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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章

戏子-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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腰间一条长长的猩红绸带,婉约的缚住,拖曳在地上,好长两道触目红溪。
风姿秀丽,骨格清奇。艳如秋水湛芙蓉,丽若海棠笼晓日。
绝代风华,转身投足的薄忧清雅,卷的四周空气都乱了。脑袋乱了。乱成一团。
这人,眼前这人,是谁?
我朝铜镜伸出一只手去,纤细的手腕串串银铃琅琅作响。
一只大手抓住我的手腕,眼前赫然放大一张冷俊的脸,正是当今皇帝朱愠。他冲我挑唇微笑:「辰铭,连自己的模样都记不得了吗?」语气温和似水,捏了我下巴的手指冰冷彻骨。
铜镜中人,是我?
我怔怔侧目,又被他捏紧下颌板过脸来动弹不得。
彼此对望,呼吸可闻,我看的见他墨绿色眼底深深的狠意,波光凛冽,撒了破碎的星子,笼了寒气迫人的烟,看不懂其中摇曳的涟漪。
这身穿黄袍华丽高贵的人似乎不满我茫然懵懂的模样,手指一用力,把我丢开,朗声说:「既说自己是戏子,那就让朕见识一下。」
他用力过猛,我从石凳上摔下来,撞在地上的后背伤口裂开般火辣辣的刺痛。
我皱皱眉头,从地上爬起来,戏服长到匪夷所思,我一下一下把老长的袖子叠撸到胳膊上,小臂上交错着几道触目的伤痕,我用水袖遮掩住。站的秀挺,望着偌大空间对面坐着的皇帝,和站在他身后面无表情的九歌。
阴冷的地面,潮湿的墙壁,泛着金属光泽毫无生气的锁链刑具,烘烘燃烧的火把和墙角木桌上一盏摇曳的烛火,这里是位于地底插翅难逃的刑部牢狱。
我是被皇帝布告天下明日午时处斩的死囚。
刚才一顿鞭子打的过瘾,我以为再不可能睁开眼睛,结果一桶盐水让我醒个彻底,本想乘机好好睡个饱觉的可能胎死腹中。
真是劳累那些手持沾水皮鞭的衙役了,他们对我从头到尾的不吭气似乎很是不满,唧唧歪歪又好一顿臭骂下手更是不留情面。遍体鳞伤的我其实已经说了实话:那什么赤莲大典,我真的不知道是什么东西,被放在哪里……
他们死都不相信,我也就没有任何办法。
一遍一遍的重复,最后我都懒的解释了,双臂高挂在墙上,两腿酸软的厉害,低下头去,我决定闭目养神。
魁梧高大的衙役咆哮,如果我再不说实话就用烙铁在我身上戳几个窟窿。
戳就戳吧,我是再没一点儿力气了。
正在这时,皇帝突然驾临,一众的宫女太监,戏服脂粉,簪钗银饰。竟是突发奇来听我唱戏的。
好一番折腾,我痛醒过来,张开眼睛瞥到皇帝身后那抹熟悉的身影,彻底清醒。
象是在很久时候的某天,我生病卧床,躺了不知几日,浑身疼痛难忍,冷汗淋漓,难受的厉害,几乎要昏死过去,然后就隐约看到那人坐在床前,温文儒雅,淡若春风。他对我说,小宝,醒过来就好……
那似乎,只是梦境,还是说,现在才是一出幻境?我站在冷风萧瑟的中央石地板上,面对不远处两个唯一观众,好一阵错乱。
那张熟悉的脸果真已经陌生,陌生到心底某地片片碎裂,发出灰色的玻璃断开时细微的响。
「……遍青山啼红了杜鹃,荼蘼外烟丝醉软。春香呵,牡丹虽好,他春归怎占的先!成对儿燕莺呵!闲凝眄,生生燕语明如剪,呖呖莺歌溜的圆……」
我转身挥袖,锁骨观音变现身,反腰贴地莲花吐。我望着他,唱这段他教我的曲子。
「观之不足由他缱,便赏遍了十二亭台是枉然,倒不如兴尽回家闲过遣……」
莲花婀娜不禁风,一觥珠倾婉转中。他不看我,深邃的双眼透射过去,笔直的散落在遥远的别处。他的眼里没有我。
雪白的戏服飞扬起来,卷了破碎的花,春花乱舞,满头满身的环佩叮当作响,我听到耳边呼啸的风声。翻卷的红色绸带象条妖娆的蛇,扭曲着,缓慢坠落下来,铺散在额上,滑过眼角,挂在肩头,逶迤在地上,蔓延到那两人脚边。眼前红光氤氲,我看到皇帝明亮的双眼。他又是透过我看到了谁?
赤裸的脚踝缠满了细小的金铃,歌毕舞罢尚在清脆低吟。
我就会唱这两出戏文,九歌教我的。
「继续。」皇帝开口。
我不动。他蹙眉。
眼前突然闪现过风谷的脸,酒楼高唱燕国曲子乞丐的脸,班主马连香的脸,一张张满是不甘满是希望满是疯狂满是灼热鲜血的脸……
熟悉的脸……
陌生的脸……
狂热的脸……
悲绝的脸……
让人心悸无法忽视的脸……
我笑,一把把袖子撸高露出双臂,高声唱道:
「谗臣当道谋汉朝,
楚汉相争动枪刀……」
这是我曾经常听爷爷哼唱过的,京剧的传统剧目《击鼓骂曹》,又称《打鼓骂曹》或《群臣宴》。
是根据罗贯中所著《三国演义》第二十三回「祢正平裸衣骂贼,吉太医下毒遭刑」的部分内容改编:
曹操欲使人下书劝说刘表归顺,孔融推荐处士祢衡前往。曹操召见之,不加礼,祢反唇相讥,又将其门下人才一一批斥。曹操恼羞成怒,命充当鼓吏以辱之。祢衡于宴上裸衣击鼓,尽情泄愤,当众痛骂曹操。曹操不愿负杀戮贤士之名,遂谴之。祢衡在众人的劝说下无奈奔赴荆州。
我无视皇帝已显铁青的脸,眼飘别处,碎花乱舞,满室生香,继续朗声乱唱:
「高祖爷咸阳登大宝。一统山河乐唐尧。
到如今出了个奸曹操,上欺天子下压群僚。
我有心替主爷把贼讨,手中缺少杀人的刀。
主席坐定奸曹操,上坐文武众群僚。
元旦节与贼个不祥兆,假装疯魔骂奸曹。
我把蓝衫来脱掉,破衣槛衫摆摆摇。
怒气不息登甬道,帐下的儿郎闹吵吵。
你二人不必呵呵笑,有辈古人听根苗。
昔日太公曾垂钓,张良置履在圯桥。
为人受得苦中苦,脱去褴衫换紫袍。
你二人把话讲差了,休把虎子当狸猫。
有朝一日时运到,拔剑要斩海底蛟。
休道我白日梦颠倒,霎时就要上青霄。
身上破衣也脱掉,赤身露体逞英豪。
耀武扬威往上跑,你远相降罪我承招。
将身来在东廊道,看奸贼把我怎开销!」
一躬鞠下去,必恭必敬。有人几步冲过来,下一刻,我被拎着领子撞在了墙上。
面前是张铁青狰狞扭曲的脸:「你胆敢辱骂朕!」
「我没有辱骂皇帝你」我说:「我在骂曹操。」
「你自比祢衡吗?辰铭!」
「你既然不是曹操,我当然就不是祢衡。更不是辰铭,我叫小宝。」
「你不是辰铭?」皇帝眯起了眼睛:「那朕就让你记起来你是不是辰铭!」他生硬的说着,突然拉扯上我的衣服,哧啦一声粗暴的撕开了我胸前的衣服:「即使你忘记了,你这身子也会刻骨铭心的记得!」
「不要!」我挣扎。他低头,双唇相撞,牙龈一阵刺痛,陌生的气息味道渗透进来,我咬下去。
他一声痛呼,嘴角一丝嫣红的血。
他神色一暗,双臂一伸,就将我整个人横抱起来,转身放倒,压在冰冷的地上。左手一扬,捏住了我握了隐藏在腰件刀片的右手手腕:「这种雕虫小技,不必在本王面前卖弄。」
他压制,我反抗。
一个强硬,一个不遗余力。
手脚并用,满头大汗。摩擦在地板上的背必定已经血肉模糊残不忍睹,我咬牙切齿死命挣扎,团簇繁琐的衣服逶迤成蛇蜕。
他不耐,喊道:「九歌,过来抓住他的手。」
我全身一震,猛然扭头,就见本站在阴暗角落里的人步步过来,神情默然。
顿时忘了挣扎,腰间的带子被一把扯掉,腹部一凉,双手手腕已被握住,死死的按压在头顶两侧,我仰望着,正对上一张居高临下,熟悉而陌生,面无表情的脸,九歌的脸。
「……九歌……」我支吾出声,双眼突然氤氲,眼角冰凉一片。
象条被钉在案板上的鱼,如何也动弹不得。
暴露在空气中的身子细微的颤抖,青涩的生痛难耐。一条条的鞭痕触目惊心,被舔噬上去翻开鲜红的嫩肉,阵阵的刺痛象一根根的锥子,生生戳入眼睛。抖动着,好冷,想环臂抱住自己,既然没有人可以拥抱,至少让我可以左手握住右手,只是双手被死死紧梏,我只能仰头急喘,好痛,救我……
九歌……
救我……
翻腾在脑海中的,是九歌或是九哥?
他的身形水蛇样摇晃着,飘渺不定,他在冲我微笑,嘴角挂了血丝,他说:等我,我们会在一起……下辈子找你……
下辈子……
我暗咬了舌头,拼尽最后一丝力气,舌尖一阵刺痛,被捏住了下颌。眼看着九歌拎起地上的水袖,塞到我的嘴里,动作简洁,毫无迟疑。
我开始疯狂的摇头,弹跳挣扎,呜咽出声。
被掉转了身子,跪趴在地上,手腕依旧被按压住,手指紧扣在掌心,拼命的勒出血来。身后突然一阵闪电般撕裂的贯穿,眼前一片昏花,颤抖着蜷缩起来,象一只被拔除了刺的蜜蜂,缩成一团,再发不出声,泪流满面。
被从背后抱在怀里的时候,我听到有人有些焦躁的小声问我:赤莲大典……你藏在哪里?
熟悉的声音,曾是我最喜欢的声音,他从头到尾,终于肯再对我说句话……
我想张开眼睛,想说句什么,只是脑中一团漆黑,一阵钝痛,意识全无……
……
稍微清醒是因为浑身上下冷的彻骨,湿淋淋的躺在地上,周身一团水渍。
身体是巨石碾压后的酸麻无力不受控制。我一动不能动。
借着摇晃的火光,我看到九歌正半蹲在我的身边,周围没有他人的身影。
「九歌……」我开口,声音竟是意想不到的暗哑,他的眼睛如以往的温润平静,象坠了星子的夜空,深邃而沉静。
九歌……
我的心底掠过一丝异样的温暖,想伸手,他已经俯下身来:「快说,赤莲大典你藏在什么地方!」语气生硬冰冷,陌生的结冰。
我怔忪。他一把抓住我的肩膀:「快说!」
力气之大让我眼前混沌一片,他见我不肯开口,手臂一震,我只觉肩膀一麻,然后突然窜入一股剔骨穿心般的疼痛,电流一样涌到四肢,震撼的五脏六腑搅动不堪,我喉咙一紧,张口喷出血来。他慌忙收手,眼底掠过一丝冰冷……他不是不想不敢杀我,只是不肯,因为他要得到那赤莲大典,他认准了我把赤莲大典藏了起来……
如果他不在乎那赤莲大典,他一定会毫不迟疑的对我下手,不会有一丁点的犹豫……
我望着他,看到了他脚边的木桶,想必刚才那桶将我浇醒过来的冰水,也是他提来的……
突然就想笑,刚才竟对他还抱有一丝暖意的我,可笑的很可笑的值……
我冲他笑,笑的嫣然。
就象第一次见到他,我从一片黑暗中醒来,首先看到的,是一个修身长发的古装男子站在阳光明媚的窗前,雪白的长衣,俊秀的脸庞,窗台一盆纤细的兰花草,葱郁滴水。美丽如画。他转过身来,我冲他微笑,有些茫然,我对他说:帅哥,这是哪儿?你,是谁?
第三十五章
如此深邃的牢狱顶处,竟有一扇铁窗,因为是仰躺着,所以看的异常清楚。
锈迹斑斑的铁棱外应该是棵棵古老高大的泡桐,开着紫色硕大的花朵,一朵一朵,在空气中钝重地落下。幽暗的清香,飘摇进来,在清冷的偌大空间绕之不去。时间似乎停顿,却又在飞快的流逝,不知不觉,天色已黑。
昏黄的月色笼了紫色的花影,色彩诡异而魅惑。
窗外突然闪过一道黑影,修长的身形有几分熟悉,只是,在这手背森严门可罗雀的冰冷牢狱,怎么可能会有他人现身?
我努力将身体摆出一个略感舒适的姿势,闭上从刚才就出现幻觉的双眼。
身下是散落的凌乱雪纱戏服,灼白的耀眼夺目,突兀的一大段猩红飘带拦腰横在身上,与长及脚踝的黑发纠缠不清,蔓延开来,象大朵褶皱细腻的罂粟。
丝缎般的肌肤,头发间散发出来的香气,面容,手,脖子,肩膀,锁骨,胸,腰,腿,脚趾……闪烁明亮的光泽。象是一枚摊在百合丛中的莹贝,陌生冰冷而孤寂。伤痕累累,从内到外。
如果可以睡着,翁翁作响的脑袋也许就可以得到片刻休息,可惜无数飞旋的乱花狂蝶电影胶片样在眼前交错翻滚,黑暗中我分明可以听见樱花坠落的悲鸣和身体支离破碎的呜咽。
铺天盖地的破碎乱花中,我又看到那张熟悉而陌生的脸,倚时沈吟有所思,紫髯何处若为迟。我冲着他笑,他却背对着我,越走越远……
窗外天色微明,有一群人开锁进来。
被一袭火红加身,宽大蓬松的斜露肩头。
他们将我从地上拎起拖到石桌前。我终于可以半坐起来,稍微缓和一下梗直僵硬的脖子和后背。
他们将我拖曳在地上的头发盘起,几下便松弯在脑后,一根青绿的桃枝穿过,固定在头顶,不肯受束的几缕肆无忌惮的垂下,映衬着一张苍白无色的脸凄清凌乱的厉害。
昨夜的残妆还在,妖娆的眼,樱色的唇,还有一抹凄厉的残红突兀的从唇角直冲脸颊,烟雾般散开,狭长的一道,伤痕一般。青紫色的星星点点,在雪原中蔷薇般绽开,直逼领口大敞的锁骨前胸。
那些人在我面前摆出几样酒菜。
油亮细滑的整鸡,头翘尾合的黄河鲤鱼,披着浓郁绿叶的大碗米饭,和一小瓶清香四溢的女儿红。
他们站在一旁看着我,我目无旁人吃的欢畅。
清冽的酒水划过喉咙,火辣辣的灼热,整个胃燃烧起来,我趴在桌子上干咳,摊开的手心中一抹腥红。
看,九歌,你不用亲自动手杀我,我体内的毒自会帮人引路。
远处突然响起一阵锣鼓声,穿透几千几万的铁壁铜墙,震耳欲聋。窗外泡桐树上几只大鸟轰然展翅惊飞。
我被人架起,半拖半拉出狱,阴冷潮湿的暗道似乎永无尽头,耳边呼啸的风夹杂了浓重的血腥和刺鼻的陈旧气味,风掠过头发,我看到身侧背后翻飞的火红衣袍,灌满了风,呼呼涨的厉害。
眼前就是出口,厚重的铜门缓缓打开,迎面扑来的阳光让双眼疼痛难耐。
全身融入一层暖意,我张开眼,骇然看到脚下密密麻麻看不到尽头的人群。
他们在我出现的一瞬间突然安静下来,齐唰唰的看向我。
我站在高耸的刑台上,被风扬起的头发抽打着脸颊迷了双眼,我无法看清那些黑如夜空的瞳孔深处。
似乎什么时候,我在梦中见过着同样的场面,壮观如翻腾的芦苇帐,星星一点火,即刻疯狂燃烧起来,遮天避日,逃无可逃。
我看到刑台远方,更高处的阁楼上,端坐的皇帝,和他身后站立的九歌。
双眼刚落到那抹修长的雪白上,身后宽肩赤臂的人粗暴用力,扑通一声,我跪在了地上。
人群突然传来骚动,我听见有人在奋力喊我的名字。
「小宝!小宝!小宝——」
声音熟悉,我淬然抬头,就见白爷一身粗布白衣从人流中跑过来,披头散发,双颊凹陷,双目赤红,手里高举着一把剔骨长刀,步履蹒跚,动作笨拙的甚至有些可笑——
可笑……
「小宝,小宝,我来救你!我来救你!……」他叫喊着,只冲过来。
白爷……
我突然对他感到陌生,那个视财如命的白爷;那个好色猥亵的白爷爷;那个丑陋肥胖的白爷;那个欺行霸市蛮横不讲理的白爷;那个一向被轻视戏弄的白爷……
「小宝!我来救你!」他冲近刑台,很快被四周侍卫拦下。身材短小臃肿的他立刻淹没在伟岸健壮的人海中,他挥舞着手中的刀,挣扎吼叫,就听有人大喊:「光天化日之下竟胆敢劫法场,砍了!」
不要!我喊。喉咙沙哑嘶痛,出不了声,我竟出不了声!
不要!
不要!
我被身后的人按压在地,我看见那群红衣侍卫手中的刀举起落下,划过的弧线扬起一片血红。
不要……
再没有人喊我的名字,喊我小宝。最后一个喊我小宝的人血肉模糊面目全非的被人拖走,一路触目惊心的腥冷褐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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