烽火恩仇录-第47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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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么说,鬼子进城了?”
他点了点头:“快!上马,我们得快走!”
33军终于向苦难的扬州告别了。
走出西关小学校门的时候,他骑在马上勒着缰绳,对着东方火光冲天的城池,对着那一片片残墙断垣,举起沉重的手,敬了一个庄严的军礼。
三十 死魔 暗流与逆流
三十 死魔 暗流与逆流天籁
马背上的世界恍恍惚惚,飘移不定。掩映在夜色中的残败城墙方才还在火光中闪现着,转眼间便不见了。宽阔的城门洞子在他策马穿过时还巍巍然立着,仿佛能立上一千年似的,出了城,跃上一个土丘再回首时,门楼子已塌下了半截。炮火震撼着大地,急剧改变着眼前的一切,使他对自己置身的世界产生了深刻的怀疑,生死有命,今夜,他和手下弟兄的一切都得由上天安排了。
枪声、炮声不绝于耳。一团团炽白的火光在他身后的黑暗中扑闪。夜幕被火光撕成了无数碎片,在喧闹滚沸的天地间飘浮。他有了一种飘起来的感觉,似乎鞍下骑着的不是一匹马而是一股被炮火造出的强大气浪。
根本听不到马蹄声。激烈的枪声、炮声把马蹄声盖住了。他只凭手中的绳和身体的剧烈颠簸,摇晃,才判定出自己还在马上,自己的马还在跑着。道路两边和身边不远处的旷野上,突围的士兵也在跑着,黑压压的一片,有的一边跑,一边回头放枪,各部建制被突围时的炮火打乱了,在旷野上流淌的人群溃不成军。
他勒住缰绳,马嘶鸣起来,在道路上打旋:“闫师长!闫师长!”
他吼着,四下望着却找不到闫铁柱的影子,身边除了特务营背电台的石烈和十几个卫兵,几乎看不到军部的人了。
石烈勒住马说:“闫师长可能带着军部的一些人,在前面!”
“去追他,叫他命令各部到赵圩子集结,另外,马上组织收容队沿途收容掉队弟兄,告诉他,我到后面看看,敦促后面的人跟上来!”
“朱师长,这太危险,我也随你去!”
石烈说完,命令身边的一个卫兵去追闫铁柱,自己掉过马头,策马奔到了朱鉴堂面前,和朱鉴堂一起,又往回走。
一路上到处卧倒着尸体和伤兵,离城越近尸体和伤兵越多,黄泥路面被炸得四处是坑,路两边的许多刺槐被连根掀倒了。炮火还没停息,从城边的一个小山坡上飞出的炮弹呼啸着不时地落在道路两旁,把许多簇拥在一起拼命奔突的士兵们炸得血肉横飞,一阵阵硝烟掠过。弥漫的硝烟中充斥着飞扬的尘土和浓烈的血腥味。
他心中一阵悲戚,这才进一步明白了什么叫焦土抗战。扬州已变成了焦土,眼下事情更简单,只要他被一颗炸弹炸飞,那么,他也就成了这马蹄下的一片焦土,也就抗战到底了。
他顾不得沿途的伤兵和死难者,一路往回赶,他知道这很危险,却又不能不这样做。今夜这惨烈的一幕是他一手制造的,他又代行军长之职,如果他只顾自己逃命,定会被弟兄们耻笑的,日后怕也难以统帅全军。不知咋的,在西关小学操场上对着弟兄们训话时,他觉着33军已完全掌握在他手里了。他讲闫福禄时,就不由地扯到了自己,其实,这也不错,当年攻占县道衙门时,他确是一马当先冲在最头里的,当时他才16岁,
33军是他和闫福禄共同缔造的,现在,闫福禄归天了,他做军长理所当然。
到了方才越过的那个小土坡时,石烈先勒了马,不让他再往前走了。他揣摸着日本人大概已进了城,再往前走,也无意义了。这才翻身下马,拦住一群正走过来的溃兵:“哪部分的?”
一个脸上有大疤的士兵道:“31师262旅。”
他惊喜地问:“打杨村的佯攻部队?”
“是的,109团!”
“知道你们旅冲出多少人么?”
“冲出不少,快两点的时候,传令兵送信来,要我们随244旅向这个方向打,我们就打出来了。”
“好!好!快跟上队伍,到赵圩子集合。”
“是,长官!”
溃兵们的身影刚消失,土坡下又涌来了一帮人,他近前一看,见是李玉梅、桂珍和军部的几个译电员,她们身前身后拥着手枪营的七、八个卫兵,几个卫兵抬着担架。
他扑过去,拉住了李玉梅的手。
“怎么样?没伤着吧。”
“没……没,就是……就是桂珍的脚脖子崴了,喏,他们架着!”
“哦,我安排,你上我的马,快,早就让你跟我走,你不听!”
李玉梅抽抽嗒嗒哭了。
他扶着李玉梅上了马,回转身,用马鞭指着单架问:“抬的什么人?”
一个抬担架的士兵道:“军长!”
“什么军长?”
“就……就是闫军长哇!是石营长让我们抬的!”
石烈三脚两步走到他面前:“哦,是我让抬的!”
他猛然举起手上的马鞭,想狠狠给石烈一鞭子,可鞭子举到半空中又落下了:“到什么时候了,还抬着个死人!”
“可……可军长……”
他不理睬石烈,马鞭指着身边一个担架兵的鼻子命令道:“把尸体放下,把李小姐抬上去。”
担架兵们顺从地放下了担架,一个抱头,一个提脚,要把闫福禄的尸体往路边的一个炮弹坑抬。
石烈愣了一下,突然“扑通”一声地在他面前跪下了:“朱师长,我求求你,你可不能这么狠心扔下咱军长!”
刚刚在马背上的坐定的李玉梅也喊:“鉴堂,你……你不能……”
朱鉴堂根本不听。
“活人重要,还是死人重要?这简单的道理都不明白么?军长爱兵,你们是知道的,就是军长活着,他也会同意我这样做!”
石烈仰起脸,睁着血丝的眼睛:“李小姐不是兵!”
李玉梅挣开搀扶她的卫兵扑过来:“朱师长,我能走,你……你就叫他们抬……抬军长吧。”
朱鉴堂对李玉梅道:“你在我这里,我就要对你负责,这事与你无关,你不要管!”
说这话时,他真恨,恨闫福禄,也恨石烈,恨面前这一切人。他们不知道,这个叫闫福禄的老家伙差一点就把33军毁了!而他又不好告诉他们,至少在完全摆脱日军的威胁之前,不能告诉他们。更可恨的是,死了的闫福禄还有这么大的感召力和影响力!难道他一辈子都得生存在闫福禄的阴影下不成?就冲这一点,他不能再把这块可怕而又可恶的臭肉抬到西安去。
“不要再罗嗦了,把李小姐抬上担架,跑步前进。”
他推开石烈,翻身上了马,搂住了马上的李玉梅。李玉梅在哭。
几个卫兵硬把李玉梅抬上了担架。
闫福禄的尸体被放进了弹坑,一个卫兵把他身上滑落的布单重新拉好了,准备爬上来。
他默默望着这一切,狠下心,又一次命令自己记住,闫福禄死了!死了死了死了!从此33军将不再姓闫了。
不料,就在他掉转马头,准备上路的时候,石烈从地上爬起来,冲到弹坑边,抱起了闫福禄的尸体。
“石烈,你干什么?”
石烈把闫福禄的尸体搭在了马背上:“我……我把军长驮回去!”
他无话可说了,恨恨地看了石烈一眼,在马屁股上狠抽了一鞭,策马跃上了路面。
这或许是命――他命中注定甩不脱那个叫闫福禄的老家伙。老家伙虽然死了,阴魂却久久不散,他为了民族正气,又不得不借用他可恶的名字,又不得不把一个个辉煌的光圈套在他脖子上。这样做,虽促成了他今夜的成功。却也埋下了他日后的危机,脱险之后不尽早把一切公众于众,并上报长官部,只怕日后的新33军还会姓闫的。身为11师师长的闫铁柱势必要借这老家伙的阴魂和影响,把新33军玩之于股掌。
事情没有完结,他得赶在闫铁柱前面和自己信得过的部下们密商。尽快披露事情真相,让新33军的幸存者们都知道闫福禄是个什么东西。他不怕他们不相信,他手里掌握着这个中将军长叛变投敌的罪证。
也许会流点血。也许同样知道事情真相的闫铁柱会阻止他把这一切讲出来。也许他的31师和闫铁柱的11师会火并一场。他不禁打了个冷战,迫使自己停止了这充斥着血腥味的思索。
在这悲壮的突围中,倒下的弟兄难道还不够多么,自己在小白楼的会议厅里大难不死,活到了现在,难道还不够吗?他还有什么理由再挑起一埸自家弟兄的内部火拼呢?不管怎么说,闫铁柱是无可指责的,他在决定33军命运的关键时刻站到了这边,拼命帮他定下了大局。
他不能把他作为假设的对手。
天朦朦亮的时候,他在紧靠着界山的季庄子追上了闫铁柱和244旅的主力部队,闫铁柱高兴地告诉他,33军3个旅至少有两千余人突出了重围。他却难过,跳下马时,淡淡地说了句:
“那就是说还有两千号弟兄完了?”
“是这样,可突围成功了!”
“代价太大了!”
他又咕噜了一句,不知是对自己,还是对闫铁柱,不知是愧疚,还是艾怨。
太阳升起的地方仿然响着零零星星的枪声。
村落不大,统共百十户人家,座落在界山深处一个叫箕簸峪的山包包上,箕簸峪的山名地图上是有的,村名却没有。
吃过晚饭,闫铁柱的心绪便烦燥不安了,他总觉着这个地方不吉利。昨天上午9点多赶到赵圩子时,他原想按计划在赵圩子住下来,休整一天,朱鉴堂不同意,说是占领了扬州的日军随时有可能追上来,朱鉴堂不容他多说,命令陆续到齐的部队迅速往这里撤,赵圩子里留下一个收容队,到了这里,朱鉴堂的影子便寻不着了,连吃晚饭都没见着他。朱鉴堂先说去敦促修复电台――电台在突围途中摔坏了,这是他知道的,后来,电台没修好,朱鉴堂人也不见了。他真怀疑朱鉴堂是不是掉在这滩尿里溺死了。
做军长的叔叔死了,一棵大树倒了,未来的33军何去何从委实是个问题。昔日叔叔和朱鉴堂不和,他是清楚的,现在对朱鉴堂的一举一动,他不能不多个心眼。朱鉴堂确是值得怀疑,他急于修复电台,想向长官部和重庆禀报什么?如果仅仅是急于表功,那倒无所谓,如果……他真不敢想下去。
看来,叔叔的死,并没有消除他们之间的怨恨。突围中的事情,他已经听石烈说了。朱鉴堂要遗弃的不仅仅是叔叔的尸体,恐怕还有叔叔的一世英明。如斯,一场新的混乱就在所难免,而33军的两千多号幸存者们再也经不起新的混乱了。他得向朱鉴堂说明这一点。
小神庙里燃着几盏明亮的粗芯油灯,烟蛾又在扑闪的火光中乱飞,他的脸膛被映得彤亮,心里却阴阴的。那不详的预感像庙门外沉沉的夜幕,总也撩拨不开。快9点的时候,他想起了李玉梅,叫李玉梅到村落里去找朱鉴堂。
李玉梅刚走,特务营营长石烈便匆匆跑来了,他当即从石烈脸上看出了那不祥的征兆。
果然,石烈进门便报丧:“闫师长,怕要出事!”
“哦?!”他心里:“咯登”跳了一下。
朱鉴堂已和31师的几个旅团长密商,说是军长……“石烈的声音压得低低。
他明白了,挥挥手,让庙堂里的卫兵和闲杂人员退下。
“好!说吧!别躲躲闪闪的了。”
他在香案前的椅子坐下来,也叫石烈坐下。
石烈不坐:“闫师长,朱鉴堂说咱军长确是下过一道命令,他要把命令公之于众。”
“听谁说的。”
“方才31师刘团长说,您知道的,刘团长和我是拜的弟兄。刘团长嘱我小心,说是要出乱了。”
他怔了一下,苦苦一笑:“说军长下令投降你信么?”
石烈摇摇头:“我不信,咱军长不是那号人!”
“如果人家拿出什么凭据呢,在如说,真的弄出了一纸投降命令?”
“那也不信!我只信咱军长!命令能假造,咱军长不能假造,我石烈鞍前马后跟了军长这么多年,能不知道他么?”
他真感动,站起来,握住石烈的手:“好兄弟,若是两个师的旅团长们都像你这样了解军长,这乱子就出不了了。33军的军旗就能打下去!”
石烈也动了感情,按着腰间的枪盒说“我看姓朱的没安好心!”这狗操的想踩着军长往上爬,他对刘团长说过:“从今天开始,33军就不姓孙了!不姓闫姓啥?姓朱么?就冲他这忘恩负义的德性,也配做军长么?婊子养的,我……”
他打了个手势,截断了石烈的话头:“别瞎说,情况还没弄明白哩!”
“还有啥不明白的,刘团长是我一拜的二哥,从不说假话,我看,为军长,也得敲掉这个姓朱的!孙大哥,只要你点一下头,我今夜就动手!”
他怔了一下,突然变了脸,拍案喝道:“都瞎扯些什么!朱师长即便真的想当军长,也不犯死罪!没有他,咱能突得出来么?”
“可……可是,他说军长……”
石烈脸上的肌肉抽颤着,脸色很难看。
他重又握住石烈的手,长长叹了口气:“好兄弟!你对军长的情义,我闫铁柱知道!可军长毕竟殉国了,33军的军旗还要打下去!在这种情势下,咱们不能再挑起一场流血内讧呀!”
石烈眼里上了泪:“闫大哥,你……你心肠太软了,内讧不是咱要挑的,是人家要挑的,你不动手,人家就要动手,日后只怕你这个师长也要栽在人家手里!人家连军长的尸身都不要,还会要你么!闫大哥,你三思!”
他扶着石烈的肩头:“我想过了,33军能留下这点种,多亏了朱师长,33军可以没有我,却不能没有朱鉴堂!”
石烈睁着血红的眼睛瞪着他:“你……你再说一遍?!你……你还姓闫么?!还是闫福禄的亲侄子么?“
“石营长,不要放肆!”
“你说!”
他不说。
石烈怔了半天,突然阴阴地笑了起来:“或许军长真的下过投降命令吧?”
这神态,这诘问把他激怒了,他抬手打了石烈一个耳光:“混帐,军长愿意投降当汉奸还会自杀么?他是被逼死的!是为了你我,为了33军,被人家迫死的。”
石烈凝目低吼:“军长为咱们而死,咱们又***为军长做了些啥?军长死了,还要被人骂为汉奸,这他娘的有天理么?!”
他摇了摇头,木然地张合着嘴唇:“朱师长不会这样做!我去和他说,他会听的。这样做对他、对大家都没有好处,他是明白人。”
“如果他***不听呢?”
“那,我也做到仁至义尽了,真出了什么事,我就管不了了。”
石烈脸一仰:“好!有你闫大哥这句话就行了!日后,谁做军长我管不了,可谁***敢败坏闫福禄军长的名声,老子用盒子枪和他说话!”
石烈说毕,靴跟响亮地一碰,向他敬了个礼。转过身子,“卡嚓,卡嚓”。有声有色地走了。
他目送着石烈的背影,直到他走出了大门,走下了庙前的台阶,才缓缓转过脸,去看看案上的油灯。
发现自己的柔弱是桩痛苦的事情,而这发现偏又来得太晚了,这更加剧了发现者的苦。叔叔活着的时候,他从没感到自己无能。他的能力太大了路了太顺了。22岁做到团副,24岁做团长,28岁行一旅之令,34岁就穿上了少将军装,以师长名义,使着师长的权柄。
33军上上下下,一片奉承之声,他闫铁柱天生就是个将才,是天上的什么星宿下凡似的。他被底下的那帮猴狲们捧昏了头,便真的以为自己很了不起,少将师长当得毫不惭愧。如今,大树倒了,他得靠自身的力量在风雨中搏击了,这才发现,自己是那么不堪一击,这才知道,自己生命的一部分是依附在叔叔这最大的树上的。大树倒下的时候,他的那部分生命也无可奈何地消失了。
细细回想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