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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章

预约死亡-第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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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最后一个理由打动了他。他无可奈何地说,小白是太忙了,让她歇歇吧。
    帮他换衣服,应该说我是很负责的。换内裤的时候,我用被子盖住他的下身。一是
维护他那可怜的自尊心,二是怕他受凉。换上衣的时候,我简直就用被子搭了一个小帐
篷,钻在里面忙活儿。
    絮套里的气味很不好闻,有死泥塘的腐败气息。我憋着气,眼泪都流了出来。在医
院蓝线条图案的衬衣里,还一件贴身T恤。凑着被头筛进的恍惚光线,我看见爷爷胸前有
一张猴脸。就是京剧孙悟空的彩色脸谱。大概是这猴王刚从蟠桃园吃饱了出来,龇牙咧
嘴煞是开心。由于久未换洗,T恤的颜色已象厕所小便池上方的墙壁,污秽不堪。孙悟空
脸蛋上的鲜红已染得象酱油膏。
    您老抬抬胳膊,我给你把这件T恤换下来。我和颜悦色地说。
    不换。他斩钉截铁地回答。
    为什么?轮到我吃惊。
    什么都不为。不换。他毫无商榷之意。
    老年人真喜怒无常。从T恤的污浊判断,纵是小白,上回也没说服他脱下这件宝贝。
我敏锐地想到这可能是一件信物,一定有一个故事,也许和他的情人有关。只是这种T恤
是这两年才兴起来的,带有一种漫画式的夸张,叫人忍俊不禁。想必他的情人是位幽默
的老媪。可是她为什么不来看他?可怜他孤苦伶仃的样子,身边是一个亲人也没有。又
一想,要是我能说服他换下来洗一洗再穿上,不是比小白还能干吗?
    我说,洗净了,我再给您穿上。
    他恼怒了,我不换!我说过了我不换,我就是不换!你这个姑娘怎么这么讨厌!你
是来帮助我还是来成心气我?你从一进门就吊着脸子,吆喝我干这干那,烦死我啦!你
根本就不是为我,你是为了你自己!
    我此时还伏在他的被子里,预备给他更衣。他声音透过我的头顶厚厚的棉絮滤过来,
如喑哑的鼓鸣。我呼地一下撩开被子,全然忘记他还赤裸着双臂。扇起的冷风把他枯萎
的白发吹得炸起,更显出面目的嶙峋。
    他恨恨地看着我。大概是怕冷,自己艰难地穿上衬衣,遮住那个嘻皮笑脸的肮脏猴
王。
    当小白进来的时候,一切看起来还算正常。
    小白说,杜爷爷,今天来的志愿人员是大学生,比别的来得更细心更有经验吧?
    老人极含糊地呜了一声,看起来很沮丧。
    别难过他们走。爷爷,他们下星期还会来的。小白甜甜地说着,抱走了蓝条纹的衣
物。
    我感到精神和体力都很疲惫。我不是一个爱交际的女孩。和这样一位喜怒无常的老
叟打交道,恨不能马上逃走。
    你把面条给我端过来。他毫无感情地说。
    冷了。我说。毕竟他是要死的人了,我不能不理他。
    拿来。他命令式地说。
    我端了过去。面条已凝固。
    他用勺抠了一块,按进嘴里。嚼呀嚼,好象那是泡泡糖。然后极为痛苦地咽下去,
我听到扑嗵一声响,好象把石头丢下深潭。
    他看着我,把勺子很响亮地撂下。
    我控制着内心的嫌恶,尽量柔情说,老爷爷,我走了,下周六我再来看您。祝您晚
安。
    他蜡烛般卧着,无声无息。
    我小心翼翼地往处走。当我就要挑起厚重的棉门帘时,听到我的背后发出声音:你
到这里来,应该是给人带来快乐。你这种哭丧脸的女孩,我再也不想见到你啦!
    大而洪亮。简直可以称为咆哮。你绝不相信它出自一个病人。
    我急速跑出去,任泪水横流。这是一个老怪物,老疯子。他一定得了人世间最严重
的神经痴呆,脑软化!他活着给世界带来丑恶,赶快死了吧!
    我用一个文明女孩所有想得出来的刻毒语言咒骂他,直到下个星期六。
    又到了志愿者服务的日子。集合的时候,我对班长说,对不起,今天我不能去了。
    他说,怎么了?上回医院还表扬你能干。
    我说,感冒了。老人本来就体质弱,传给他们就糟了。
    他说,不会吧?这么快?中午我还看你和男朋友打网球。别是借机会去看电影。
    我说,感冒就是突然感到被冒犯。今天下午我将一直在图书馆带病坚持学习。你可
明察暗访。
    我没有去,整个下午心神不定。每间房屋里都有志愿者,只有那里寂寞。不知他如
愿以偿还是感觉凄凉。想必该是前者,是他说的他不愿见我。想到这里,我扶着一本最
难读的书啃下去。
    又一个周六来临。这一次我编不出新理由,再者我想看看那个倔老头究竟怎样。假
如他要拒绝我,就请当众说好了。省得明明是他的责任,却要我东躲西藏地背黑锅。
    我走进临终关怀医院,碰见小白。她说,你来了,太好了。上个星期六杜爷爷一直
在等你。
    是吗?就是那个倔老头吗?我心中突然很温暖。我不该和他治气的,他毕竟是病人。
我三脚两步地往那间小屋跑。我看见窗上的冰花象帏幔一般夺取。这一次我一定要里外
都擦,让老人家躺在床上就可以看到外面的天。
    小白一把拉住我说,别去了。那间房子已经空了。
    我说,那他呢?我不知他的名字。
    小白说,他去了,就是昨天,星期五。他很想等到星期六的,可惜没有等到。世界
上的有些事,不是你想怎么着就怎么着的。
    我说,这不可能。
    真的,我不相信这个死讯。一个可以发那么大脾气的人,怎么能说死就死了呢?
    小白说,我小时候,也不相信人会死。但杜爷爷确实是去了。他只有一个女儿美国,
临死也没能赶回来。他一直都很清醒。最后他已经不再等他的女儿,只是等你。
    我说,这怎么会?等我?我知道这些人在临死前会等人,甚至死不瞑目。但他不会
等我。我同他只见一面,而且还不欢而散。
    是等你。小白很肯定地说。他说他对不起你,想当面向你道个歉。小白突然想起,
说他还有件东西本想亲手交给你,后来托给了我。你等着,我给你去拿。
    我站在朔风呼啸的院落里,望着冰花烂漫的窗户。昨天,昨天我在做什么?上天为
什么不给我一点启示呢?
    小白回来了。一层层打开布包。于是,我在北中国湛蓝的天空下,看到一件雪白的
T恤衫。前胸是一个嘻笑的美猴王脸谱。双眼喷射晶光,嘴唇刚被桃汗浸染过,鲜红欲滴。
    上面有一个纸条。

     孩子:                     
       你是我这一生认识的最后一个人了。原谅我那天对你的暴躁。看得出你是个天
     性忧郁的女孩,因为我以前就是这种性格的人。这不好。得了癌症以后,我决心做
     一个快活的人。我想了许多办法。比如唱歌。但最有效的是穿这件孙悟空的背心。
     我一看见这个滑稽的猴脸,就忍不住微笑起来。我要到遥远的地方去了。在我走之
     前,送给你一个猴脸。当你忧伤的时候,看看它,你会情不自禁地微笑。

                              一位爱发脾气的爷爷

    字迹非常潦草,每一横每一竖都是分几次写完的。
    北风里,我满脸都是泪水,但我真的望着那件鲜艳的脸谱T恤,微笑了。
    小白说,爷爷死的时候很痛苦。他是胃的幽门部癌,肠道完全梗阻,就象人的下水
道不通,全积在胃里。每进一滴水,都象毒药。
    我知道爷爷最后的那勺饭,就是他对我最大的抚慰了。
    以前,我真的不会唱歌。现在,为了到这里来,我学会了许多歌。人们在许多地主
寻找欢乐。很多人终其一生也没能找到。爷爷孝给了我快乐,死亡教给我快乐。您说,
我现在是不是已经不很忧郁了?
    女志愿者望着我。
    我说:“祝你永远快乐地为老人们唱歌。”

                  ※               ※                 ※

    由于我在医院里频繁出没,有的病人家属已同我熟识。
    “是你老爹还是老妈在这里关怀着?看来你是个孝子。来探视总看见你。”他们说。
    走进院长办公室,齐大夫恰巧也在。我说:“我对这次采访很满意。还有最后一个
要求,希望千万不要拒绝。”
    他们真诚地说:“尽管说。”
    我说:“就是介绍一个病人住院。时间不会长,所有费用一律照付,不必优惠。”
    他们说:“没问题。跟您关系密切吗?”脸上露出关切之色。
    我说:“很密切。”
    他们说:“男的女的?”
    我说:“女的。”
    他们查了墙上的病区床位一览表说:“正好有一张女空床。叫病人赶快来吧,我们
的床位很紧张。”
    我急急地点头:“今天就来。”
    他们说:“要不要我们派车去接?我们有这个服务项目,上门拉病人。收费很少,
只要一点油钱。”
    我说:“谢谢,那倒不必了。”
    齐大夫说:“您说呆不了几天了,想必已是最后时候。不知病人什么病例?现在医
院还是在家?”
    我说:“那个病人就是我。我想在你们的病房里住上几天。我想体验一下死亡,请
你们一切都按正规程序来办。”
    院长和齐大夫把鼻孔张得好大。要不是多日来相互了解,我想他们会建议我去安定
医院。
    院长说:“好吧。我就第一次收一个注定要出院的病人。不过,一旦来了重病人,
你必须立即腾床。”
    我连连点头。
    齐大夫说:“没想到作家也挺敬业。死亡其实没你想象那样玄。中国有句成语叫垂
死挣扎,好象死前痛苦万分。根据最新研究,肌体在死亡之前已经做好了一系列的准备
工作。神志模糊,感觉迟钝,阈值提高到极限。你不能用正常人的感受看待死亡。”
    院长说:“我同意齐大夫的观点。有一则医学报导说,病人躺在手术床上,局部麻
醉。突然病人叹息了一声,我要死了。随后,他的呼吸心跳完全停止。这是货真价实的
死亡,正在流血的伤口,变得干干净净。因为心脏罢工,再也不会有血流出来。开始抢
救。15分钟以后,病人才重新恢复心跳和呼吸。你知道此人是怎么形容死亡的?”
    我说:“这个人说得可能不大真切。他毕竟又活过来了,是个赝品。”
    齐大夫说:“您这话说得不确。假如不是全力抢救,他就再不会转回来。呼吸心跳
停止的感受,那就是死亡。”
    “那好,我听听他品尝死亡的感觉。”
    院长说:“他说死亡是轻飘飘暖洋洋的羽毛一般。那个瞬间是飞翔的感觉,一切痛
苦都不复存在了,极为舒服。”
    我骇然。比听到死亡是最惨烈的酷刑还要骇然。
    “死亡可能真是一件很美妙的事情。起码,它不象我们想象的那样可怖。”齐大夫
说。
    他看出了我的保留,就说:“例如你去了一个地方,觉着不好,不适应,是不是你
就回来了?”
    我说:“是啊。”
    他说:“这就对了。你见过一个从死亡国度回来的人吗?”
    我顿悟,说:“没见过。它们都不愿意回来?”
    院长说:“我们这个国家缺乏死亡教育。死亡凄迷可怖。揭掉死的面纱。既然我们
或迟或早要到那里去旅游。我希望能给将去的人一张导游图。”
    齐大夫说:“您要住的那间病房今天恰有一人死亡。估计发生在凌晨4时左右。那是
阴气最盛的时辰。那里有4张床,死亡发生时又要有一系列的操作。不知是否打扰您睡眠?”
    我说:“我很高兴睡在那里。”心里想,不会打扰我的睡眠,因为我根本就不会睡
着。”
    院长说:“那就这样定了吧。21床,你现在已经是我们的病人了。我给你下的第一
道医嘱,就是口服安眠药。”

                  ※               ※                 ※

    病房约有20多平方米,两排四床。自18床起,我的21床把门。
    知道内情的护士小姐莞尔一笑:“害怕请打铃。”
    我说:“我的神经象缆车索道一样坚固。”
    她走了。另三张床上都是老太,犹如三段槁木。我犯了一个极大的错误。是没有问
清谁将在凌晨四时走完最后的路。有心叫护士小姐,又怕她以为我胆小。
    自己看吧。我自以为还是可以看出谁将去了。
    已经入夜。我借着回廊里的微弱灯光,先上溯到20床。我立即断定不是她。她的嘴
唇微启着,朱红的舌头从缺齿的间隙凸鼓在嘴外,象颗半腐烂的樱桃。血脉很有规则地
在舌苔下浮动,不象一时半会即将远行。
    我走近靠窗户的19床。她神色灰败,脖颈象一只古老的乐器,排满筋络。我在她的
床头站立了五分钟,她象沉睡了千年的木乃伊,丝毫不知有人。我想,去的就是她了。
忽然听到扑啦啦的响声,那老妇人折叠成五层的眼皮睁开了。
    在这样近的距离同垂垂老媪对视,好象在观看史前遗迹。
    “新来的?”她问。底气居然很冲。
    “是。”我慌乱地应道。好象在超级市场被抓了赃的偷儿。人家活得这样旺,你却
在揣测死。
    “癌症?”她问。
    我说:“是。”
    “他们会常让你搬家。”她说。
    我说:“为什么?”
    她说:“因为有人要去。你住的屋有人要去了,他们怕吓了你,就让你搬家。我已
经搬了四回家了,后来我就不搬了。你是新21床,老21床昨天去了,我就没搬。我说,
我不怕去,我怕搬。而且不论你搬到哪个房间,都有人去。这就是去的地方,天天都有
人去。20床是植物人,18床就要去了……”
    她毫无先兆地停止说话,撇我一人在昏暗中。
    问题已经解决。
    18床象一根轻飘飘的白发,在床上无声地扑动着。她已经完全昏迷,瞳孔散得很大,
象黑蚀吞没了眼珠。她的呼吸很快,我试着用她的频率喘了一会儿气,立即感到窒息。
    我走回21床。这是我的宿营地。
    雪白床单,有几片洗涤不去污渍。绷得很紧。整个床面显出鼓面似的平坦。枕套也
可疑地膨隆着,好象一张纸虚蒙在碟子上。
    我小心翼翼地上了床。穿着信笺条纹的蓝衣服。钻进了洁净的被褥。我辗转一下,
使自己躺得更舒服。猛然感到滑进了一个“糟”。在平铺的白褥单之下,有一个人形的
凹陷。它把我锲在里头,严丝合缝。我的头骨同时落入枕头上的卵圆形窠臼。它象包绕
精密仪器的泡沫板,将我的包括两个耳轮在内的头颅妥善地固定在枕中。
    一位又一位僵卧不动的去者,在床上塑出了他们的最后杰作,后来者只是“卡”入
而已。
    我竭力想躲开那个象人仰卧在海滩上遗留的印痕。但是,我不能。无论滚到何方,
都逃脱不掉。只有服服帖帖地埋在这个坑里,才有天造地高的和谐。
    于是我不再挣扎。习惯了,还挺舒服。我抚摸着我的被子。它在无数去者的肌体上
覆盖过,此刻又送我以温暖。我无法逃避枕头的气味,它氢无数逝者的信息,强行输入
我的大脑。枕头里的每一粒荞麦皮都浸透了故事。
    我看到天花板上有一块舌形的干涸水泥斑。我想在某位知识女性的眼里它一定象一
幅地图,在家庭妇女的眼里一定是断了尾巴的壁虎。
    距我头很近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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