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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3章

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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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他把声音提高了些,再问,有人吗?
  屋里静静的,还是没有人问答。
  他有些拿不准,有些抱歉,觉得自己的侵扰,真是没有道理的,他不能就这样一走了之,他偏要找到这家住户的主人,告诉他(她),他把一只危险的浆灰桶,掉在他(她)家的门前了,它砸凹了一块泥土,他会负责把泥土复原,并且请他(她)原谅他的过失。
  这样,他就固执了。
  他走上台阶,敲门。门无声地开了,因为根本没有上锁,是虚掩着的。他有些迟疑,把门推开了一些。他先被一股浓郁的花香味儿熏得愣了一下,然后糊里糊涂地,走了进去。
  现在他站在空无一人的屋子里。那些花草植物全都安静着,没有谁和他打招呼。稀薄的路灯洒进屋里,看着昏黄的光线,可以看清悬浮在空中的尘粒,它们静止不动,像是生长在那里一百年了。他能听见植物轻微的呼吸声,他觉得不可思议得很。也许就因为有了这样的呼吸,那些尘粒才被托举到空中了,他想。
  主人不在,他没有机会说明他的来意,并且为那只自天而降的浆灰桶的事情道歉。反而,他被那一屋子花草植物散发出的浓烈芳香,还有它们的呼吸声,弄得糊涂和迷惑了,不过,人已经静下来了,因为没有人受伤,也没有人受惊,这比什么都好。他这么一肯定,心里就放下一块石头,轻松了。他想他应该尽快离开这里,但是那些悬浮在空气中的尘粒在挽留他,让他不能立刻走开。他开始打量屋里的那些花草植物。
  他先是透过洒进屋内的月光,看见了火焰红的福禄寿,再看见了花朵儿鲜红的悬铃花,然后是洋红色的令箭荷花,以及金黄色的滇百合和银白色的高山积雪,它们静静地,在那儿热烈地兀自开放着,开成一个世外桃园般的世界。
  他突然有些感动,有一种亲切的感觉,仿佛嗅到了家乡千百年不变的泥土味道。他环顾四周,屋里的那些热烈的生命,大概因为是头一回见面,还陌生着,也就缄默着,不曾与他招呼。靠着窗户的角落里,倒是有一张老漆脱落的官木椅,高高的椅背上斜靠着一只绣了古禽图案的软垫,是可以坐下来安静地观赏的。他知道自己的裤子上满是汗渍和灰浆,会脏了那椅子和软垫,这样,他就在地上坐了下来,两只结实的胳膊,有力地环住了两条腿,坐好了。
  他看着那些让他亲切的植物们。
  
  二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一刻弄错了,让她从一枝红湿浸淫的花,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
      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是结实红且绿,复如花更开的山茱萸,还是伍相庙边繁似雪,孤山园里丽如妆的梅花?她略略带着一丝忧郁的目光,穿过清晨尚且干净的阳光,落在花案间一盆郁郁葱葱的植物上。
  那是一株纸白水仙,一碟浅浅的清水中,鳞茎雪白,花葶粉绿,花冠鹅黄,花片洁白,是她喜欢的。康熙怎么说它?“翠帔缃冠白玉珈,清姿终不汙泥沙;骚人空前吟芳芷,未识凌波第—花;冰雪为肌玉炼颜,亭亭玉立藐姑山;群花只在轩窗外,那得移来几案间。”
  她不太拿得准,自己的最爱,是不是水仙,或者惟一的是。她把目光移到一旁,落在一株腊梅上。那是—株素心腊梅,养了好几年,老枝浑圆,叶片儿皮实,花朵小而抢眼,不是罄口腊梅的浓红和小花腊梅的条纹紫,而是让人眼睛一亮的纯黄色。她喜欢这样特立独行
  的素心腊梅,和这样特立独行的纯黄色。她记起了晁补之的咏梅诗:“诗报腊梅开最先,小奁分寄雪中妍,水村映竹家家有,天汉桥边绝可怜。”
  由晁补之,她的思路荡漾,想到了苏东坡。苏东坡是喜欢海棠的,他说过,“只恐夜深花睡去,故烧高烛照红妆。”他的那份痴情,是说给海棠的。她的目光由此热烈了一些,四下里环顾着,落在一株叶片儿丰腴的海棠上。那簇海棠花,梗茎儿细细,顶冠蓬勃,叶片高低错落,生动活泼,花儿开得红艳艳的,是一株重瓣垂丝海棠,果然幽姿淑态,红艳绮霞,当得上国艳品色。她的脸上,因此有了一丝欢喜的神色。
  白居易呢?他好像更喜欢紫薇。她这么想着,目光恋恋不舍地,从海棠上移开,在屋子里四下搜视。她看见它们了,那些白紫黄·红相间的紫薇。她细而长的弯月眉轻轻地跳动了一下,脚下不由得迈出,朝它们走了过去。她走进它们,抬起胳膊,伸出一只手,无声地挪近其中一株,再分出纤长的一只手指,搔弄婴儿脸蛋似的,在古朴光洁的树干上,触动了一下。海棠茂密的枝梢,怕痒地颤动起来了,很长一段时间,没有静止下来,让人怀疑,是不是有风偷偷进了屋子里来,有一种风轻徐弄影的情趣。
  她想到了自己的形吊影单,无人顾念,心里浮起一丝惆怅,不由得有些发愣。“丝纶阁下文章静,钟鼓楼中刻漏长;独从黄昏谁作伴?紫薇花对紫薇郎。”她想,还是白居易懂得自己,也懂得她,否则不会在黄昏之中,遣了花来伴人了。
  她这么想过,心里隐隐的,有些作疼,不忍再看那紫薇,把目光转向一边,目光落在一丛夜百合上。她有些埋怨自己,怎么没有第一眼就看到它。那丛夜百合,才是她该注目的。它真是美极了,碧白色的花朵,先就纯洁了,再由一圈儿红晕暗中托举着,花丝是热烈的紫红,蕊群偏偏又透出一抹淡淡的浅绿,真是俏皮到了家。难怪白居易说,“紫粉笔含尖火焰,红肥脂染小莲花,芳情香思知多少?恼得山僧悔出家。”她想到最后那一句,想到晨钟暮鼓中,一个悔得肠子都青了的光头和尚,瞒过了师傅,在厚厚的山门里,五心不定地探了脑袋出来,向浅草点点的小路尽头看去。她想到和尚的那个急迫样子,不禁噗哧一声,一个人在那里乐笑过之后,她觉得自已有些轻薄,不禁脸蛋儿红了,飞快地朝门口看了看。那里没有风的影子,也没有人的影子,甚至这个时候,市井之声都嫌早了点儿,还是早晨七八点钟,不会那么快地,就有渐近渐浓的热闹,涌进汉口老城区的这条僻静小巷。
  她这样判断,知道没有人会走进来,看到她轻薄的笑,当然是有道理的。这条街上的人都知道,这栋—进一出的老房子,年代久远了,其实是不经营什么的,花或草或藤或树,进了老房子,蓬蓬勃勃的开,寂寂寞寞的死,根本无人知晓,甚至没有人看见过它们的尸体,所以没有人为了买花,或者推销鲜花快送业务,走进这间花店来。她一个人过日子,没有亲人,也没有朋友,那些植物,她谁也不送,是为自己养的。
  她站在魏红窈窕姚黄肥的群芳之间,怎么都觉得,自己就是芳菲中的一枝,是生命诞生的那—刻弄错了,让她从—枝红湿浸淫的花,或者一丛藏风匿露的草,成了缓慢成熟和苦恼绽放的人。如果真是那样,她命定中的生命应该是谁呢?玛瑙红的麝色石竹?柠檬黄的朱槿?油绿色的南洋森?淡紫色的天竺葵?暗绿色的玄武?还是明蓝色的圆叶牵牛?
  这个问题让她犯了难。她总是犯难。她一直不太清楚自己是谁、怎样地存在着;比如永远也不肯长大的女儿、守着富裕日子默默垂泪的妻子、瞒着丈夫去医院做掉肚子里的孩子的准妈妈?一听见亲戚朋友的笑声就忧郁的女人?她想不清楚,也不大愿意去想,这些问题让她伤感。正因为她想不清楚、不大愿意想和伤感,在把生活弄得一塌糊涂之后,她才断绝了与人的一切来往,为自己建立了这栋寂寞的花屋。
  现在,她这个花屋的主人慢慢地脱了质地考究的外套,小心和爱惜地将外套挂进里间的衣钩上,再去水池边,水细如线一点点地借了洗手液小心和爱惜地洗净手,回到花屋里,先泡了一杯新茶,看旋转的茶叶一片片落到杯底,然后她将茶杯移到阳光照不到的背阴处,开始侍弄她的那些花草植物。
  也正是在这个时候,她发现有人来过她的花屋。
  
  三
  
  他把外套脱下来,小心地折叠起来,放在地上。在此之前,他从外套的衣兜里取出了一叠信纸。他把信纸仔细地铺在楠木花几上,再从衣兜里摸出七毛二分钱一支的南韩宝珠笔。椅子在那儿,但他不坐,大叉着两只腿,骑马蹲裆似的往楠木花架前站了,开始写他的信。
  他趴在一株吉利子和一株矢车菊之间,冒着热气的脑袋像一只灰色仙人球。他选择吉利子,是因为吉利子的花儿是白色的,他放心,花冠儿像一个人的嘴唇,符合他此时的心境,而且,吉利子的浆果鲜红鲜红,看久了,看入了神,就是一颗一颗的心。矢车菊则是一种生命力顽强的植物,无论暖地寒地,什么地方都能生长,而且能开出粉白、热红、洋黄、湖蓝、黑紫色的花朵来,这像他的生命。
  他一笔一划,认真地在纸上写道:
   爸爸,妈妈:
  上次寄给你们的钱,你们收到了吗?这次还像上次一样,寄给你们的钱不多。邮局的大姐有些不高兴,嫌我寄的钱少了。她说,办你一百笔顶不住人家一笔。她说的没错,可我不会老让她这样。老板说了,等工程完工后,剩下的工钱会一起结给我们,那个时候,她就会看到,她给我办一笔,可以顶人家的一百笔。你们放心,武汉这个地方,正在建设中,打工挣钱的机会太多了。我会挣很多的钱,让你们高兴,也让邮局的大姐高兴。
  这次寄去的钱,给妈妈买药。妈妈的病要早点儿治好。你们不要为钱发愁。爸爸的电视机会有的,嫂子的种羊钱也会有的,我向你们保证。
  祝你们快乐。
  他有些不习惯拿笔。他拿笔的样子有点儿生疏,有点儿用力,就像他从卷扬机上,一次提起两大桶混凝土。他一笔一划地在信纸上写下“祝你们快乐”那几个字,直起身子来,快乐地叹了一口气,活动了一下因为长久伏身有些绷得太紧的筋骨,朝一边看了看。
  他看到了一株延龄草。那是一种草本植物。在他家乡鄂西的高山上,到处都能见到这样的植物。它们耐阴,耐寒,根茎粗而短,这一点很像他的父母。它还有一个名字,叫头顶一颗红。它怎么会叫头顶一颗红呢?是不是只要为人父母,就一定得做孩子头顶上的那一轮红日,让云遮住了行,让雨罩住了行,就是不许落下来?
  他这么想过了,就有些后悔。他应该在写这封信的的时候,把那株延龄草移到自己的身边。可惜现在给父母的信已经写完了,他只能等到下一次给父母写信时,再把它移到自己身边来了。
  他有过了这样的念头,因此受到了启发。现在,他身边的植物已经换了。他把吉利子和矢车菊,小心翼翼地挪到一边,再从另外一只花架上,抱来了一盆麦冬。它也叫沿阶草,或者叫书带草。他做完了这一切,满足地在裤腿上把手揩干净,叉开双腿,骑马蹲裆地在楠木花架前站好了,挨着麦冬,埋下头,开始写第二封信。他写道:
  赵老师:你好。
  我来武汉,眨眼就快一年了。你的腰还疼吗?走道的时候还犯迷糊吗?学校门口银杏树的枝杈,去年我给锯了,今年又长出来了吗?要是长出来了,你给二蛋说说,要二蛋再锯锯,别让它撞了你的头。一方面,你的头会流血;另一方面,学生们会笑话你。    
  
  赵老师,我犯一个错误。我来武汉打工,照你说的,带来了课本,可是我把课本弄丢了。不是我故意弄丢的。我没有故意。我想读那些课本来着,可是同伴把它们拿走了。他们拿课本揩屁股。我知道我没照顾好课本是错误的。我就是为了这个事儿才难过的。
  赵老师你放心,我会改正我的错误。有时间了,我就去新华书店,我一定买齐所有的课本,把书读完。我不会再让别人拿走我的课本了。
  他停了下来,叹了一口气,扭头看了看身边的那株书带草。他让它来陪伴他写这封信,是因为它总是生长在林间的树木下,或者溪流边;它看着那些小小的苗芽儿,是怎样一寸一寸地长成大树,看着石间冒出的水珠儿,是怎样一滴一滴地汇集起来,汇成溪流,再汇成大江大海。它的样子很孱弱,根须却非常粗壮。它美丽的花序,总是以一种俯垂的样子,和赵老师弯着腰咳嗽着走过的样子一样。他这么想过赵老师的样子,然后低下头,继续在信纸上写道:
  赵老师,那次我抄二蛋的作业,你打了我。我恨你恨得要命。我向二蛋发誓,说我一定要报这个仇。我当时真糊涂呀,赵老师,我现在已经不恨你了。我不光不恨你,还恨自己。我恨自己怎么没有听你的话,好好读书。我现在见了世面,知道读书是很管用的,读书让人聪明,不上别人的当,还能挣很多的钱。我要是早点儿明白这个道理,就能成为你的好学生,就不会发誓要报仇了。
  赵老师,我给你买了一副老花镜。武汉的老花镜很漂亮。虽然有点儿贵,但是很漂亮,是真正的老花镜。赵老师,你的眼睛不行了,你再进出学校的时候,—定要戴上这副老花镜,这样你就不会再撞着头了。
  祝你快乐。
  他的脸上有薄薄的一层汗珠。做这种事情比干活累多了。他把写好的信,仔细地折叠起来,装进口袋。这封信,他不打算现在寄出。他现在还没有拿到工钱。每月的伙食费,是吃一顿记一顿,除此之外;老板每月只给开三十块钱,买草纸什么的。他把每个月发下来的三十块钱,都寄回家里了,给母亲买药。他当然没有给赵老师买到那副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镜,也没有钱去买让他变得聪明起来不上别人当的课本。所以,这封给赵老师的信,他准备等一等,等到工程结束后,他拿到了结清的工钱,买到了他给赵老师许愿的真正的漂亮的老花镜,他才会连同老花镜一同寄出去。
  
  四
  
  她不太拿得准,头一天离开的时候是不是关好了门。
  她仔细地查看了两遍花店,每一盆花草都认真地数过了,每一个角落都认真地看过了,它们一样没有少,全都在那儿,连同满屋馥郁的芳香,和悬浮在空中的尘埃;甚至那些悬浮在空中的尘埃,它们连位置都没有改变,头一天晚上怎么悬浮在那儿的,此刻依然如故。
  可是,她能肯定,有人进了屋子;那些花儿草儿,它们被人动过了。   
  她定下神来,在屋子里转了一圈,一样一样地,再查了一遍那些花草植物。
  叶片儿肥厚的龙舌兰,它在那儿;花朵儿紫得发亮的朱顶红,它在那儿;花串儿累累坠下的石斛,它在那儿;质薄如绸的什样锦,它在那儿;蓝得娇嫩可爱的鸢尾,它在那儿;花儿害羞地藏匿在花筒内的彩叶凤梨,它在那儿。它们的芳香馥郁一样没有少,全都在那里。
  不该有人进入这栋老房子的。房子有些年代了,是很早以前就与世隔绝的,没有人会关心屋子里的事情,甚至无须遮掩和阻拦的锁。那些花草植物,也与他人无关,开了谢了,荣过枯过,是她自己养给自己的,是她自己的生活,它和这栋房子之外的人没有关系。
  问题是,谁来过这里?
  她有些紧张,不知道该怎么办,站在那里,差点儿喘不上气来了。
  
  五
  
  和头两次不同,这一次,他没有那么急着走到空出一档来的楠木花架边,而是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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