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1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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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婆当然也将自己的身世作了简约的介绍。
在种菜的互帮互助中,他们的友谊日深。菜蔬也像他们的友谊一样,在日日增长,真可谓菜势大好。然而,就在这时,菜地边出现了几块校方竖立的方牌。认识英文的留学生们说,那是告示,说学校要在菜地建房子,给增招的外国留学生住,要求种菜者将能收获的菜果在三天内统统收获起。
只一天,菜地便被打扫一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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随着菜地被打扫干净,章婆最近个把月心情舒畅、精神饱满的支柱也被铲除掉了。她好似抽筋刮骨了一般,浑身瘫软,硬是在床上睡了两天。第三天,她知道再也不能这样睡下去了,否则真个要病倒了,这才一骨碌爬了起来,径直向留学生公寓跑,又习惯性地跑到了菜地。菜地里已是机器轰鸣,人来车往,正在大兴土木。她只好到朱婆家去。
到了朱婆家,没看见她儿媳妇,便问朱婆:“你儿媳生了吗?”朱婆说:“预产期有一个星期。媳妇还在上学呢。”章婆又问:“是男孩还是女孩?听说美国照B超后是可以告诉性别的。”朱婆有点黯然地说:“是个女孩。”章婆立即安慰她:“男女都一样。将来叫孙女的孩子跟你儿子姓,一样传宗接代。像我,就一个女儿,她的孩子不就跟我和我女儿姓立早章了吗?美国可以多生,这问题就更好解决。我女儿就准备再生一个,跟女婿姓弓长张。”朱婆说:“这美国可以无限制地生,特别是黑人,比中国解放前的妇女生得还多,将来会不会也人口过剩要实行计划生育呀?”章婆认为有可能,但为了安慰朱婆,便说: “那不会,美国还有不少妇女为了保持身材,永远年轻,终生不生孩子呢,可以拉平。”朱婆说:“美国还是应该搞搞计划生育好,但不能像中国那样只生一个,可以生两个,最多三个。”章婆笑道:“要是叫你来当美国总统就好了!”朱婆说:“这事美国总统说了也不能算,要国会投票,美国国会是立法的。”
接下来的几天,章婆照例去朱婆家谈家常。为了活跃气氛,朱婆有时打电话将胡工和黄老师请来。他们来后也谈美国的计划生育问题、环境保护问题以及一些听来的社会新闻,诸如美国哪里又发生了枪击案,还有纽约高楼里的孤寡老人死在卧室好几个月没人知道发了臭等等。这一天正说着,朱婆的老头子从国内打来电话,当然也有关于她过得怎么样的问候。朱婆的回答当然是“好,很习惯”。放下电话后,却情不自禁地说:“习惯个屁!我恨不得立即飞回国内去。”于是大家便议论起了在美国的感受。黄老师说:“我和老伴来美国时,同事们都说我们是到天堂过神仙日子来了。得承认美国的条件好,环境也好,不说是仙山圣地,也堪比世外桃源。但我们来后的感觉竟是度日如年!”朱婆又叹息一声说:“年轻时成天上班,说累,幻想着有一天有吃有喝不上班就好,说那叫过神仙日子。这到美国来了,儿子儿媳虽然还是个拿奖学金的,但吃喝还是不愁的,和子女在一起也有天伦之乐,自己也不用上班,却反而觉得日子难过。”章婆说:“前些时有菜地种那段日子应该除外,我觉得种菜那段时间倒有点过神仙日子的味道。”黄老师说:“有菜地种日子是好过一些。但要说是过神仙日子却也够呛。要是回国去这么说,人家会笑话的。”胡工说:“这有什么好笑话的!本来,人的好多美好追求,在得到它之后,往往又容易觉得它很一般很平淡。那种不劳动反而有吃有喝的所谓神仙日子,只是一种虚幻的追求,如同传说中的神仙一样,很是飘渺空蒙。当人们似乎得到了它的时候,更会觉得它是没有根基的、不能安身立命的东西。人的生命,最根本的属性是运动。劳动又是运动的普遍形式。所以,人离不开劳动,劳动是既辛苦又幸福的。能体会到劳动快乐的人,叫做有神仙福。”黄老师佩服地说:“还是胡工水平高,讲得深刻,有哲理性。”朱婆喜欢开玩笑,又不忘挖苦胡工一番:“你是中专生,人家是大学生,当然水平比你高,讲的都是让人似懂非懂的哲理哟!”章婆说:“朱婆你也是,人家讲正经话你也要刺他一家伙!”朱婆似报复又似心存良苦地说:“到底都是单身贵族,晓得互相帮助哟!”说得胡工和章婆都有点不好意思。
个人的身世和经历,大多在菜地已经讲过了,再炒现饭没多大意思;新话题又不多,聚个两三次后,他们就觉得没多少话说。朱婆于是叫儿子借来了几盘汉语影碟,放电视剧看。
这天,胡工和黄老师都没有来,朱婆对章婆说:“今天我陪你看个好碟子。”碟子的名字叫《黄昏》,讲的是老年人的黄昏恋。有一位老太婆年轻守寡,含辛茹苦地将两个儿子培育成人并给他们娶妻后,两个儿媳却都不愿跟她住在一起。她寂寞难耐,便去公园和老人们一道扭秧歌打太极拳。其间,与一位丧妻的退休老教授产生了感情,两人准备结婚。但是,老太婆的儿子、儿媳却反对,尤其是儿媳反对得厉害,终使两位老人难结连理。看到后半部,章婆由长嘘短叹变得愤愤不平,指责那媳妇儿子都不孝。朱婆要的就是这个效果,章婆指责她亦指责,言词更加激烈,引得章婆愈发义愤填膺,大骂起那儿子媳妇都不是东西。这时,朱婆把话头一转,说:“你这么为老奶奶和老教授抱不平,看来,你是很同情他们哟。章婆仍沉浸在剧情中,不假思索地说:“那当然。”朱婆立即半开玩笑半认真地说:“那好,那你就向老奶奶学习学习,也跟胡工来个老来配!”章婆一愣,这才意识到上了当,连忙摇头摆手说:“哪跟哪呀?人家那是电视剧!”朱婆说:“电视剧还不是根据生活写的呀!”见章婆无言以对,又说:“你觉得胡工不好吗?”章婆慌忙表态说:“不不不!”朱婆说:“那不就得了!”章婆不便硬性回绝,只好笑着说:“你莫再开玩笑哟!”朱婆认真地说:“我说的是正经话!”章婆只好明确地说:“我四十冒头就守寡,从没那个想法。”朱婆开导说:“电视上的老奶奶过去不也没有那想法!情况不同了,时代也不同了,她不也就有了新想法。”章婆摇头说:“人家那是儿子媳妇不孝顺,我女儿女婿都胜过董永老莱子!”话说到这地步,朱婆知道遇着了锈锁,只好说:“我也是看你一个人过得挺寂寞,为你好才说这个话。你也不要现在就把话说死,顶好还是回去先考虑考虑再作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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章婆回家后,真的考虑起来了。她很不愿意考虑这个问题,想起来就有点脸红。但朱婆已帮她橇开了思想的闸门,她怎么也关不住,脑子里一直闪现着胡工的亲切身影,硬是挥之不去。她感到很奇怪,丈夫死时,自己正是女人“似虎”的年华,却从未对哪个男人动过情。当时,痞着脸说荤话挑逗她甚至半夜敲门的且不去说他们了,正式说媒劝嫁的也踏破了门槛,她都毫不犹豫地回绝了。反正,她守寡二十多年,从未动过再嫁的念头。现在六十多岁了,为什么反而有点春心荡漾呢?可不论怎么想念怎么荡漾,她也咬牙克制住,硬叫自己不去找朱婆和胡工,免得他们提起“那事”她不好回答。
一个人在家里呆着本来就寂寞难耐,现在又添了一种钻心的想念和荡漾,日子真像火上浇油般受煎熬。她原先以为强力克制、压抑几天就会好的。谁知不成,五天过去了,想念和荡漾反而有增无减,变得越来越厉害了。她简直有点坚持不住了。
这一天,她正在考虑是不是应该放弃这样的坚持,还是到朱婆家去与她聊聊,请她喊胡工来讲解电视剧。她以为她的这种想念和荡漾只是一种友谊需要,正如打麻将犯了瘾一样,聚在一起打一打就会好了。她不知道她是在恋爱。她年轻时与丈夫结婚没体验过恋爱是啥滋味。结婚后也就是过日子。丈夫出差她也想念——但那种想念与其说是想念还不如说是担心。她现在要去找朱婆她也担心,怕朱婆又跟她提与胡工的婚事。当然,她可以首先申明不谈婚事,可要那样,朱婆能不能欢迎她呢?她正在犹豫不决时,嘟嘟嘟!有人按门铃了。她从大门猫眼里一看,竟是胡工!她的心不禁怦怦地跳了起来。这几天她迫切地想见到胡工,又怕见到胡工,怕他提起婚姻的事。现在胡工找上门来,一定是当面求婚的,这叫她怎么回答呢?她有点不知所措。但她的手还是不由自主地扭开了门锁。
进了门,章婆还处在怔愣中,胡工却像无事似的,显得很自然,笑着说:“到底是大学老师的家呀,硬是像皇宫!”章婆被激灵了一下,这才缓过神来,应对说:“哪里哟!还不是跟你们家里一样,也就是电视机、电脑、冰箱这些东西。”胡工说:”东西虽然差不多,但档次不同。跟写字一样,写中国两个字,小学生是那么写,书法家也是那么写,却有天壤之别。”章婆说:“我是个没有文化的人,你莫跟我谈写字,我不懂。”胡工说:“好,不谈写字,那就谈种菜。我是来邀你去种菜的。”他不是为婚事,这大出章婆的意料,却也有点迷茫:“地都毁了,还怎么种菜?”胡工笑着说:“到南泥湾去种。章婆横他一眼:“你尽开玩笑!”胡工说:“不是开玩笑,正经话。”见章婆仍疑惑地望着他,便解释道,“这几天没事干,我转悠得比较远,到学校西头那条河去过。那条河中间有好几处淤滩,有的比较大比较高,雨季也难淹没。现在快到秋季,估计今年再不会有大水。你不是说你女儿女婿要你再续签半年吗,我儿子儿媳也硬要我再续签半年,明年春天才能回国。我们去把它开发出来,还可以收一季冬菜。”章婆兴奋地说:“对!种萝卜白菜不成问题。萝卜白菜不怕冷,越冷越好吃。”胡工道:“这么说,你愿意去开荒?”章婆不正面回答,问:“朱婆去不去?”胡工说:“朱婆添了孙娃,去不成,不过,黄老师去。那周围有好几个淤滩,我还邀约了好几位中国老爷爷老奶奶去。”章婆说:“那我也去,我这人就喜欢热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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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是一条二三十米宽的内陆小河,平时水流量不大,大多数地方可以涉足而过,有的地段河床中裸露着淤滩,淤滩一般由沙石累积而成,大的十几平米,小的只有几平米。不用说,这些小沙滩只要下雨过水就会被淹漫冲刷。
胡工带着章婆来到一处河段,但见河中有三个淤滩又高又大,上面都长着篙草。从篙草茂盛的长势看,这几个淤滩很少淹水。章婆指着三个绿滩说:“简直像几个小岛。”胡工说:“对,是像岛!你提醒了我,干脆,就把它们分别叫作太阳岛、月亮岛、金星岛好了。你觉得怎么样?”章婆说:“好!”
河是北南流向,岛身将河水分成东西两流。东边的流水较窄较浅,浅水中胡工事先已放置了几块大石头作垫脚墩,不用脱鞋涉水就可以踏到岛上去。胡工正准备带着章婆登上第一个小岛,岛上的篙草中突然伸出黄老师和另一个花白的头来,喊道:“胡工,我们可是先下手为强啊!”胡工说:“好,好!就是要只争朝夕!你们开这一块,这块叫太阳岛。我们开月亮岛去!”章婆低声说:“我们也在这岛上开吧!人多热闹。”胡工说:“这岛面积小,容不了四家。”章婆想说他们两人去开一个岛不方便,可又说不出口。胡工洞察了她的顾虑,说:“你放心,朱婆家老头子马上也要来美国,朱婆叫我给他留一块菜地呢。我们三家在一个岛上。”章婆这才又动脚跟胡工走。
月亮岛约有80多平米,上面的篙草有人把高,长得又粗又硬。登上岛,章婆拿着洋锹便要连根带草地翻敲,胡工说:”这样不行。得先把篙草铲掉再翻敲。我下过乡,知道那样人轻松些,工效也快些。”他于是拿起洋锹弯下腰由根部铲篙草。章婆见了,也学着他的样子铲。这么深的篙草,本来应该用砍刀砍或用镰刀割,但他们没有砍刀和镰刀,只好用洋锹铲,这就增加了难度,真个是费力不讨好,不一会,两个人便累得大汗淋漓。章婆坚持不住了,说:”休息一会吧。”胡工擦着汗说:“好,休息一会。”
两人于是各拢了一把铲倒的蒿草,席地坐在了上面。胡工是不抽烟的,两人就这么静寂地空坐在一个小滩上可不是个事,总得找点话说。章婆觉得自己回绝了胡工的婚事有点歉疚,她想向胡工解释解释,可又不知如何启齿。眉头一皱,于是准备由她家的家史入题。她家的家史是一部残缺的历史,她觉得那不是光彩事,从不对生人说起。前一段跟胡工朱婆黄老师建立了深厚的友情,几次闲谈,家史的话头涌到了嘴边都还是打住了。今天她不得不说了,可又不便直截了当地说,于是转弯抹角地问:“胡爹,你是个大学生,你知道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的什么官吗?”胡工说:“清朝的知府相当于今天地区行署的专员。那时候没有党,知府就是一把手,也可以说相当于今天的地委书记。“哼!”章婆不赞成地说,”我们街坊的的一位中学校长说,那时候的府比现在的地区大,知府相当于今天的副省长。”胡工说:“大府的一把手也可以说是副省长。哎,你问这个干啥?”章婆只得意地笑,不作声。胡工一忖:“你家是不是有人在清朝当过知府?”章婆假意叹口气说:“可惜是五辈子之前的事了,关照不了我们。”胡工说:“这么说,你还是个官宦之后。”“这倒不假。”章婆振奋起来,这才将章家的家史和盘托出。
传说,章家老祖宗的坟墓埋在了特等风水宝地上,本来是应该出宰相的,但秘密被仇家窥破,暗中破坏了地脉,结果只出了个知府。但那知府老爷爷说,地脉没有完全断,隔几代后人中还是有人要统领朝班的,关键是要培养好接班人。然而,知府老爷爷接连讨了三房夫人,竟都不生儿子,一生也就得了两个女儿。到老年,知府老爷爷见盼子无望,便留下小女儿坐堂招婿。谁知小女儿连着三胎也都生丫头,而且有两个不满周岁便病死了。知府老爷爷临终前给后代留下遗嘱,不得丁就继续招女婿,一定要得丁,得丁就能得地气,出大官,统朝班。于是,知府的小女儿又给自己活下来的那个女儿招女婿。谁知这女儿又只生了一个女儿——也就是章婆的母亲。不用说,她母亲又得招女婿。她母亲倒是生过一个儿子两个女儿,但最后还是只活出来了章婆一个。她又按祖嘱招女婿,结果她生了两个丫头,也只活下了这在美国当博士的小女儿章胜兰。之所以起这个名字,是希望她能胜过男孩,也是希望她将来能生男。
“我丈夫死时,我才四十冒头,好多人都劝我再找人,我都一一谢绝了。我不能违背祖宗遗嘱让章家塌了门户。后来有人知道了我这个思想,表示愿意过家顶门。我一则怕人家对女儿不好,二则有好女不嫁二夫的旧思想,都没有答应。我这么多年都熬过来了,现在都半截身子入土了,所以嘛,所以嘛……”她的心猛地跳了起来,话到嘴边有些不好开口,结巴了一会,才鼓起勇气说:“不是我觉得你不好,是我家的情况特殊。”胡工一直专注地听着章婆讲她家奇特的历史,她突然把话扯到他的头上,他一下子有点丈二和尚摸不着脑袋:“你说什么呀?”章婆不好意思地说:“就是朱婆介绍的那事。”胡工这才明白,朱婆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