长江文艺 2004年第07期-第9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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当天傍晚,女儿女婿回到家里,章婆便兴奋地将中国老乡答应帮她租菜地种的消息告诉了他们。不等女儿开口,女婿便表示反对,说:“妈您去种什么菜呀!您辛苦了一辈子,到美国来了,还去种菜,传回国内去,街坊们还以为我们把您当苦力使,要骂我们忤逆不孝呢。”章婆立即说:“怎么会呢!这么远他们哪里会知道?就是知道了,我回去也会对他们解释清楚的,是我闲得无聊自己要去种的嘛。再说,种菜又不是什么丑事,美国学生也租种的。”女儿这时接腔做女婿的工作说:“就让妈去吧,妈一生劳动惯了,你让她闲着她反觉得难受。”
真是知娘莫过女。女儿的话一点也没错。
章婆出生在武昌古城,是晚清一位官宦之后,还是个独生女。但她并末养成娇小姐脾气,严谨的家风反而使她出落成了一个勤劳刻苦的姑娘。1957年初中毕业后,她参加了工作,成了一位纱厂工人。在厂里多次被评为纺纱能手、劳动模范、三八红旗手等。六十年代,记者还曾用《闲不住的女纱工》为题写过一篇通讯登在省报上。但她的命运却也有些不济,40冒头便死了丈夫。她与丈夫结婚因为是招女婿,有些降格以求,谈不上有多深厚的爱情。但丈夫是钢铁工人,工资还是比较高的,他一死,等于抽了家庭经济的顶梁柱。屋漏偏遭连阴雨,不久她也因工厂不景气而下岗。但她没有气馁,更没有倒下,她借钱开了个小餐馆,早点正餐夜肴连轴转,硬是支持女儿读完了中学又考进了大学。胜兰进大学后,由于人生得漂亮,又能歌善舞,被一个大公司选为形象代言人,收入不菲,自给有余。女儿见母亲辛苦,便要她将餐馆卖掉,休息闲居。可她说没事干闲不住,硬是不肯卖。直到女儿在北京读研时要生孩子她才将餐馆卖掉前去服侍女儿生产。在等待女儿临盆的那一个多月里,她硬是闲得心烦意乱,没精打彩。直到孙子出世,她里里外外忙,才又变得精神焕发。一年后胜兰也要去美国留学,她便带着孙子回了武汉。一个人带孙子,她当然更忙,可她忙得快乐,忙得惬意。孙子两岁时,胜兰和丈夫从美国打回电话,说应该将孩子送幼儿园,让他从小过惯集体生活。孙子进了幼儿园后,她又觉得闲极无聊,打麻将又没有坐劲,便主动找到街上的汽车站去维持秩序,虽然是义务劳动,却干劲十足。去年胜兰回国把儿子接到美国后,老母亲更是一心一意扑在了街道的义务活动中,除了维持车站秩序外,还当上了街道的秧歌队长。整天胜过上班,却忙得不亦乐乎。
来美国后,没有了街坊邻居,连个说话的人都没有,老母亲自然要闷得慌。当然,女儿和女婿下班后可以和老母亲说说话,但毕竟有限。而老母亲最爱、也是她这次来美最想亲热的孙子呢,却变得对她很生分了。本来,去年胜兰回国接来儿子后,丈夫和她为了让儿子早点学会英语,都要求他少讲汉语甚至不讲汉语。可不知怎么他说着英语,思想也变了,竟瞧不起汉语了。老奶奶跟他讲中国话,他就说她土,硬要她跟他讲英语,说不讲英语他就不理她。她和丈夫批评儿子,儿子反而批评他们说话不算数,说是你们不要我说中国话的呀。他们说对奶奶要特殊对待,跟她要讲中国话。可还是没什么效果,老母亲喊他他仍是要理不理的。她知道,儿子的疏远令母亲特别伤心,因为母亲与孙子的感情非同寻常。
胜兰发现怀孕时,丈夫已去美国读博士了,他怕生孩子耽误了妻子的学业影响她出国,主张刮掉。胜兰犹豫,打电话跟母亲商量。母亲坚决不同意刮,打电话给美国的女婿说,你跟胜兰结婚时曾向我保证过,第一个孩子跟我们姓章,将来到美国生的孩子才跟你姓。这第一胎一定得生下,开销呀服侍呀全不要你管,我全包了。她于是立即卖掉了她心爱的餐馆,提前一个半月去北京侍候女儿生产。孙子出世后,她真是捧在手里怕摔了,含在口里怕化了,服侍得无微不至;带回武汉,她更是又当奶奶又当爸妈,婆孙俩谈得上相濡以沫、相依为命。孙子长到3岁稍晓人事后,对她也很孝顺,她只要一生病,孙子就会拿药给她吃。孙子是她的心肝,是她的支柱,也是她的全部寄托。然而,孙子才来美国一年,就变成了这样,她怎能不痛心疾首!
痛苦是需要窗口发泄的,可她无法发泄,她不便把她心中的不快告诉女儿女婿,邻里也无人能交谈。她想靠劳动来冲淡自己的愁绪,可家务事又不多,她便到了无事找事做的地步。
就在大前天,胜兰和丈夫上班之后,老母亲在家将他们的枕套床单全扯下来放进了洗衣机。洗净后本应用烘干机烘的,可她不,找了根塑料绳,到门外的两根树上扯了起来,将洗好的被套床单晾晒了上去。20分钟后,胜兰便在学校接到居委会打给她的电话,说是她家门前在外晾晒东西影响观瞻,限1刻钟内收进去,否则罚款。她只好马上打电话叫母亲收进去烘。回家后,她对母亲说,美国的电费不贵,用不着节约。母亲说她不是为了节约,是为了混时间,说她一个人在家呆着如坐针毡,晒东西得扯绳,得晾晒,还得时不时去检查,看东西掉地下没有,还得将衣被翻面,这样需要许多时间,可以消除寂寞。说得人哭笑不得。
胜兰知道研究生公寓有不少中国老人在那里种菜,母亲若能去,倒不失为一个解除她老人家寂寞、活跃她生活的好办法。
女婿当然也明白这个道理,他阻拦岳母去种菜与其说是不同意,不如说是当女婿的必须表示的态度、显示的孝心。听了妻子的话后,他于是说:“既然妈妈硬是闲不住,硬想去种菜,那就这样吧,妈每天去菜地,我们用车子接送好了。”章婆忙说:“不用不用!抄小路不远,来去也只三四里路,每天走走正好锻炼身体,免得我天天去散步。”女婿便说:“您可要注意劳逸结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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请中国留学生帮租地的确是举手之劳。
章婆是6月初到美国的,租到地已是6月中旬,季节已经比较迟了。胡工说得抓紧搭上最后一班车,于是请一位备有工具的黄老师拿来工具一起帮她翻整土地,朱婆则弄来了白菜籽、苋菜籽、黄瓜苗、辣椒苗、西红柿苗等,帮着播撒和栽种好。章婆问这些种籽和菜苗要多少钱?朱婆说这都是自己家里剩余的或是从同在种菜的中国老乡那里索要来的,不要钱。黄老师说中国人在美国种菜,种籽菜苗基本上都是这样互通有无互相帮助凑起来的,特殊情况下才买一点。胡工告诉她,美国的种籽种苗特贵,一株辣椒苗或西红柿苗至少0.5美元,改良种每株贵至1美元。黄瓜种籽、四季豆种籽一小包不到20粒,竟得2点几美元,要是全部买,这么一小块地至少得花50美元,折合成人民币就是四百多块,那怎么划得来?章婆一来就受到了乡情的关照,她感到特别温暖,庆幸自己找到了种菜这差事。
美国I0N大学一带跟中国的北大荒一样,是黑土,本来就肥沃,加上在翻地时胡工帮着从一个中餐馆里拖来了四桶剩饭剩菜埋在下面作底肥,菜苗自是往上直飙。只半个多月,撒播的白菜、苋菜长了三四片叶子,可以扯得吃了;栽种的辣椒、蕃茄长到了五六寸高,开始分枝;黄瓜、豇豆则开始冒藤。章婆看着那些散发着泥土芬香的嫩绿苗苗,好像当初看到孙子在摇篮里眯笑一样,感到特别的开心,有时还有飘飘欲仙之感。孙子带给她的不快以及思乡的烦恼,也都冲到了脑后。她没有想到,种菜还有如此大的乐趣和魅力。
胡工随儿子儿媳到芝加哥游玩去了。章婆感到奇怪,才两天没见到胡工,心中不知怎么就像掉了点什么似的。第三天,胡工回来了,到菜地一看,便对章婆说:“你这黄瓜豇豆要扎棚架了。”章婆说:“听说美国不准随便砍伐树木,到哪里去弄树枝呢?”胡工说:“这个你别担心,我明天去给你弄。”
第二天下午4点,章婆到菜地不久,胡工就带着一把砍刀来了。章婆说:“真是麻烦你了,我跟你一起去。”胡工说:“你以为是去逛街?美国人规定有树叶的活枝不能砍,只能砍枯枝。森林边沿的枯枝早被人砍光了,现在只能进到里面去砍。那是原始森林,你个女同志进去炼胆呀?。章婆说:“你以为我是娇小姐呀?在工厂我还当过铁姑娘呢!”胡工说:“原始森林不是工厂!”正好朱婆和黄老师来了。朱婆指责胡工说:“你姓胡的也不是什么大胆汉,就让她去也好作个伴嘛。”黄老师也说:“章婆肯定没见过原始森林,让她去见见世面也算一次旅游。胡工你就让她去吧。”旅游一说对老胡有所触动,他这才同意章婆去。
乖乖!这美国的森林可真是原始森林。这么热的天,一进到边沿就感到有一股阴风扑来。再往里走,那真叫林木参天、遮天蔽日,水桶粗的大树比比皆是,时不时还可见到三四个人都难以合抱的大古树。章婆感叹地说:“难怪美国的房子都是木屋,高压电线杆也都是用的又粗又高的圆木,不像我们国家那样用水泥杆和钢筋架,原来他们有这么多这么大的树!”胡工说:“据说美国政府还不准动用美国的森林,那些木屋电杆以及木制家具的用材,还都是从巴西、秘鲁等南美国家进口的呢。”章婆说:“有这么多木材为什么还要进口?”胡工说:“保护美国资源呗。”章婆说:“这叫什么保护嘛?”胡工说:“牛呗。不过,也有另一种说法,说美国其实还是有计划地动用本国森林的,因为美国每年生长的树木比消耗的树木还多,不用白不用。但美国的一些城市和树林少的州,的确有禁伐令。像这个州吧,不仅不准锯当地的活树,连树林里倒伏的死树都不准锯出去利用。宁可锯成一两尺长的短木垒积在森林中让它们慢慢烂掉。”章婆不相信地问:“还有这种事?”老胡说:“往前走一点你就看得到的。”他们往前走了四五十米远,果然就出现了一大堆锯成一两尺长的短木,上面已生霉腐烂。她不禁感叹道:“这老美,也真是有点牛!”
原始森林地面长满了灌木荆棘。但这片原始森林是公园的一部份,是特地保留下来供观赏的风景,所以里面有人为加工的小道。但由于进入的人很少,而路上仍长着草蔓,可还是好走得多。路的头顶,有的地方可以见到一线天,有的地方则也被两边大树的枝桠遮得严严实实。越往里走,便越显阴森。老鸹的嚎叫,愈发带来了阵阵恐怖。美国的森林多,人工零星栽种的树木也多,爱鸟护鸟工作又做得好,鸟自然也多,真正叫鸟雀成群。他们一走进森林,胆小的鸟一哄而飞,胆大的则叫得更厉害,尤其是老鸹,硬是追着在人头顶嚎叫,好像想赶走人似的。ION大学一带,据说是美国的老鸹之都,老鸹特多。老鸹叫声难听,在中国是被看作报凶鸟的。章婆自幼就讨厌它。这原始森林本来就是她从未见过的一个陌生世界,她一进入就像掉进了一个深洞似的,心中发紧;听到老鸹那撕肝裂肺的叫声,更是浑身起鸡皮疙瘩,赶忙向胡工靠了靠,简直想牵住他的手,恨不得说转去吧!幸喜,这时左前方出现了一棵枯死了的小树。胡工指了指:“咱们就卸这棵树的枝桠。”
“砰砰砰”的刀砍声在原始森林深处响了起来。这是人弄出的声响,章婆的心稍微平静了些。胡工砍下一根,她便接过来将斜枝用手掰掉。当树枝有十来根的时候,她便蹲下用胡工带来的塑料绳捆了起来。刚一站起,“啊!”她惊叫一声,便下意识地扑向胡工,将他紧紧地抱住。胡工愣了:“怎,怎么了?”“狼,狼!”章婆颤抖着说。胡工没听说这森林中有狼,但还是情不自禁地攥紧了手中的砍刀:“在哪?“那,那!”章婆用头示意在他的身后,却不敢抬头看。胡工回头一望,松了一口大气:“那是麋鹿!”章婆听说是麋鹿,紧绷的心弦稍微放松了一点,这才意识到自己偎抱着老胡,触着火似地松了手,含着羞涩抬眼望了望那家伙,发现确实不像狗——她知道狼像狗,而它倒有点像羊,但她还有点不放心地问:“真不是狼吗?”胡工肯定地说:“这森林是公园的一部份,没有狼的。你一咋呼,把我都吓了一下。你还吹自已是什么铁姑娘呢。”章婆说:“我哪知道原始森林是这个样子,以为跟我们武汉蛇山上的松树林一样呢。”胡工说:“哪跟哪呀!”
森林里的光线越来越暗了,是太阳下山了。夏天太阳下山后虽然还会光亮好一会天才黑,可光线毕竟要暗淡一些,原始森林里就更比外面阴暗了。章婆说:“天黑了,再不砍了,我们出去吧!”胡工说:“这点树枝不够。你不要怕,没事的。”又坚持砍了一捆,这才一人扛着一捆出了森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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又过了一个星期,章婆菜地的白菜、苋菜都长到半尺高了,叶片肥得像秋天竹帘上晾晒的新棉,每天扯都吃不赢,女儿便带到学校去送给同事,讨来了不少感谢声;黄瓜、豇豆、辣椒、茄子、西红柿均已开花挂果。胡工朱婆黄老师等早期栽种者,黄瓜、辣椒等正在大丰收。在种菜时他们互相帮助,亲切攀谈,章婆因此对朱婆胡工和黄老师的身世也有了比较详细的了解。
朱婆是湖南人,原是长沙一座幼儿园的教师。她老公是长沙一所中学的校长,前两年已经让贤。这次来美,她想叫丈夫同行,丈夫也已超过退休年龄好几个月,可他带着毕业班,校领导不说,他也知道要带到学生高考后才能离岗,便叫老伴先去签证。因为他们的一位朋友赴美探亲签了三次才过关,前后花了大半年时间。他们怕一两次签不过误过了媳妇的时间,所以儿子一打回电话说媳妇怀上了,她便去北京签证。谁知她签得特顺利,一次过。签证到手后六个月内得成行。所以她在媳妇才怀上半年时便飞来了美国。这样,她到美国后有三个月没孙娃带,便有了充裕的时间种菜。
胡工出生在北京的一个书香世家,清华大学毕业不久便成了首都一个建筑设计院的青年业务骨干。文革中他被作为白专苗子批判,在他最倒霉的时候一位管资料的姑娘和他走到了一起,所以他对夫人很有感情。夫人虽然水平不高,但却是他的好后勤,让他能一心一意地干事业。胡工一生没当过什么官,但北京和天津的街头,却有好几座大楼是他的作品,成了他永久的纪念。这美国留学的儿子是他们唯一的孩子。孙子出世后第一年是亲家母来带的。因为中国老人来美入关时一般批的半年,即使续签,至多也只能再延长半年,所以第二年他只好带着身体欠佳的老伴一起来美国接手带孙子。第三年因亲家母病重不能再来美,他们便将孙子带回国去抚养。不幸的是今年春节后老伴突发心脏病永远离开了人世。因为儿子儿媳处于毕业当口,既要写毕业论文,又要准备论文答辩,还要找工作,便没有通知他们回国奔丧。儿子儿媳怕老爸一个人带个两岁多的娃娃累坏身体,便敦促他把孙子又送来了美国。
黄爹出生在山西省的一个地主家庭,幸好他绝顶聪明,中考因为分数高,才被一所师范学校录取。毕业后也老老实实地当了一辈子农村教师,先教小学,后因水平高才被调去教了二十多年中学。他是年初和老伴一起来的,来带外孙。
章婆当然也将自己的身世作了简约的介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