莫笑言-第6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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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不教。」李显断然拒绝。
过了今日,自己定要想办法甩掉这个大麻烦,谁耐烦日日带着他?
不知是否感到些许寒意,李忻恬缩起身子,抱着双膝出神的望着跳动的火焰。突然,他猛地站起身来,扑通一声跪倒在李显面前:「师傅,求求你,请您收我为徒传我武功吧!」
师傅;师傅;叔父;
激动之余口齿不清的发音,竟让李显联想到他们之间切不断的血缘关系。眼前涨红脸蛋的少年渐渐和十一年前的自己重迭。
二皇兄,你可曾想到过,当年你一手造成李显的命运,今日你的儿子又再次被迫品尝?胜者王,败者寇,权力的争斗中没有对与错之分,像我这样的失败者原本没有可怜他人的权力,可是却还是无法做到不顾影自怜;
李显叹了口气,放缓了颜色,问道:「你今年多大了?」
「十五岁。再有两个月我就满十六了。」
「嗯。」李显点头道,「我要和你说清楚,我十一岁起始练武,至今已有十一年,才有今日的成就。你今年已快满十六,武功根基又不好,这个年纪才从头练起,不知要花费多少年月才能有所成就。何况,就算你武功大成,单凭武功也不足以杀楚逸岚报仇。如今他位高权重,要扳倒他救;你父亲,决非单单练好武功就可以。这些你都明白吗?」
李忻恬重重点着头:「我知道,我要学武,就算只能变强一点点,至少我想要保护自己!我;从京城逃出来后,是十几个自小跟随我的侍卫一路保护我到这里,结果,现在只剩下我一人了。我身边已经没有可以为我牺牲生命的人,我也不想再看到有亲近之人为我而死了,所以我一定要变强!师傅,请您收我为徒吧!」
李显定定的望着他的双眼,一个月前初见时,这双眼睛还属于一个无忧无虑的王族少年,如今清澈的眼底已层层积淀了沉重而坚定的色彩。
当年肆意玩乐的安王,从此不复存在于世间。他终于缓缓点下了头,说道:「既如此,你磕头吧。」
欣喜若狂的眼神闪过少年的双目,李忻恬慌忙俯身接连磕起头来。
待他磕完三个头,李显扶住他,道:「我的武功是一个不知名的陌生人传授给我,我不知道他的身份来历,也不知道自己的师门传承。你是我收的第一个徒弟,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我没什么可叮嘱你的,你如今身份再不比旧日,但愿你好自为之。」
李忻恬答应了,爬起来坐到李显的身边,调皮的问道:「师傅,你的剑法很恢弘,不过名字就不怎么气派了。这个是你的真名吗?」
李显笑了:「名字不过是代表一个人的符号,叫什么又何所谓?楚逸岚这名字倒是潇洒出世,叫这个名字的人还不是醉心于功名利禄,荣华富贵?一个人但求问心无愧,活出真自我就是了,姓甚名谁代表不了任何涵义的。」
李忻恬皱起眉头思索着,点点头,又摇摇头,看看李显的脸色,又再次点点头。
「你心里不以为然是吧?」李显问道,「不同意就说出来,我虽是你师傅,并不想事事要你听从。除了练武,你只要做你自己就好了。今天追你的人是何来历?你又为何来江南?」
谈到政事,李忻恬的脸色复又沉重起来,向李显婉婉道来宫变后的经历。
洪王朝的地方最高官吏称之为总督,一手把持各省军政大权。显帝复位后,中央官员多已归顺,王族成员中却还有人质疑显帝的真实身份,表面礼敬尊帝,内里还在观望。
地方总督多出自贵族门下,以其为朝中靠山,因而也有不少地方仍持中立观望姿态。出自忠亲王李烈门下的江浙总督李顺原本就是其中之一。
「忠亲王你知道吗?」说到这里,李忻恬突然抬起头来问道。
李显点点头,没有答话。就算十一年未见,他的记忆还没衰退到连自己的大哥都不记得。
李忻恬继续叙述着,江浙是全国最富庶的地方,中央税银四分之一出自于此。他带着属下逃来此处原本是想拉拢李顺,开始时对方客气接待,忠言凿凿,不想突然翻脸,他才在属下的保护下再次出逃。
刚刚相遇时追杀他的人就是李顺的属下。
「师傅,你说李顺为什么突然翻脸?」
「他不过是忠亲王的一条狗,和你翻脸的不是他,是忠亲王。可能是忠亲王已经承认显帝,归顺楚逸岚,更可能的,是他自己想做皇帝,你就成了多余的累赘。」
嘶嘶作响的火焰在夜色中尽情舞动着,李显拾起身边的树枝,不时扔进火中。
火焰把李忻恬的脸映的红彤彤的,像个熟透的红苹果。
他呆呆的望着远方,问道:「师傅,那你说现在我该怎么办?」
「现在?当然是——睡觉。」李显背靠着粗大坚实的树干,阖上了眼睛。
第四章
夜晚的郊外并不如世人所说的那样寂静无声,夜鸟惊飞声,风拂枝叶声,种种声音掺杂在一起,形成一首独特的夜曲。
李显并没有沉沉睡去,静静听着身边两个人沈睡的呼吸声,他知道现在需要为自己好好打算一番了。初回京城,他本想做个普通人平静度日,奈何时不我予,命运中与帝王之家相关联的那条看不见的线又把他拉回了熟悉的权力争夺中。与程令遐闲适共游的日子固然美好,可他知道,在他手牵着李忻恬出现的那一刻,自己就已为这样与世无争的岁月画上句点。逃走的杀手必定已将消息传回了李顺处,忠亲王很快就会知道,楚逸岚或许也会知道。他单枪匹马,仅靠一人之力带着两个武功低微的公子哥乱闯,危险可想而知。当务之急,是要送程令遐回唐门。然后,他会继续卖力的去追求他的阿香,偶尔在闲极无聊的时候想起曾经有一个有着奇怪名字的朋友。
脚下的旅程原本就有尽头,这样结局从来都是必然,只是提前了数日到来而已。比起人生漫漫百年,无非沧海一粟而已。虽有遗憾,终会遗忘。只有对于过往的美好记忆犹如齿间遗香,荡然心中。如此,他已无求。
「救;救我;」梦语的呢喃传来,李显睁开眼睛,循声望去,姣好的双眉蹙起在李忻恬的额上,几声轻声的呼喊后,一切归于平静,他重又回到了梦乡。
一时无聊的冲动收下他为徒,可是又该如何处置他呢?李显知道,李忻恬真正想要的,是救回他的父皇,夺回属于他的生活。从他坚毅的眼神深处他已知晓,唯有这个愿望是这个徒弟决不会放弃的。他的心境,李显并非不懂,可是以他一个小小孩童的力量,又能做些什么呢?而自己,决不想帮他。
他要回去属于他的世界,结束了这段旅程,一无所有的他也该回去了。山野之间,蓝天之下,碧水之滨,那个是不需要名字的广阔天地,最适合如他这般孑然一身的人。他想带李忻恬同去,可是他不确定他耐得住那样的空幽冷寂。
「从今以后我当如当年那个人传我武功一般,尽心教你;」话已出口,他绝不失言。如果李忻恬不肯随他归隐,那么他会在那里耐心等待,直到他想来的时候。
想到生长的山林,李显的心穿越了重重距离,飞回了那个平静无波的地方,似乎明天睁开眼睛的时候,他就可以亲手抚摸着熟悉的丛林树木,倾听着林间小鸟的歌唱。
一晚熟睡,直到第二天太阳高升李显才醒来。脚边的篝火早已燃尽熄灭,程令遐和李忻恬还在沈睡。叫醒他二人之后,李显提出要送程令遐回家,他打着哈欠,漫不经心的答应了下来。
「也好,反正我也玩腻了,不知阿香有没有想我?我好想她啊。」
幸福的程令遐,痴情的程令遐,天真的程令遐,单纯的程令遐或许这就是自己倾羡着他的原因吧?看到如此幸福甜蜜的想念着爱人的程令遐,就连李显心头也荡起了几分旖旎心动,其中却又无法不含了略略苦涩之意。这般天真无忧的幸福,或许是终己一生,也无缘拥有的东西。
三人绕开大路,一路乔装打扮,向孟陵而去。三个人只有一匹马,行进的速度自然慢了下来。加上新徒弟急着学武,于是李显便利用余暇的时间开始传授他武功。李忻恬内力不济,记性却是世所少有的极好,传过的武功路数,他只要看一遍便能将招式记得分毫不差。只是没有相称的内力融于招式之中,耍的再精彩也不过如舞蹈般好看而已,无法克敌。内力的修为决非一蹙可就,李显只能将修炼运使的口诀传了他,由他自行体会,慢慢练习。
就如李显之前怀疑的那样,时日一长,程令遐便开始对风餐露宿的日子叫苦不迭,不复当初枕星而眠的心情。带着李忻恬这个钦犯,而李显又不懂易容之术,不这样东躲西藏又能如何?李显只好一边安慰着闹小孩子脾气的程令遐,一边尽力加快脚程赶路。早点送他回家,一颗悬着的心才能放下。
半月的行程,距离孟陵城已经越来越近了。过了今晚,大约明天正午就能到达目的地了。天色渐晚,三人决定当晚就宿在半山间的一处小树林。程令遐和李忻恬去采摘蘑菇作今晚的晚饭,而李显则打了只大山鸡,围坐在篝火旁烤鸡,等待着他们的归来。忽而,李忻恬驾着他那蹩脚的轻功,从远处飞奔而来。
「你是李显!」
李显从烤山鸡的篝火中抬起头,望着怒容满面的徒弟,乌黑的长发如今有些凌乱的披散下来,贴在微汗的脸颊上。往日娇嫩的肌肤已在逃亡的生活中被阳光烤成了健康的麦芽色,奔跑之后的胸膛强烈的起伏着。
「你不是和令遐去采蘑菇了吗?摘好了吗?晚饭要吃的。小心别摘回来毒蘑菇。」李显看看烤的娇嫩金黄的山鸡,火候正好,从火上取了下来,才淡然答道。
「你少转移话题!我问你,你是不是那个『三日皇帝』的李显!要不是程令遐无意中告诉了我你真正的名字,你是不是还打算一直瞒着我?」怒火上涌,他的面色一片通红。
现在的徒弟,居然敢这么和师傅说话。当真是世风日下,人心不古。李显一边继续着无用的叹息,一边问道:「是又如何?我告诉你又能怎样?你还想和我来个热泪盈眶的叔侄相会,互相拥抱痛哭流涕不成?」
显然有点传染到程令遐的白痴的小徒弟真的认真考虑起李显的提议。为免于自己唯一的一套干净衣衫沾染上不必要的眼泪鼻涕,李显慌忙开口转移他的思绪:「好了,现在你也知道我的身份了,可以告诉你的师父兼叔父今天晚饭的蘑菇可有采好了吗?」
「没有,不过我已经采了好多了,余下的程令遐一个人就能搞定了。」转移话题成功。
「就是说,你把他一个人扔在山上了?」李显皱起眉头,责备道,「你又不是不知道他是路痴,他一个人怎么回的来?快去把他带回来。」
李忻恬撅起了嘴巴,露出了许久未见的孩童神情,恨恨的道:「你就知道护着他,宠着他,他又不是你的徒弟,也不是你的亲人,应该是我比较重要吧。」
李显脸奇怪的瞪了他一眼:「你闹什么孩子脾气啊?快点去把程令遐找回来。」
「我不去。」
「丢了他,晚餐的蘑菇也就丢了呀。」
「;我这就去!」
虽然口里这么说着,李忻恬却在原地挨着李显坐了下来,迎着李显询问的目光,他撒娇道:「反正程令遐还要有一会才能采好蘑菇,我一会去接他就好了,他又不是三岁的小孩子,师傅你也太过担心了吧?就一会,我们;聊聊好不好?」
李忻恬的神情认真中带着点莫落,金色的夕阳穿过枝叶间的空隙投射在他的侧脸上,看上去像个寂寞的小孩。李显不忍心的叹了口气,问道:「好吧,你要聊什么?」
「师傅,你为什么要收我为徒?」
「不是你跪在我面前求我的吗?别告诉我你有老年健忘痴呆。」
「你;」他生气的瞪了李显一眼,丝毫不示弱的反驳道,「说到年纪,你比我老,要患老年痴呆也是你先。」
李显耸耸肩,没有说话。果然还是个没长大的孩子,稍稍一激就恢复了精神。
李忻恬瞪圆的眼睛渐渐恢复了常态,带着点试探的味道,他轻声问道:「我是说,师傅你不恨我父皇吗?为什么又要收我为徒呢?」
知道他想问这个问题,李显并没有感到意外。变换了个看起来更严肃的坐姿,他诚恳的答道:「我是恨他,不过这是我们兄弟俩人之间的恩怨,和你没有关系。你放心,虽然我是第一次收徒,不过我会做个好师傅的。嗯;」觉得自己说得过于笃定,他想了想,又补充道,「我尽量吧。」
有了李显的承诺,李忻恬似乎安心了许多,一丝浅浅的笑容荡起在他的唇角,露出两个酒窝,映衬着两个若隐若现的虎牙,显得格外可爱。慢慢的,他回过头来,一双眼睛带着笑意望着李显,问道:「师傅,你有没有喜欢的人啊?」
被他突然这么一问,李显脸微微一红,一时不知该说些什么是好。一直努力摆出的师傅架势瞬时消失待尽。占到了上风的李忻恬却不依不饶的继续取笑道:「师傅你害什么羞啊?这种事情有什么不好意思说的。说说看吧,到底有没有啊?是女人还是男人?你瞪我做什么,喜欢男人也没什么奇怪的,我府上原来还养了两个娈童呢。我听说,皇爷爷有个小弟弟就喜欢男人,后来还为了一个男人离宫出走了呢。他要是还活着,现在也不过三十多岁。说起来,我们李家原本就有喜欢男人的血缘。我还听说;」
「你说够了没有?」李显板起面孔,生生打断了他絮絮叨叨的宫廷密闻传,「赶快去接程令遐。这是师傅的命令。」
「是,是。」他笑着答应了,起身而去。望着他远去的背影,李显突然有种无力感。身为师傅的尊严居然这么快就被徒弟踩在脚下了,难道他真的没有为人师表的威严吗?
天的越来越昏暗了,夜色逐渐降临。李忻恬离去好久了,却始终没有回来。守在明亮的篝火旁,李显开始担心的四下张望着。迷路了?应该不会。又或者,出事了?想到这里,他再也坐不住了,腾的站了起来,打算去寻找他二人。忽然,身后传来一个熟悉的声音:「阿离,我们好久不见了。你有没有想我啊?」
心,瞬间被一只无形的手揪紧,怦怦的心跳声在耳边清晰可闻。李显缓缓的转过身去,笑盈盈的立于身后的颀长身影正是楚逸岚,在他手中拎着的是被绑成粽子一般的李忻恬;而擎着火把站于他身侧的却居然是相伴相游月余的程令遐!
无缘无故纠缠在他身边的程令遐,是他从未怀疑过他的纯真还是不想去怀疑?又或者,只因在他身上的这份纯洁是李显深深渴望却从不曾找到的人性最美的一面?因为有他相伴的日子弥补了自己十年的孤独寂寞?
他笑的时候红润的双唇微微翘起,俏皮的像个天真的孩子。骗人的,这些都是骗人的!
早在十一年前被二皇兄篡位之时,他就已接受这世间谎言和欺骗的存在。他以为自己早已不会再为世情冷暖而心痛,可是眼前的现实依然如一根尖刺深深刺入了他的心中,血淋淋的揭开了隐藏了十一年的旧伤口。
李显阖上双眼,再次睁开时所有的痛心都已掩去。所谓痛楚,他绝不想暴露在一脸得意之色的楚逸岚面前供他取笑。
楚逸岚好整以暇的望向夜空,一轮园月当空,又是一个月明星疏的夜晚。遍地银光撒下,照亮了他的侧脸,薄薄的唇带着刻薄微微挑起。
李显猛地拔剑在手,剑尖直指楚逸岚,心中的疑虑油然而生。以自己的武功,何以楚逸岚居然不带一兵一卒前来,只身前来拿他?以楚逸岚的性格也决不会如此托大,他必胜的信心究竟从何而来?
「让我猜猜你现在在想什么?」熟悉的狡诈笑容堆起在楚逸岚的脸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