德川家康 作者山冈庄八完结-第90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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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还是要身为母亲的我来筹划……)
她察觉自己儿子的心思,写了封信。
‘--父亲已到达不知有明日之弥留状态,在万一之时,若不能赶上临终的最后一面可是一件大事,因此你必须悄悄地到骏府的附近……’
(让两人见最后一面,决不是对自己孩子的偏爱,这应该也是对于藏在家康内心深处的悲哀,所献上的香和花吧……)
在十三日早晨,将此信托给使者送出时,正巧由忠辉写来的书信也送达了。
这是所谓的预感吗?
忠辉已等不及母亲的通知,秘密的离开深谷,现在正在离骏府约七里路的蒲原行进时所写的信。
到底他是以什么装扮出行的?从蒲原到骏府之间,没有像兴津那儿的清见寺,也没有可以秘密投宿的地方。
(这样是不行的……)
茶阿又匆匆忙忙地交代商人小吏带讯到蒲原,压抑着心中的不安,回到家康的寝室。
户外已艳阳高照,天空中没有一片云。
家康有时会张开眼,但立刻又进入睡眠。
每个人都因夜间看护的疲累,而到隔壁房去休息,将军带着三个弟弟在黎明时往西城去,至今尚未出来。
(要说话,就趁现在……)
她并不是要做坏事。难道这不是要给予濒死的父亲一份安心吗……如此想着,以沉郁的表情,想到自己的儿子正一步步向着骏府走近,心中只有烦躁的感觉。
(如果……)
她踌躇着要在他张开眼睛的瞬间将他摇起,但又叱责着自己。
如果忠辉出人意外地,在什么都没说的情况下,闯入骏府时,那该怎么办?
终于,茶阿在巳刻(上午十时)之前端来白开水,扶起了家康。
‘我有事请求,请张开眼睛吧!’
家康突然摇晃着肩膀小声说。
‘一定可以的!一定可以的!……’
茶阿吃惊地抓着他的手。看起来像睡得很熟,但似乎是梦见了什么。
‘嗳,您说什么呢?做了什么梦了……’
恢复了正常之后,再一次将手搭在他肩上。
‘唔……’
家康突然睁开眼,频频地环视周围。在寻找着谁……不,他的眼神显示出他在寻找梦中的谈话对象。
‘做了什么……什么梦呢?’
‘梦吗……’家康说。
‘刚刚,我会见了真田昌幸及太合呢!’
‘啊……是那位幸村的父亲?’
‘是啊!那家伙……实在很顽固。’
家康大大地喘气,然后紧张地苦着脸说。
‘他主张这世界决不会没有战争……人类不是那么聪明伶俐的生物。利欲薰心,一定又会……’
说到这里,又轻轻地摇摇头。
‘梦中的话……即使是你也没有办法的。你端汤来了吗?’
‘是……来,就这样喝。’
‘好甜!我太口渴了!’
‘我有事请求。’
‘什么,请求……?’
家康的视线缓缓回到茶阿身上。
‘你不要哭。’
‘是……是。我的请求是……’
‘是上总介的事吗?’
‘是……是的。’
‘那件事,刚刚我也和太合谈过了。我……已杀了一个秀赖了。’
‘上总介一直想见您一面。事实上,上总介在听到父亲重病的消息后,坐立难安……事实上……事实上……他已在附近,没有获得您的允许……是的,他说……今生若不为自己的不肖请罪,则死也不会瞑目……’
茶阿一口气说完。不应该这样的……她本想一一确认了对方的反应,然后在不使他吃惊的情况下,无限关怀地把话说出来。
但是,那对一个走投无路的母亲的感情而言,算是很勉强的。一口气说完后即屏息,然后又继续低下头。
‘求求您!这是茶阿……今生唯一的请求!如果,您不愿和他见面,就让他隔着门……是的,只要一句话……让他说句话。如果不这么做,以他的个性,会将一切怨尤都记在将军家身上……’
家康一直凝视着茶阿。那决不是一个放心者的眼神,也可以说,那是不会让人认为他的确一一听进了茶阿的话的一种干渴的眼光。
‘大人!茶阿并不因他是我十月怀胎生下之子,所以才这么说的。即使被废了,一样是父亲的儿子……是这样的想法。请看在茶阿份上,让他来向您道别……’
说到此处,茶阿不觉噤了口。因为她看到干枯了的家康的眼中渗出了泪水。
(他了解了……)
茶阿如此想。他是孩子的父亲,不应该会忘记的。但是,自己却这么絮絮叨叨地……想到这里,她省悟了自己的残酷,急忙又舀了汤靠近家康之口。
‘来,再喝一口吧!’
‘茶阿……’
‘是。’
‘我有话对你说。’
‘是……是什么呢?’
‘是那只横笛。信长公所赠的名笛、野风的事。’
‘啊,那横笛呀,放在书架上哩!’
‘是吗?去把它拿来。那是只好笛呢!’
‘啊……难道您想试试笛音吗?’
茶阿急急忙忙站起来,从架上取下了放在红锦袋子里的横笛。
‘拿出来看看。’
家康说。
‘那么英猛的信长公,也有站在野风中吹笛的温和的一面呢!
‘真的,所谓风流心,真是很不可思议哪!’
边说着边取出笛子想让家康握在手中,但家康伸出手又放下了。似乎连将之拿起来瞧都觉得懒。
‘茶阿。’
‘是,有什么吩咐?’
‘那笛子,对家康而言,曾是一个救星呢……’
‘救星……您的意思是?’
‘那好战的信长公,也隐藏着爱笛的温和的一面……人类绝不是与战争结下不解缘的生物……而除了刀之外,也是会喜欢笛子的一种生物……战争会从这世上消失……人类……人类……并不是那么愚昧、好杀伐的……’
茶阿倾着头颔首。她明白他的话,但是,为什么现在要谈论笛子的事呢?
‘茶阿!’
‘是……是……’
‘你明白了吗?我死后,把这只笛拿给上总介,作为纪念品。’
‘啊!这只名笛要给上总介?’
‘是的。拿给他,他大概就明白了。那孩子也不是个愚昧的人,知道吗?这笛子是促使父亲相信人类的唯一至宝……拿给他的时候这么对他说。’
‘那,您拿出这只笛子,是一开始就打算要送给上总介的。’
‘是啦!是呀,家康也是人子之父,不可能会只遗忘了上总介一人……明白了吗?’
‘是……可是,与其借我的手转送,我想由大人直接送给他……’
家康缓缓摇头。
‘我不能见他。太合在看着哪……家康是只对秀赖残酷呢?还是对自己的孩子也同样严厉……’
‘啊!’
令人吃惊地,茶阿丢下了笛子。
‘那,那么,这只笛子还给你!’
茶阿一直颤抖着。家康拿出了笛子,不想见忠辉……她了解了这一点。
‘我恨!’
茶阿尖声说着,又摇着家康的肩。但那时家康已闭上了眼,在紧闭的眼窝下有小小的泪珠。
实际上,也许那泪珠使得茶阿还原为比平常更软弱的女子。
‘茶阿……茶阿……到今日为止,一直都压抑着自己。为何只对上总介……为何对他那么憎恶呢……我好恨!’
‘……’
‘上总介从伊达家娶了妻子……那、那并不是上总介被责罚的理由。也许他年轻气盛,以至于有任性的行为……但同样都是您的儿子,为什么只对他那么的……’
‘……’
‘请求您!如果不让他到枕边相见,请让他在门外……上总介吗?你来啦……只这么一句……请让他听听您的声音!’
‘……’
‘并不是要您原谅他。废封之事仍照旧,请看在茶阿的份上,为了今世的别离,只要一句话……’
但家康却一点微动也没有。
(或许,我的声音已传不进他耳中……)
想到如此,茶阿心中突然浮上一个大胆的想法。
‘将军!大御所!您听到我说的话了……很感谢您!那么就遵从您的话,待他到达骏府时,立刻领他到这儿来。谢谢……’
‘茶阿!’
‘啊……’
‘扶我起来吧!’
‘啊,那太勉强了!’
‘没关系,扶我起来,起来后我有话要告诉你。’
‘那不行!如果因此而使得您的病情起变化……您有话就这么躺着说吧!’
‘哦……’
家康也领悟到要起来的确很勉强,在搭在自己肩上的茶阿的手上,静静地盖上了自己的右手。
‘那么,你就这样听着吧!’
‘是……是。’
‘在这世上,有憎恨自己儿子的父亲吗?我也是爱上总介的……’
家康静静地将脸颊摩着茶阿的手。那是一种奇妙的满覆热汗的颊的感触。
‘但这个世界,还不是能够尽情爱己之所爱的丰饶进步的世界。为了创造这样的世界,就必须堆积一些小牺牲……明白吗?这个道理……’
茶阿无法回答。疏忽大意地回答不是好事,她为了儿子而心生警惕。
‘我……在失去信康时也是忍耐……太合乱了心绪,到最后竟忘了这种忍耐,不管是谁,都拜托他照顾自己的儿子……’
家康似乎连张开眼睛都很痛苦,把脸颊靠在茶阿手上,闭上了眼说。
‘太合那无理的愚痴,其后演变成二次战争。一次是关原,一次是大阪的攻击……其结果,造成了将军对于千姬的牺牲;对于伊达而言,也令五郎八姬种下了泪水之恨……如果没有能制止此情形的忍耐,这样的世界就成了地狱……地狱,是以理为非的人类,莽撞的愚痴所造成的。’
‘……’
‘你是罕见的优秀女人,所以你应该明白才是……上总介是可爱的!但这是一厢情愿的想法,他已是我决定今生不再见面之人。若破了此决定,家康一生的信念,就是大违义与理的愚痴……不,要了解这些,对身为女人的你而言,也许太过勉强……那么,你就这么想吧……我这家康,今生是无法再见上总介了……是的,这也是对他的弟弟们、天下的诸侯们的一种警惕……家康违反了与太合的约束,杀了秀赖……但无论如何这是在意图依循天下至理时所发生的错误……我自己的儿子,如果被认为是不利天下者时,就必须不论甲乙一律严惩……看哪,那上总介的处置……’
‘请问您!’
茶阿叫了出来。
‘那么……那么……将军家也把上总介看成是不久将反叛将军家,而引起天下动乱的人?’
家康睁开眼睛,而后悲哀似地一直仰视茶阿,不久轻轻地点头。
‘天下之乱,有时器识会化作仇恨之源,在微妙之处滋生。上总是……在某层意义上,是太优秀的领导人物……我想到此,所以才送他那只野风笛的。’
‘啊……’
‘对你而言是很遗憾的吧!我也很悲哀。但是……请站在我们家必须为维持天下太平而牺牲的立场上想一想,原谅我这么做吧!’
家康说完后便哭了起来。
茶阿仍旧茫然地握着家康的右手。
她觉得自己了解家康所要说的事。不,更清楚一点说,不论她如何的请求,家康都不可能和忠辉相见的。
他对太合殿下已尽了情份……因为杀了秀赖一人,所以也不得不杀死自己的一个儿子……)
她是那个刚强坚毅得在侧室中出类拔萃的茶阿。
茶阿了解到再请求也是白费,因此用恐惧的眼光瞧着并拾起被丢在被上的名笛野风。
(藉着这只笛,到底父亲家康要告诉儿子忠辉什么呢……)
家康又再度静静地以脸颊摩擦着茶阿的右手。
‘你说上总介……擅自出了深谷?’
家康在意识朦胧中尽了最大的努力,寻找茶阿的视线。
‘是的……他正从蒲原向骏府而来。’
‘是吗……住所不会是清见寺,告诉他住在临济寺好了。’
‘您,您说什么?您准许他住在临济寺……’
‘是的。’
家康轻声呢喃:
‘在临济寺,我幼时习字的房间还留着呢!叫他住在那儿……然后,在那儿把这只笛子交给他。’
‘那么……我可以去见上总介吗?’
意外地又急躁起来的茶阿说。
‘不行!’
家康又制止了她。
‘叫胜隆去好了。叫胜隆悄悄地带去给他,而你……去找将军家……知道吗?上总介没有得到许可便向骏府而来,寄宿于临济寺,请加以严密的监视……这么去报告。’
‘啊!为何要对将军家说这些事?’
‘不得允许出城,上总介是太任性……那是紊乱法纪的行为呀……但,如果不将此事报告将军的话,那些惧怕上总介的人,说不定会暗杀他。相信我,我比你更懂得人世间的事。’
‘啊……那、那,您是想叫将军家逮捕上总介吗?’
‘茶阿,我也爱上总介的……将军会立刻派人到临济寺去监视,如此,他反而、反而会平安无事呢!你不这么认为吗?’
茶阿惊讶地屏住了呼吸。
的确没错。
将军派人严密地监视的话,假使真有暗杀者,也无机会下手。
但是,让自己的儿子住到临济寺,而自己却必须成为去向将军报告的人,这是母子间多么悲哀的宿缘啊……?
‘你明白了吗?’
家康又喃喃说着,用脸擦着茶阿的手。
‘请相信我,我也爱我的孩子呀!’
茶阿没有回答,反而哇的一声哭了出来。
(不论有什么事都不能够慌张失措!)
这是茶阿老早就觉悟了的。但,家康最后的那些话,却使得她理性的堤坎崩溃了……
‘怎、怎么回事?’
她还哭着,此时房间被打开,匆匆忙忙进来的,是刚才家康说要派他把笛子拿给忠辉的松平胜隆,以及受命警备的柳生宗矩。
‘不,没什么。大人,您就这么……继续就寝吧!’
茶阿急忙拭干了泪,端正坐姿。
事实上,这是家康留在这世上最后的遗言。
附册:历史对谈
人质的智慧和本性
桑田:信长是足利幕府之管领斯波氏的陪臣,秀吉出身无门,而家康是三河的土豪之子。家世方面,略逊于信长,优于秀吉,可谓普通。但是,生来就成为松平党集团的宗家领袖,是一大助力。
山冈:的确。这是一种什么集团呢?在弱肉强食的当时,没有集团便无法生活,于是就有了松平党。松平党人不得向外谋食,离开集团就变成一只孤鸟,可说是一个候鸟集团。没有人愿意变成孤鸟。于是,当一个可爱的孩子降临,自然就以这个孩子为中心,团结起来。自己也不必再建立一个集团。组成新集团,进而成为大将,是一段艰辛的路。这就是祖先的力量。家康铭感于心,特地调查到十五代前,加以祀祠。有一些佛教人士牵强附会地解释,这是家康只有十五代后人的原因(笑)。
桑田:三河武士、松平家臣团,后来被喻为理想武士团,有家康的祖父--清康,以及父亲--广忠,后来被家臣所杀。家康为什么没有被杀?这是一个很有意思的问题。或许他有受人眷爱的性格等缘故吧。
山冈:早年失恃,也是受关照的原因之一。他的母亲,颇有人望,不过,日子久了,或许也会有缺点,人嘛!他由一些多情的未亡人抚育,随和而可爱。在念佛声中长大的少年,谁不喜爱呢!
桑田:可爱的他,担负了族人、家臣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