将来还会有更大的坎等着他。谁不是坎坎坷坷地过来的呢?
许老师还告诉了阿来那个司机的情况。许老师说我是看着他进拘留所的,可没想到只过了一个星期,他就放了出来,他现在活得可带劲儿呢,不公平啊。
阿来说算了许老师,我也想通了,就算他坐了牢,就算他判了死刑,我的心里也一样不好过,除非小鹏能活过来。
阿来掏出那个存折,说许老师,有一件事我和阿春想请你帮忙。阿来递上那本存折,说我们先把它放在您这里,我们不想看见小鹏变成钱躺在家里,好像我们把小鹏拿来卖钱了一样,我们也不能花这笔钱,我们怎么能这样呢?那不是等于在吃自己孩子的肉吗?
许老师也哭了,他说小鹏真的是个好孩子,小鹏一死,他对这届学生的清华梦也就破灭了。许老师说一个优秀的人死了,被伤害的并不仅仅是他的亲属啊。
许老师目送阿来向外走去,突然大声说阿来,你和阿春千万要保重啊,等你们跨过了这道坎,今后的事情我们再从长计议。
阿来眼里蓄满了眼泪,不方便说话,只好转过身,远远地向许老师鞠了一躬。
走出校门,阿来觉得轻松了一点,他想,现在,我们可以轻轻松松地去找小鹏了。
晚上,两个人默默地坐在沙发两端,都没有开灯的意思。
阿春说阿来,我们走哪条路去找小鹏呢?阿来说我还没想好。阿春说你害怕啦?阿来说我怎么会害怕呢?我巴不得呢,我就怕我会活得太长。
一想到就要赴死了,阿春对阿来不像前段时间那么冷淡了。他们突然开始回忆以前的日子。
阿来说阿春,在认识我以前,你一个人是怎么过的呢?阿春说我白天上班,晚上打毛衣看小说。阿来说你星期天怎么过的呢?阿春说和同事逛逛街,多半是挂个眼科,只看不买。
阿春又问阿来,那个时候,你是怎么过的呢?
阿来说跟你差不多,打打牌,喝喝酒,偶尔骑车远行一次。
阿春说一个人的时候好还是两个人的时候好?
阿来想了想说一个人好,一个人不会有老婆孩子,不会有意想不到的事发生,不会伤心到一夜间黑发变白发,一个人无非是工作休息,吃饭睡觉,其实,一个人真的很好。
阿春说阿来,你不要否定我们的那些日子,要不,我们再多给自己一天,我们用这一天去重温一个人的日子好不好?我们俩分开,你过你的,我过我的,晚上我们再回来,好不好?
阿来说我们这样做有什么意思呢?
阿春不理她,死死地看着桌上那条织了一半的毛裤,那原是阿春自己的毛衣,她把它拆了,准备加点毛线给小鹏织一条毛裤,她担心小鹏在冬天里骑自行车跑来跑去会落下关节痛的毛病。
隔了好久,阿春悠悠地说,要说有没有意思,我们现在做什么都没有意思。
阿来醒来的时候,阿春已经收拾好准备出门了。她穿上了自己最好的衣服,脸上也收拾得很清爽,似乎还搽了点粉。阿来想说阿春,你还像以前一样漂亮,马上又觉得现在不是说这话的时候,只好咽了下去。阿来说你要去哪里?阿春说不知道,也许就是出去走一走,你不要管我,你也出去吧,这是最后一天了,这一天里你想干什么都可以。阿来想起了两人昨天晚上的谈话,心想,试就试吧。
在尘世的最后一天,阿来想到的第一件事,竟是到小桃园去吃早点。都说小桃园的早点好,但阿来一直没有机会到那里去。阿来打开钱包,里面有一张伍拾的票子,昨天他还看过,里面是两张。肯定是阿春拿走了一张。阿来在小桃园里,铺张地把各样点心都叫了一点,又叫了一份鲜果汁,阿来边吃边想,吃了早点去干什么呢?
一直到吃完,阿来也没有想好这一天该去干什么。阿来决定先回家再说。楼下,阿来看见了小鹏那辆自行车,龙头歪歪的,链条也掉了出来,阿来习惯性地蹲下去,修理起来。
在阿来的手下,自行车一点一点地灵活起来,就像是小鹏正在一点一点苏醒一样,阿来的眼泪有点看不清零件了,他抬起胳膊擦了一把,突然想到,小鹏还在火葬场里,该去给他找一块安睡的地方了,他不想让小鹏永远躺在那冰冷的抽屉里。
阿来骑上小鹏的自行车,向郊外赶去。阿来一路自言自语,小鹏,你喜欢哪个地方,你就想法告诉爸爸,你喜欢的地方,就是我们全家都喜欢的地方。
阿来骑到一片荒山的时候,自行车出毛病了,怎么也蹬不动,阿来停下来准备修理一番,却发现一切都是完好的,猛地想到自己刚才说的话,难道小鹏是在告诉自己他喜欢这块荒山吗?
阿来叫住一个路过的农民,问这里是什么地方。那人告诉他,这块地方叫引凤山,以前曾经有个城里人想要买下它搞农业园区,后来不知怎么就没了下文。阿来锁好自行车,往山上走,走着走着,一阵清风袭来,阿来只觉浑身一轻,好像所有经络全在瞬间打通了,说不出的舒服和畅快。阿来说小鹏,我知道你为什么喜欢这个地方了,你喜欢这里的安静,灵秀。阿来说完又觉得奇怪,这两个词似乎不属于自己的语库,他连想都没想过这两个词,但它们就在瞬间冲口而出了,阿来想,一定是小鹏让他说的。
阿来想,既然小鹏喜欢这地方,不如我和阿春来租下这引凤山,烧山,垦荒,种地。天天在地里忙碌,这种陪伴不是好过在土里陪伴小鹏吗?
阿来根本不想阿春去死,她知道阿春是会说到做到的,阿春还年轻,她跟着自己没有过过一天好日子,大饭店她一次都没有去过,好衣服她一件都没有穿过,连口红之类的东西都没有见她用过,她做一场人,总得有些人的享受再去死吧,何况,听人说,到了阴间,一家人未必还是一家人,一切得听天由命,得看那边是如何分配的。
阿来为这个想法激动起来。他开始满山游走,他出生在一个极小的小镇上,离农活本来就不太远,现在仍然能够回忆起来一些关于土壤和作物的知识,他知道这块地方适合长什么作物,只是开荒的工作量太大了,但一想到这是小鹏的暗示,阿来就下定了决心。
阿来满山走了一趟,有点累了,随便选中一块草地,躺了下来,没想到一躺下就睡着了。等他醒来的时候,太阳已经斜斜地挂在西天上,阿来好长时间没有看到过这么壮观的夕阳了,他觉得西天上好像燃起了一场大火,连轰隆隆的声音都听得真真切切。整个引凤山的西坡金黄一片。阿来慢慢站起来,觉得自己从来没有像这样高大,大到西边那轰隆隆的天空似乎就近在自己面前。
阿来回家的时候,天已经黑了,可阿春还没有回来,阿来不知道该去哪里找她,只好先做饭,他要好好地做顿饭,把这些天损耗的体力补回来,再告诉她他们的新出路。
总也不见阿春的影子,阿来只得先吃了饭,歪在沙发上等她。一声响动惊醒了正在打瞌睡的阿来,他开门一看,阿春像根面条似的,酒气冲天地歪在门口。阿来将她抱进屋,放到床上。阿春哼哼叽叽一阵,睡了过去。阿来却睡意全消,他一边清洗阿春的衣服,一边想,她还喝上酒了,她跟谁一起喝的酒呢?阿来还在她上衣口袋里发现了一包没抽完的烟,一个简易打火机。
收拾好一切,阿来来到床上,端详着阿春。阿春最近瘦多了,腹部深深地塌陷下去,肋骨根根暴出,下巴骨也向前狠狠地呲出去。阿来还发现,阿春今天烫头发了,满头都是大卷子小卷子。阿来看着卷发下面的阿春,有种陌生而怪异的感觉。
尽管如此,阿春在阿来的眼里还是阿春,她怎么变,阿来都是认得出的。阿来小心地将阿春抱到怀里,阿春却迷迷糊糊地一反手,正打在阿来的鼻子上,阿来鼻根一酸,眼泪猛地冒了出来,阿春还在嘟囔:阿芝,我生不如死啊。原来她去找阿芝了。阿来捉住阿春的手,头抵在她的背上,一抽一抽地哭了起来。
阿春醉了一次酒,好像人也跟着有了很大变化,连看人的目光都跟以前不一样了。阿来心里一惊,又不好把这种感觉说出来。他克制着不安向阿春讲了昨天的经历。
阿春听得很敷衍,似乎她并不在意阿来昨天一天的经历,也不在意他对今后有什么打算,她只在意她手中的烟。她不太熟练却很用心地吸了一口,说你真的不准备死了吗?你真的准备去引凤山吗?
阿来说阿春,死的已经死了,活着的还得活下去啊。阿春用大拇指肚蹭了蹭小指甲,阿来注意到阿春还涂上了淡紫色的指甲油。阿春说你这样想就对了,我还生怕你会跨不过这道坎呢,原来你已经跨过来了。
阿来说你这是什么意思呢?
阿春自顾自说你知道昨天我在干什么吗?我去看了阿芝。你知道阿芝现在什么样子吗?阿芝生了三个孩子,最小的孩子今年才两岁,她说有了孩子,老公走得再远,最后也会回到孩子身边,否则,这些孩子会终生与父亲为敌。我真羡慕她,她居然有三个孩子。
阿来说管她呢,她生她的孩子,跟我们有什么相干。
相干的,阿芝建议我和你离婚,她说得对,没有孩子的夫妻算什么夫妻呢?她要我离婚,去嫁一个建筑工头,那人很有钱。有了钱,我又可以再生一个孩子。我要再生一个小鹏。
阿来瞪大眼睛望着阿春。
阿春说别那样瞪我,孩子死了,我的生活也就完了。我要么去死,要么活出一个新的阿春。
阿来还在瞪着阿春。
阿春说阿芝真会生活,她说灾难其实也是机会,有毁灭才有重建,有重建才有新生。她说与其缝补一件旧衣服穿两天,不如咬牙去买件新衣服穿两年。所以我决定要活出一个新的阿春,这样的话我就不能选择旧的阿来,我只有去找一个新人,才能活出一番新样子来。你说,有谁愿意两辈子过同一种生活呢?
这也是那个无聊的阿芝说的?阿来站了起来。
你不要骂她。昨天,我才真正了解了阿芝,我觉得她是一个真正深刻的人,她说贫穷的人是没有资格谈爱的,因为贫穷的人没有一点抗风险能力,而爱是有风险的。她说得真好,如果我们富裕一点,孩子就可以寄读,最起码可以坐公交车,也就不会出那样的事。
阿来又坐了下来。
阿来说我们这么多年的生活就被阿芝的三言两语摧毁了吗?阿春说你以为生活真的是千秋万代固若金汤吗?
阿来又说你抽烟的姿势一点也不好看,小鹏肯定不会喜欢的。
阿春开始流泪。她说我不会被你感动了。她又说,我知道抽烟不好,但是,并不是什么好我们就愿意去做什么,这一点你肯定知道。
阿来说你去嫁那个包工头也可以,我不拦你,我还是要去引风山的,我能够丢下生活了半辈子的城市去引凤山,也就能够丢下过去的生活。我已经没有什么放不下的了,好比我身上最值钱的东西丢了,也就不在乎再丢一件不值钱的东西。
阿春说你的意思是我对你来说一钱不值?
我没有这样说。
你刚才就是这样说的。
你明明知道我不是这个意思。
我亲耳听见的。我对你一钱不值!那你听好,阿来,你对我来说半文不值。
阿春气冲冲地进房间去了,她居然闩上了房门,这是自打他们结婚以来第一次关上这道门。阿来想,等她气消了,她会开门的。阿来躺到简易沙发上,慢慢睡了过去。
阿来在沙发上醒来的时候,那道门已经开了,阿来想我就知道她会开门的。阿来喊:阿春!没人应。进去一看,被子在床上叠得好好的,就像昨晚根本没有睡过一样。
阿来饭也没吃,脸也没洗,疯了一般到处找阿春。他想到应该去找阿芝,他想弄清阿芝到底对她说了些什么,好好地出门,只…天,回来就完全变了一个人。但他不知道阿芝住在哪里。他想,难道她们真的在策划嫁给建筑工头那件事?
阿来从来没有像今天这样毫无主张。他不知道自己是在惦念阿春还是在怨恨阿春,总之他坐立不安。无意中看见阿春放在茶几上的那半包烟,他抽出一根吸了起来,烟很呛人,但很刺激,正好抚慰他愤怒而沮丧的身体。阿来渐渐平静下来。他又点燃了第二根。
阿来惊骇地发现,自己竟然抽完了半包烟。他呆了一会,突然想到一件事:有些事其实也是可以尝试一下的,包括一些从没想到过的事。比方说吸烟,吸烟给自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