女心理师(全册)-第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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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你是说很久以前我曾经用过的一个办公室主任吗?我当然是认识的了,一个官员不可能不认识他的办公室主任。不但我认识她,全机关所有的人都认识她。因为办公室的工作就是面向所有职能部门的。这有什么奇怪的吗?”老松睁大无辜的眼睛。
“你和阿枫有过超出一般上下级关系的关系吗?”贺顿这样问的时候,觉得自己像一个纪律检查部门的干部。
“没有。”老松矢口否认。
贺顿一时不知道说什么好。如果是侦察刑讯,可以举重若轻地说,“需不需要我提醒你一下啊,就在你们家的客房中,时间是……”
她没有资格这样说,但也不会轻言撤离。贺顿按照自己的方针继续下去。
“那么,你认识易湾吧?”
“我不认识。”这一次,老松的眼眸没有向任何方向旋转,干脆否认。
“易湾是一个女博士。”贺顿启发诱导,特别强调了“博士”二字。
“由于工作的关系,我认识很多个女博士。以前女博士比较稀罕,如今也像黄瓜西红柿一样,论堆儿撮了。”老松也针锋相对地加重了“博士”二字。
贺顿傻眼了。
如果说茶小姐和阿枫的故事,可能因为年代久远,老松有所遗忘的话,这易湾博士的故事近在咫尺恍若隔日啊,如何就能矢口否认?
柏万福对老松也很感兴趣,问了几次进展如何,贺顿都说:“保密。”
为什么要保密呢?因为完全理不出头绪。对同样的一件事情,你听到不同的描述,南辕北辙。那么,谁有可能是真的呢?对别的来访者,贺顿在合上卷宗的时候,把烦恼和忧愁也隔绝在密闭的塑料袋中。下次来访之前,再拿出来温习一下,便进入情况攻防自如了。贺顿在这些人的命运和自己的生活之间,挖出一条防火带。那里是不毛之地,不生长同情也不生长思考,借以保持自己的道德中立和精神安宁。这一次,火焰烧过了隔离墙,浓烟滚进了贺顿的生活。
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对大芳的引导是否正确?同侪督导的结果是正还是负?这对夫妻之间究竟发生了什么?他们应该离婚吗?大芳是不是一个精神分裂的受虐狂呢?问号折磨着贺顿,走投无路当中,她孤注一掷地问过老松:“你真的没有和其他的女子发生过性关系吗?”
老松愤然道:“没有!你这个念头如果来自我妻子那里,我可以非常负责地告诉你,这是她无中生有!她在你这里放了毒,我就要来消毒!”
老松、大芳,还有一个就是贺顿本人,三人当中,必有一个,撒了谎!也许是两个!最可怕的,可能是三个!贺顿开始对自己的记忆产生怀疑。
贺顿觉得自己变成了一个硕大的细菌培养皿,充满了毒素。她开始失眠,不停地转动着“真的?假的?谁是真的?谁是假的?”的涡轮,直到百骸剧痛。早上起来,她神情恍惚,无法按部就班地看书和学习。甚至在书写其他病人的记录的时候,也会不由自主地把老松和大芳的故事写进去。最要命的是,她在为别的来访者咨询的时候,恍恍惚惚地开小差,心想大芳的病情怎样了?她还会再一次自杀吗?自己的心理援助到底是帮了他们还是毁了他们?
如果说大芳所言都是假的,她就可能是自莎士比亚和曹雪芹之后最可叹服的平民作家了。她能把一件子虚乌有的事情勾勒得金戈铁马滴水不漏,她能创造出诸多可以乱真的情节和细节,她能把事情的起承转合结构得水到渠成,令人叹为观止。这可能吗?这不可能!如果真是这样,贺顿就是天下最傻的心理师,或者说,贺顿根本就不能算是一个合格的心理师。她彻头彻尾地被骗了还懵懂不知。贺顿啊贺顿,你还打算拯救别人呢,先来拯救你泥沙俱下狼藉一片的大脑吧!
也许,谁都没有病,有病的是贺顿自己。她太想救他人出苦海了,结果先把自己淹得两眼翻白肚胀如鼓……
还有那煞有介事的同侪督导,贺顿就是忠诚地遵循同侪们的精神进行了以后的治疗,可怎么就落下了个离婚和自杀?无论谁是谁非,巨大的家庭变故已经发生,一个生命已在悬崖边行走……唯有这一点,千真万确!
贺顿陷入深深的恐惧和迷惘之中。心理医生如果不能救人就是害人,甚至连中间灰色区域都没有,要么是黑,要么是白。因为你给出的意见和观念,都可能对当事人产生不可估量的后果。一只啄木鸟的长嘴,敲入了树干。要么捉出虫子,要么损毁树干。
怎么办?走投无路。她变得十分沮丧,心不在焉。大芳和老松的故事像噩梦一样缠绕着她,夜不能寐寝食无安。她觉得自己好像燃尽了的香灰,直直地竖立在那里,靠的只是惯性了。没有热度,没有能量,也没有香气,只有干燥的灰烬,不定哪一阵轻风掠过,就会轰然倒塌烟消云散。
工作效率急剧下降。当然了,别人是看不大出来,只有婆婆说:“我看你这些日子不怎么吃饭,是不是害喜了?”
贺顿淡淡说:“不是喜,是病。”
“什么病啊?赶紧瞧瞧去,别把小病拖成了癌症。”婆婆担心。
柏万福说:“癌症不是拖出来的。要是,一开始就是了。”
话虽这样说,剩两个人在饭桌上的时候,柏万福说:“我看你不对劲。”
贺顿懒洋洋地说:“我也知道不对劲。”
柏万福说:“是不是抑郁症啊?”
贺顿说:“要真是抑郁症倒好了,马上到神经内科抓药去。但是,我不是。”
柏万福说:“那是什么呢?”
贺顿说:“这个案例闹得我焦头烂额,我想是职业枯竭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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柏万福说:“如何是好?”
贺顿说:“没关系。我会自我调理,也许过一段就好了。”
时间一段段过去了,但贺顿的委靡状态并不见减轻。她的内心深处滋生出一种恐惧,对自己的整个人生和事业都开始了怀疑。这种精神上的艾滋病疯狂地蔓延着,好似妖雾,你既不知道它是从哪里生成的,也不知它会向哪里飘荡。
这一天,贺顿收拾停当,对柏万福说:“下午没有候诊的来访者,我出去了。有事打我手机。”
柏万福对贺顿的行踪一般不过问,但这一段贺顿情绪不佳,特地关心一下:“到哪里去啊?”
“看病。”贺顿说完,出了房门,丢下一句话:“晚饭不回来吃了。”
贺顿去找钱开逸。钱开逸正好休息,看到贺顿说:“没想到你能来。”
贺顿说:“这叫什么话?难道我不是常常来吗?”
钱开逸说:“因为你已经把我的钱还完了。所以,我想,你可以不来了。”
贺顿说:“倘若真是这样,不知道是你卑鄙还是我卑鄙。钱没还的时候,我就来。钱还完了,我就不来。如果真是那样,我应该不还钱。”
钱开逸说:“如果真是那样,我就不会借给你钱了。”
贺顿说:“咱们彼此有金钱关系的时候,都不说钱,现在好不容易没有钱的关系了,为什么还要说钱?”
说完,沮丧地把自己像个棉花玩偶一样,软绵绵地丢到了钱开逸宽大的床上。
钱开逸说:“你今天能在我这里待多久?”
贺顿说:“怎么我刚来就打听我离去的时间,是不是还有什么女朋友要到你这里来啊?”
钱开逸说:“你自己抛弃了我,成家立业去了,对我的事干吗斤斤计较?”
贺顿说:“这是对你的尊重也是对我自己的尊重。”
钱开逸说:“没有什么人来,我只是很希望你能在我这里多待上一些时候。”
贺顿说:“你放心,今天我想呆多久就能呆多久。”
钱开逸说:“你们诊所门可罗雀了吧?”
贺顿说:“此话怎讲?”
钱开逸说:“如果不是门可罗雀,你这个心理师怎么会大天白日地到我家来做客啊?”[·电子书下载乐园—Www。Qisuu。Com]
贺顿说:“钱主播见多识广,但这一次不但是乌鸦嘴,而且大错特错。我们那里日渐兴隆,人们对心理诊所的要求越来越迫切,过一阵子,只怕还要开分店呢!”
钱开逸说:“好消息啊,那你为什么愁眉不展?”
贺顿说:“我正是为了这个来找你。你能否帮我解开心结?”
钱开逸连连摆手说:“折煞我也!你是正牌的心理师,我不过一杂家,你的心结我哪里有本事解开?”
贺顿苦恼地说:“我在诊所遇到了大问题,怎么办呢?”
钱开逸说:“心理师是先天下之烦而烦,先天下之伤而伤。咱们排个顺序,先休息放松一下,再来商讨如何解决诊所的问题。好不好?”
贺顿说:“不好。”
钱开逸说:“哪里不好?”
贺顿知道钱开逸说的休息放松就是做爱,目前一点兴趣也没有,但找钱开逸就是为了有所突破,闹得不欢而散,自己又到哪里打发这漫长的时光呢?她敷衍地说:“总是在你的房间里,大白天拉上窗帘,好像耗子打洞,太没情趣了。”
钱开逸恍然大悟说:“你的意思是不拉窗帘,光天化日?”
贺顿说:“我可一点也不是那个意思。记得沈雁冰老人家的小说里说过,那样会得罪太阳婆婆。”
钱开逸说:“好吧。咱们去一个太阳婆婆找不到的地方。”
两个人出了门,到了附近的一家四星级酒店。刚刚开张,所有设备都是新的,看起来比老牌的五星级酒店还要气派。金碧辉煌的大堂边镶着一个玲珑的咖啡厅,小姐围着维多利亚式的围裙,让人有置身欧洲的感觉。两人坐下,钱开逸点了卡布其诺,贺顿要了黑咖啡,慢慢聊着。
“我不知道到底是谁出了问题?”贺顿迫不及待地打开了话匣子。
“又是他们……”钱开逸用小匙慢慢搅着泡沫,像在粉碎一个梦魇。
“关键是什么呢?”钱开逸摸不着头脑。他对案例并不是特别感兴趣,但为了安抚女友的心,只有安静地听下去,缓缓图之。
“关键就是——谁是真的?谁是假的?如果都是假的,真相究竟怎样?”贺顿发出一连串的问号。
钱开逸说:“那就让他们对质好了。是真是假,大白天下!”
贺顿恨恨地饮下一大口咖啡,也不管淑女不淑女了,用餐巾纸抹着唇边的苦涩说:“我何尝不想!但在之前,大芳就已经割腕自杀,如果现场出了意外,就没法收拾了。所以,不妥。”
钱开逸说:“你如果觉得当面锣对面鼓的不安全,那你可以把其中一方的话录下来,放给另外一方听,放的时候你察言观色,这样不就把事情搞清楚了吗?”
贺顿说:“你除了这种对质的法子,还有别的招数吗?”
钱开逸说:“没有了。你想啊,除了面对面就是背对背,别的法子都是隔靴搔痒。”
贺顿说:“你的这几招,我也都想过了,不行。风险太大。我最近一段充满了绝望。听自己心跳的声音,缓慢之极,好像马上就要终止。心跳之间的停顿如此悠长,仿佛百年。眼前一片黑,小煤窑爆炸后埋在煤层中的矿工,也不过如此。唉,你到底有没有更好的法子了?”
钱开逸说:“更好的法子可能还是有的,只是要换一个地方才能焕发出热情。”
贺顿看出他的狼子野心,无奈地说:“好吧。”
两个人开了酒店的一间房,肆意妄为了一番,贺顿依然半截身体冰凉,钱开逸倒有了醍醐灌顶般的功效。风平浪静之后,钱开逸说:“我有办法了。”
贺顿坐起来:“快讲!”
“本市有一位心理学权威,叫姬铭骢。老人家德高望重,学养深厚,你现在遇到的困境,不如直接向这位泰斗求教。如果他肯指点你,一切迎刃而解。”
贺顿说:“这位姬老师,我也听说过,据说心理师考试的卷子都是他最后定夺,一言九鼎。因有这层关系,有关心理问题的求教,他都一概回避。深居简出,一般人哪里见得到!你这番话讲了和没讲差不多。”
钱开逸也坐起来,说:“讲了和没讲是不一样的。起码空气因我发出的声波而震动。如果我找到了他,说服了他接受你的问询,你不就跳脱出了苦海?”
贺顿穿好衣服说:“这样当然太好了。还要快啊,因为马上又到了老松接受治疗的日子,我都不知如何面对他了。”还有一句话没好意思说出口,她也快崩溃了。“越早越好!”她再三叮咛。不单是为了救治那对夫妻,也是为了救助自己。
“我会牢记在心。”钱开逸把领带系好,又在穿衣镜前左右斟酌,直到玉树临风,这才打开了饭店门锁上的链子,走出房门。
贺顿跟随在钱开逸身后。她听到钱开逸有些吃惊地问道:“您找谁?”
因为角度的关系,贺顿还没来得及看到那个人的脸,就听到了那个人的话语:“我在等你的女伴。”
这是丈夫柏万福的声音。
第三章 打算大闹追悼会
第一个来访者,打算大闹追悼会
然而,依然要上班,哪怕沧海横流。所有的来访者都是事先预约好的,你不能临阵脱逃。
好在贺顿心境还算笃定,知道这一天迟早会到来。灾难的种子早已种下,等待的只是风雨凄迷的春天。此刻,主动权已脱手,人为刀俎我为鱼肉,能做的只是等待。
柏万福铁青着脸不知何处去了,文果对贺顿说:“今天有六位来访者等您。”她把一叠卷宗递给贺顿,贺顿接过来,手心沉重而热。这不是因为紧张而来的错觉,而是实实在在的生理感知。卷宗都保存在墙上的橱柜中,这间房子原本的格局是厨房。柜子摆放锅碗瓢勺的隔层中,暖气管穿行而过。
开始。
第一位来访者出现,好像凭空降下一囤乌云,倾泻所有角落,整个空间立刻被一种黏稠的冰冷的沥青所挤满,严丝合缝。她说她叫李芝明,但当贺顿呼唤她的名字的时候,她没有反应。这有两种可能,一是她根本就不叫李芝明,李芝明是假名字;还有一个可能就是李芝明被巨大的打击震得丧失了知觉,听不到声音。李芝明穿着黑色的上衣,黑色的长裤,皮鞋不用说也是黑色的,围着黑色的围巾,像一条毫无生气的黏滑海带,贴地逶迤。她脸色晦暗苦绿,所有的光芒射到她的皮肤上,都被吸收得一干二净,仿佛宇宙黑洞。
贺顿唤了三声李芝明,李芝明才艰难地“喔”了一声,说:“你在叫我?”
贺顿说:“是啊。你发生了什么事?”这是一句极为简单的话。没想到这句极为简单的话,引得李芝明号啕大哭,声音之洪亮,窗外走过的人如果听到了,一定以为这家刚死了亲娘。
贺顿除了送上纸巾之外,什么都没有做,什么也不应该做。等待,只有等待。李芝明哭得天昏地暗,因为长时间的抽泣,手指像鹰爪蜷缩,伸展不开。贺顿轻轻地拍着她的手背,帮她把蜷在掌心的手指轻轻展平……在这种肌肤相亲的接触中,李芝明感受到了关怀,哭声渐渐平缓。许久之后,李芝明才缓过气来,抽噎着说:“大姐,吓着你了。”
贺顿觉得自己的年龄好像没有李芝明大,但她不便纠正,知道在中国的某些地域,大姐是一种泛称,一种尊称,和具体的年龄没有多大关系。
“我不要紧。你感觉怎么样?”贺顿关切地问。
“好多了。整整一个星期,我都没有机会这样放声痛哭,大家总劝我节哀顺变,可有谁知道我心里的苦啊……”李芝明红红的眼眶里又灌满了水。她用手背抹了一把眼睛,说:“我不哭了,我坐飞机到这里来,不是来哭的。把时间都用来哭,我就太傻了。”
“坐飞机来的呀?”贺顿不由自主地重复着。是什么事,让一个女人专程坐飞机来见心理师?单为了这惊天一哭?
李芝明误会了贺顿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