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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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已经没有幻想了,手指都僵硬了。我再不是一只鸟儿了。”她宽容地批评自己,用小手扇着凉风说。
“是吗?那又怎么样?”
她沉吟了片刻,很可爱地笑了,好像找到了答案。“是的,真的没有什么。”她朝钢琴那边看去,顽皮地冲弹琴的女孩子飞了一个媚眼。“我告诉她我是你女儿,她信了。她说你父亲很有风度。”
“这一点儿也不好笑。”
“可却真实。”她噘了小嘴吹开落到额前的一绺散发,和他犟嘴,“每一个中年男人都想和自己的女儿睡,所以他们才找年轻的女孩子。”
“这么说,倒是一个美丽的梦想。”
“不是梦想,是事实。”
“好吧,就算是吧。”他今天不想和她逗嘴。也许改天。今天他是一个感恩者。
“那么。”
“什么?”
“他怎么还不来?我已经饿了。”
“我说过,你不该来的。”
“我现在走也可以。其实我已经没有兴趣了。”
“要我替你叫一大杯柠檬水吗?”他想,她还是个孩子。
她懒懒地靠在软背圈椅中,伸出一只手指,百无聊赖地缠绕散落下来的那绺头发。街对面的武汉图书馆灯亮了。有几个背着书包的孩子一跳一跳地上了台阶,消失在图书馆的大门里。
“嗨,快看。”
“什么?”
“蟑螂。”
武汉最好的酒店里,一只蟑螂旁若无人地从新疆和田纯羊毛地毯上爬过。侍应生有些慌张地朝那边奔过去。
“我对你—点儿也不了解。”她有些闷闷不乐,“我甚至不知道你的真实年龄。”
“这不困难。可是有必要吗?”
“那倒是。”她同意,想了想又说,“可我还是希望奇迹出现。”
“你不是说生孩子的事情吧?不行。我说过了,我不想再要孩子。”
“不是因财产分割的事吧?”
“40岁的男人,精子衰老了,生下的孩子总不好吧?”
“说不定明天又会有一辆车撞上来。不是每一次车祸都有勇敢的人从人行道上冲下马路来救人。”她有些恶毒,故意挑衅地看着他。
“不是有福利院吗。我可以去抱一个。”他不上她的圈套,坚定地说。
“那是。”她嘻嘻地笑。
“用不了十年,你脸上会有皱纹。”他知道该在什么地方打击她。
“干吗十年?也许出门我就撞上车什么的。”她看着没心没肺,说起话来却像个教哲学的老师。“只有在25岁之前死掉,你才可能永远年轻。可惜,你没有机会了。你不会因为这个才妒忌我吧?”
他有些沮丧。她说中了他。这种女孩子,精得很。但他仍然不生气。你不能生一条金鱼的气,就是这么回事儿。
“不过,这样也好,大家都快乐。”她自己宽慰自己说。
他有些感伤。她太年轻了,简直就是一个漂亮的孩子。要是她骑在那辆极品三枪跑车上,弓着背,小腰随着踏板的上下扭过来扭过去,龙头歪歪扭扭地撒着野,随时都可能窜到马路牙子上。这样漂亮的女孩子倒在血泊里,大概也是快乐的。
不过那个姗姗来迟的赴宴人,就另当别论了。6点过56分了,离约定的时间已经过了26分钟。这一回,他对腕上的劳力士有了不满。武汉只有一家香格里拉酒店,不至于找不到吧。问任何人,都会得到指点。在公用电话亭花四毛钱拨一次114,也什么都清楚了。遵守时间,是一个文明公民起码的教养,这么看来,对方一秒不差恰到好处地跨下人行道,在公务奥迪撞上极品三枪之前救出茫然不知的少年,不过是脑子一热罢了,算不上理性。
或者为了一次五星级酒店的豪宴,要去“新世界”买一套行头,比如白衬衣、燕尾服、黑蝴蝶什么的?想一想又不对,那得花一笔不小的开支。对一个连工作都没有的中年男人,这样的投资根本谈不上产出,不值。他的手机包里装了一份精美的聘书,是从公司出来之前要行政秘书写好的。一个勇敢的人,怎么都有资格得到一份高薪报酬的工作,比如某下属公司的保安队副队长什么的。但是现在,他不打算拿出这份聘书来了。同样的理由,一个不遵守时间的人,说到哪里都不配得到工作机会,这么说,还是让他继续找他的工作吧。
“怎么还不来呀?”她有些不耐烦了,柔软的腰肢在靠背椅中扭来扭去,像一段烤软了的蜡烛。
他取过矿泉水,打湿嘴唇。他猜测对方为什么晚来。他有些拿不准了,觉得事情不应该这样,在什么地方弄错了。感激是可以的,摆谱就不对了。也许对方这个时候正忙着给那些穷亲戚们一个个打电话,邀请一大帮人来做食客,集体开一次洋荤?这个倒可以理解,怎么说也是武汉最好的酒店嘛。
或者不是这样呢,不是请一大帮亲戚老表,只是请要找工作而且中意了的那家单位老板,计划好了18000元一桌的鲍鱼宴,还有穿杰尼亚西装的成功人士用长城国际卡刷单,这样可以显示高贵的身份和高尚的交际。但是又不像。他给的酬金,对方拒绝了,可以同样地消费三次吧,何必绕一个大弯子呢。
他觉得事情有些不妙,看来是自己幼稚了,应该带着律师一块儿来,好有个交涉的人。这么一想,他恍然大悟,对方的客气和羞涩全都是假的,哪里是到处在找工作,是要诈他,完全是到处找猎物嘛。
“我一直有一个梦想。我想有无数种选择。我是说吃饭。你不知道你究竟想吃什么。你不知道什么东西味道好。真是太难选择了。”对方有点儿兴奋,用力握他的手,很热情地摇晃了几下,看得出来是在努力压抑自己。
可是顺着白玉石润滑的台阶往二楼中餐厅走的时候,对方有些晕头了,有些不大敢迈步子。而且,他在尽量压抑自己的失控。“其实你是个雏子,什么都想吃。那是多么地不可思议呀。”
她鄙视地朝那个人看了一眼,像看一截掉在地上肮脏了的武汉名吃“辣鸭脖子”。先前她的兴趣,这时全都没有了。她开始后悔不该缠着让他带自己来,看什么英雄。她落在他们后面两步,没精打采的样子。
对方打扮了一番,洗过头,油倒是没 ,也没用摩丝什么的,头发直直的,有一股廉价洗发露的味道。皮鞋也擦过了,不像第一次他见到他的时候,脏兮兮的满是灰尘。
是一个人来的,没有一大帮亲戚老表,也没有单位领导模样的专业吃客。对方其实来了一阵了,在大门口徘徊,想问又不好意思问。侍应生上前询问,带了羞涩的他进入大厅,这样他们才会合了。
但是还是来晚了。整整晚了半小时。当然有些不好意思,一个劲儿地抱歉,说堵车堵得厉害,解放公园路堵,三阳路口又堵,正是私家车出门的时候,简直是私家车大游行,没办法。
他倒是没说什么,冷冷地看着对方,听对方兴奋地说,心里判断怎么对付对方的讹诈,要不要借去洗手间的机会,给律师一个电话。说穿了,他想,不过是脑子一热,还是不讲规则。而且,让人等得失去理智,便于抬价,心理学学得很好嘛。
预先订了小单间,又是熟客,有单薄俏丽的领班做顶级专业服务,人微笑着,进进出出的没有声音。对方拘束地坐下了,手脚没处放,动了动面前浆得硬硬的餐布,很快把手拿开,身子坐直,因为害怕把面前令人头昏眼花的餐具弄乱了。
“点吧。”他不想看对方再表演。事情开始了,总得结束。
“什么?”
“我是说,请你点菜。”
“非得这样吗?”对方瞪着纯洁无瑕的眼睛看他,是不习惯坐主宾位的样子。
装得挺像嘛。他想。“不用客气,请随便,喜欢什么点什么。”又想,要是对方提出—个天文数字,就白捡回一个儿子来说,还是合算的,没有什么大不了,也许可以答应对方。“不行的话,先看看酒水牌,这里的开胃酒不错。”又想,必须一次性结算清楚,这是一个底线,否则没完没了,这种事,不是没有发生过。
“你点清汤血燕,三头网鲍,梅花参,花脊澳洲虾。”本来没精打采的她又来了兴趣,怂恿他。“白邑不要点,中式菜,还是‘酒鬼’好。”她发现他是一个新的玩具和英雄一样。英雄是最大的玩具,可惜现在没有市场了。现在时尚智力玩具。玩具可以是智力的,玩玩具的人也可以是智力的。“你试试生闷松茸和法式蜗牛,在武汉,属这家厨子最拿手。”
“可是,”对方越发拘束,看了她CD涂得血黑的嘴唇一眼,立刻把目光移开,“为什么是蜗牛?”
“什么?”
“什么什么?”
“我是说……”
“好了。”他把她拦住了,左手两指叉住红酒高脚杯的腰,稳稳地推出两寸,身子往前略略倾了倾,看着对方。“吃饭前我们不妨把事情说清楚,你的意思呢?”
“什么事情?”对方装出一副不明白的样子。
“哦。”他宽容地笑了。对方进门之后他第—次笑,文质彬彬的,她在旁看着都感动。“事情是我错了。我没有征求你的意见。”他伸出—只手指,指肚向外,风度极了地叩了叩,示意酒保离开。“好吧,开个价吧。”
“开,开什么?”对方装得更厉害了。他找什么工作,天生就是好演员,双面人那一类!那些导演们可是错过机会,糟蹋了。
“你要多少?”也许直截了当更好。事情已经超过感恩的界限了,不是放低姿态能够解决的。再说,她饿了,他也饿了,实在没必要揉下去。“说个数,要是现款不够,我还有一套房子闲在那儿,多少也能卖个价。”他处理这种事情,不要律师,游刃有余,这一点他很自信。
“房子?”对方眼睛一亮,嘴里啧啧着,向四周看了看,好像在看那套闲着的房子,楼层和房型怎么样,朝向和采光怎么样。“在哪儿?”
“你的意思是,不一定现款,房子也行?”
“我老婆厂里集资了,我对她说,这回怎么也不让,打破头也弄一套大点儿的。起码两居半吧。”对方有点儿兴奋,也学着他的样子,身子往前倾了倾,和他的脸贴得很近。“我卖血还不行吗?我一腔子血没处用呢。”
“明白了。”他冷冷地点头。
“明白什么?”对方不解地问。
“还是现款。也行。”
对方笑了,两排雪白的大牙一览无余,放肆极了。“和你有什么关系。我的房子。”
“协议公证之前,这只是一个意向。再说,我们还没有谈定数字。”他在平静送出的甜羹中夹着一柄特制不锈钢勺,“也许它是你的,也许不是,都有可能。”小心,坐在这里的是专业杀手,不是什么都能吞下的。
“我没说要你的房子。我有房子。我是说,我很快就会有了。今年打地基,明年住新房。我要你的干吗?”
“那么,钱呢?”
“我不是不要吗,说过了的。哪有这样的事儿,钱又不是什么坏东西,还得非当包袱丢给人不可?”
他纳闷了。怎么是他弄错了。又弄错了一次。他老是错。可是。有什么事情不对劲。他不明白。是真不明白。
“你们,还有完没完呀?”她对钱呀房子呀不感兴趣,叫过领班,白了眼对廉价的洗发露香味说:“点菜吧,要不要燕窝的,只要能填饱肚子,不管什么都行。人都饿死了。”
“真是对不起,堵车堵得厉害,没办法。”对方抱歉。“那么,我就点了?”
“点吧。”
对方脸红了,不好意思地看餐布,变得有些口吃。“统一。外带一瓶冰啤。”
“嗯?”他,她,领班,三个人都没听清。
“要是可以,再加一个来一桶怎么样?要特辣那一种。”对方咽了一口唾沫,完全是忍不住的样子。
“你是说?”领班小心翼翼地问。
“方便面呗。这个你也不懂?”对方好脾气地笑领班。现在他胆子大了,不拘束了。
他和她愣在那里。领班虽见多识广,到底没有经验,僵硬着脸上的笑容,看看三个人,拿不定主意地问:“除了这个,别的呢,什么也不要?”
“非得要点儿什么吗?”对方瞪大眼睛,有些紧张地问领班。
“那倒不是。可是。”
“什么?”
“没什么。”
没什么。他在一旁想。不要钱,只是一盒“统一”方便面,要是可以,再加一盒“来一桶”,还真没有什么。他想他明白了。那么,他和她,他们是不是也来—桶呢?再加一瓶本地产的冰啤?
“不好意思。”领班把他叫到一边,看了一眼那个心满意足坐在那里往桌面敲着手指头的奇怪客人,小声说,“准备失误,我们尽快安排人到外面买。恐怕得麻烦您和客人等上一段时间。您多担待。”
别动那些花
■ 邓一光
一
有好一阵,他惊诧地张着嘴,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芳菲之中,在透过窗棂洒进屋内的月光中,环顾那些深匿在暗处的花草植物,人有些迷惑,有些走错了地方的感觉。
一栋上世纪初建成的老房子,石基木檩,白墙黑瓦,坐落在偏僻的小巷里。房子不当街,老得开始剥落了,两间屋子,一出一进,屋子里没有任何家具摆设,全拉空了,几只楠木花架上,放满了各式各样的花草植物。他怀疑他站着的这个地方,是不是一个花店。做为花店,它离着正街远了点儿,而且,没有那种任何一间店铺都会有的柜台。但是,上世纪初的老房子,要说是有资格的,怎么就能做成百纳千变的锦官城呢?拉空了的两间屋子,约模六十来平米吧,楠木花架上层层叠叠,全是姹紫嫣红的花草植物。他站在那些花草植物当中几乎被它们覆盖了。
他当然是走错了。房子不是他的,也不是他任何亲戚朋友的。他甚至不是一个理由充分的来访者,他从来就没有见过这老房子的主人。他不过是一个年轻的民工,从鄂西秭归的乡下来,一天35块工钱,在汉口的建筑工地上打小工。他太年轻了,年轻得还有些稚嫩,精力无限,闲不住,总找着机会亲近这个世界;吃过晚饭,别人抽烟歇息。他不歇,去正在封顶的高楼顶处,固定有些松了的脚手架。他就像家乡香溪河边长臂结实的山猴,好奇得很,敏捷得很,还有那么点儿顽皮,在脚手架上荡来荡去,看什么地方需要他,他就往什么地
方去,怎么就不小心,把一只浆灰桶,带掉下了脚手架。
他吓坏了,站在高楼的顶处,因为离月光近了些,肌骨结实的胸臂上,汗珠儿一颗颗,全是星星似闪烁着的银辉。他听着那只浆灰桶,在安全网上弹了一下,声音消失掉了,隔了很长一段时间,再没有回应。他小心翼翼地,探了脑袋出去,从高处往下看。天色已经很晚了,他什么也没看见,无论是那只浆灰桶,还是倒在血泊中的受害者。他咽了口唾沫,捏紧了拳头,夹紧了胳膊,像一只收束起翅膀的鹰,一溜烟从高楼的顶处,扎到了底楼。
还好,那只制造了一次恐惧事件的浆灰桶,没有伤着任何人,也没有损坏任何东西,静静地躺在一栋民房门口的下水道边。他长长地吁出了一口气,抹去额上的汗水,捡起了那只浆灰桶。
有人吗?他对着虚掩着的门问。
屋里没有人问答。
他把声音提高了些,再问,有人吗?
屋里静静的,还是没有人问答。
他有些拿不准,有些抱歉,觉得自己的侵扰,真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偏要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