吴钩-第1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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沈白聿叹了口气:“我为什么要跟你来洛阳?来了洛阳为什么不好好去游山玩水,偏要听你抱怨?听
了你的抱怨为什么还不够,还要跟着你一起费脑子?”
哈哈一笑,温惜花拉着沈白聿的衣袖道:“朋友一场,当初可是你说的。不要小气,最多我晚上在八
方楼请你喝酒。”
沈白聿看了他一眼,诧异道:“你要住在八方楼?”
一个人跑到自己的家门口,却非要去住客栈,那个人不是脑子有问题,就一定是心理有问题。
温惜花显然两样都没有问题,他再正常不过。他只是实实在在的一年到头也不回一次家,平时如果遇
到要过洛阳,向来都绕道走。
所以温惜花才出道的时候,江湖上就有些人传言,他并不是温家的嫡系;甚至有人说,他是温家见不
得人的私生子。
这个传言既没有人证实,也没有人反驳。
自从两百多年前温家先祖温崇方、温崇竹随太祖开国以来,不但世代为官为将,封赏无数,而且家传
的方天银戟,也成为武林中的一支奇兵。温家深谙保全之道,多次请辞封王不说,也极力约束子弟结交江
湖中人,以免朝廷猜忌。每一代,温家只有武功机智最高的一名后人被获准行走江湖,使用先祖留下的神
兵。久而久之,它就慢慢变成了在朝的武林世家,也是江湖中最神秘的家族之一。
而我们天下第一的温公子似乎对自己的崇高地位没有自觉,听了沈白聿的话,只是无限惆怅的叹了口
气,眉头打了十七八个结,苦恼的道:“小白,你知不知道我其实比你还——”
话音未落,前面不远处的八方楼忽然灯火通明,一阵幽香扑鼻,十四个白衣的绝色少女鱼贯而出,边
走边铺开地上的红毯到两人脚下,然后顺次两边站定,一齐朝他们盈盈一拜,异口同声的道:“二公子。
”
这才发现街面上竟已没有了多余的人,眼见十四双美丽的眼睛齐刷刷落在他们身上,沈白聿也饶有兴
味的看着脸色铁青的温惜花。
长叹一声,温惜花终于能把刚刚的话说全:“——后悔来了洛阳。”
第三折 三
沈白聿认识温惜花这个人已经很久。久到他觉得只要是温惜花的心思,不用猜也能反应个几分的程度;自
然,温惜花对他也是一样。
不过一个人认识另外一个人再久,也会有意外的时候。
比如现在,温惜花一把拽紧他的手,眼睛四处转,一副随时打算落荒而逃的神情。
记忆中,四年前路过桐乡,只因为酒后不小心摸了一个女孩的小手就被全村人逼婚,两人连夜逃出上
百里的时候,温惜花也是这样大难临头的表情。
掌中一热,一股真气渡了过来,只是还没等温惜花提气,八方楼里已经有一个女子冷冷的嘶声道:“
温惜花,你如果强自帮沈白聿运气,我保证他不出三个时辰就会毒发身亡。”
沈白聿眉头一皱,正要说话,另一个女子已经咯咯一笑,道:“小弟,你不会想跑吧?”
温惜花苦笑着摇头,放松了握着沈白聿的力道,只是没有把手完全放开,他舒口气,拉着沈白聿就踩
上了那比嫁衣还要鲜艳、比花瓣还要轻柔的红毯,嘴里道:“大姐已经来了,我又怎么敢跑。”
沈白聿以前没有来过八方楼,他只听过。这是江湖人时常落脚的地方,在洛阳城中最大的一家客栈。
但是纵使他对八方楼全无概念,也知道它绝对不该是这个样子。
他毕竟出身世家,一眼就认得出这厅堂上吊的是琉璃灯,两边立的是青铜孔雀台,这也不算什么,更
要命的是地上铺的是最好的大波斯地毯,中央的是整块云母嵌的桌子,摆着的四把椅子每把都可以去给任
何一方豪门做太师椅。
四把椅子上首坐了两名女子,桌上摆了四只白瓷的茶杯,周围的是八个淡青衫子的少女,虽不若外间
的少女美丽,却显然都有极好的武功底子。
那两名女子一个穿着普通的白色衣衫,体态单薄,五官小巧,原本是个美人胚子,可惜脸色发黄,表
情死板,生生坏了一张瓜子脸。
另外一个则打扮的像官家夫人,穿着曳地的大红锦袍,上面绣满了层不见底的浅粉牡丹金凤边,内里
是一色春花绸衣带百褶绡红襟口。一只流云碧玉簪斜插头上,并玛瑙珠坠恰似水帘尽泄笼住乌黑的头发,
耳边一双珍珠耳坠明晃晃的摇来摆去。
敢这样打扮的女人,不但要对自己的美丽很有自信,还很习惯于发号施令。因为普通的女人这么打扮
,不但会让人觉得俗气,还会让人觉得累赘。但是这个女子一张面孔犹如新月,斜飞的丹凤眼里神采奕奕
,搭配她满身的华丽衣饰,反而令人不敢正视的高贵优美。
她先是瞪了温惜花一眼,很快开始打量沈白聿,目光中兴味盈然。
温惜花心里叫了一声苦,只得拉沈白聿两边椅子坐下。见那女子不依不饶的盯着沈白聿,他已经知道
大事不妙,开口道:“大姐……”
女子不客气的道:“不想当着外人被我骂就给我闭嘴,待会儿有的是帐跟你算。”
沈白聿已经明白,这女子大约就是温惜花嫡亲的姐姐。旁边的温惜花一脸爱莫能助的模样,和平日潇
洒风流的旁若无人大大不同,他不禁心中宛尔。
天下间的弟弟,在姐姐面前都是一样的。
温大姐一双眼睛有如夜空里闪耀的繁星,又似一把寒光凛冽的利刃,似乎根本不把这世间的任何人放
在心上;又似乎,只要被她看一眼,任何人也不再会有秘密。她一直在审视沈白聿的每个动作、每个表情
。
沈白聿却似没有感觉,他神态自若的去拿了茶杯,轻轻呷了一口,终于抬头淡淡的看着对方。
见他抬头,温大姐先是眼中一亮,忽然又摇头道:“可惜。”
沈白聿没有接口,他本就不喜欢追问,更不是一个很有好奇心的人。接口的人是温惜花,他皱眉道:
“可惜什么?”
温大姐把身子微微后仰,道:“可惜我已太老了。”不等别人插话,她对沈白聿笑道:“如果我年轻
个一二十岁,就凭你这双眼睛,我也不会放过你。”
沈白聿慢慢的喝着他的茶,好像别人不管是夸他也好,骂他也好,都不能让他动容。他的眼睛虽然没
有温大姐明亮,却很黑、很沉,有如静静的潭水,不起一丝涟漪。
脸色枯黄的少女忽然朝他伸出一只手,道:“你的。”她的声音嘶哑难听,只是对比她的肤色,这只
手却晶莹如玉。沈白聿乖乖的将右腕递上,那少女搭上他的脉,片刻后,回过头道:“跟我来。”
两个紫衣少女推了一副轮椅过来,将她轻轻移过去。温惜花注意到,这个少女的一双腿是先天畸形,
根本不能行走站立。
沈白聿起身朝他点了点头,跟着那少女的轮椅走进了偏厅。
温惜花看着他们的身影消失在门后,叹了口气,道:“虽然我知道你这么做必定还有别的目的,但只
此一件,我也该好好谢谢你。
温大姐转了头,对弟弟微笑道:“不过适逢其会,举手之劳。‘梅花圣手’冷紫隽本来也是沈夫人的
闺中好友,歧黄医道比之林泰善只高不低,有她在,想死怕也难。唉,我已经许多年没有听过你说谢谢,
还真有点怀念。”
苦笑着摇头,温惜花道:“大姐你莫要跟我兜圈子,有话就直说。冷紫隽是否为宁啸中而来?”
温大姐手轻轻一抬,少女们就立刻安安静静的撤了出去,带上了大门。她起身道:“跟我上楼。”
八方楼分四层,其中最好的房间就是位于顶层的天字一号房,可以俯瞰洛阳全景。两人来到门前,一
股苦药味扑鼻的浓重。温惜花皱起了眉头,道:“里面有三个人?”
他的话重音落得奇怪,因为他既不说“里面有人”,又不说“里面的人是谁”,反而说“里面有三个
人”。显见得他不但猜到里面会有人,还知道其中的两人的身份。
温大姐赞许的朝他一笑,一只手已经抚上了门扉,笑道:“不错,你要不要猜猜这第三个人是谁,我
包你猜不到。”
温惜花略一沉吟,忽然笑了,道:“这第三个人,可是楼公子?”
说话间,里面的人已然听见,楼无月隔着门哈哈一笑道:“温兄果然不负天下第一之名,智计过人,
楼某佩服!”
推开门,苦药味显得更重。屋中光线昏暗,床上躺着一个白发苍苍的老人,身形高大,不怒而威。旁
边一个瘦小的男子正在煎药,赫然是肖管家,楼无月则垂手立在床头。那老人见两人进来,撑起身子道:
“韩夫人。”
温大姐夫家姓韩,除了家中人称她大姐,外人一律不许直呼她原本的名讳。她朝老人轻轻颔首,温言
道:“宁老镖头,你身上没好,就不必拘礼了。”
她拉了温惜花坐在床边不远的圆桌旁,楼无月给他俩斟了茶,温惜花道:“现在正角都有了,谁来与
我说个大概?”
温大姐瞧着他,笑道:“你明明已经猜得七七八八,为什么不自己想个明白?”
温惜花笑嘻嘻的道:“因为我懒。”见到姐姐苦笑着皱眉,他才正色道:“我想知道三件事。第一,
宁老镖头中的是什么毒?”
他话一说完,肖管家和楼无月的脸色一齐大变,都看向宁啸中。温大姐依旧笑吟吟的瞧着自己的弟弟
,眼中尽是宠爱和骄傲。宁啸中脸色如常,却叹息一声,赞道:“想骗过温惜花,果然不是件容易的事。
”
温惜花微笑道:“其实很简单。试想,江湖之中,有多少人能够凭真本事硬碰硬重伤‘百步穿杨’宁
啸中后,还能全身而退、甚至不露自己的出身破绽?又有多重的伤需要特地请‘梅花圣手’冷紫隽才能医
好?”
宁啸中点头叹道:“不错,若是想跟我明刀明枪的干,江湖中绝对没有人能讨的了好。不过,你怎知
那人不但全身而退,我甚至没有看出他的出身?”
温惜花笑道:“如果他不是根本无迹可寻,我和宁老镖头就不需在这里见面了。”
宁啸中苦笑起来,一瞬间似是衰老了许多,道:“无迹可寻……唉,天下还有比这样的敌人更加可怕
的吗?我过去历经无数大风大浪,从没有一次像现在一样束手无策,半点头绪也没有。温公子,我多番做
作,甚至连自己的亲生儿女都骗过,就是希望你能帮我找出真相。”
温惜花心头一动,宁啸中却忽然咳声大作。肖管家忙把手中的药递过,朝两人鞠了个躬,道:“韩夫
人,温公子,还是由我来把那天的情形好好的说一说吧。”
“上个月初八我们从洛阳启道,带着镖局里的八个趟子手,老爷假扮成告老还乡回泉州养老的京官。
我是他的老家人,二少奶奶易容做老爷的姨太太,三小姐则是老爷的女儿。这次保的是暗镖,大约五十万
两白银,出发前由事主验明封好二十口黑色木箱,混杂在行李中间。事先我们并不声张,还颇费了一番心
思,不但确实买通了那名京官在洛阳多待几日,连他的泉州口音也尽量学得几成。
出门之后走了四五日,脚程也不快,走的是官道,把大老爷的排场摆了个十足。这一天,来到樊城,
投宿在城里最大的客栈上房。所有的行李都寄在我和老爷之间的一间空房里,对面是二少奶奶和三小姐,
到了半夜,一阵打斗声把我惊醒……”
宁啸中的咳声渐缓,接了话下去:“二更天的时候,我忽然听见了一声笛音,笛声凄厉,我闻所未闻
,那是只针对内功高手的笛声,普通人竟完全听不见。被笛声惊醒后我知道不好,立刻去查看镖银,结果
才出门就遇上了一个使刀的高手。他在走廊和我缠斗了片刻,肖四出来应和,马上跳窗而逃。这时我二媳
妇女儿也都醒了,有她们几个在,那黑衣人又似没有同党,我就大胆的追了出去。追了十几里地,那黑衣
人忽的回身与我斗在一处,没几个回合,我忽然觉得脉息凌乱,真气不济,只得硬生生受了他一掌,借此
脱身。”
他苦笑起来,道:“我真的老啦,当时本不该一时意气追出去,丢一帮后辈护镖,只是我心里挂着那
奇异的笛子,总觉得不安。”
肖管家续道:“老爷才出去片刻,忽然来了五个黑衣人,他们用的兵刃都十分奇怪,功夫也走的诡异
飘忽的路子,我和二少奶奶一人战两人才堪堪打个平手。现在想想,他们原就是打算把我们拖到其它人将
镖劫走,居然还是二少奶奶先反应过来,她替我挡住两人一击,我赶紧进门去看,唉,已经迟了,屋子里
空无一物,所有行李不翼而飞。”
温惜花突然打断他的话,道:“‘不翼而飞’?你是说窗户是紧闭的。”
肖管家似是没有想到他观察力如此敏锐,愣了愣才道:“不错,窗户是我和老爷亲手检查,用铁索封
好的。我们事后验看,没有任何损伤。”
温惜花想了片刻,问道:“其它的趟子手没有惊动?难道你们竟没有擒下一人?”
肖管家一瞬间露出为难之色,看了看宁啸中,见后者点头默许后才道:“其它趟子手住在楼下,全被
迷晕了,用的是江湖上最厉害的迷香‘醉花荫’。至于敌人,说来惭愧,只有二少奶奶曾力伤一人,结果
在老爷回来前,他们一齐扯呼,那人竟还是给跑了。”
宁啸中道:“我们事后发现,他们乃是将那房间的地板卸了一边下来,从楼下把东西拿走的。当时是
晚上,肖四没有看清,还以为镖银全都凭空不见了。后面的事就不用再说,暗镖照规矩不必赔偿,但还没
回到洛阳,已经传出我们失镖的消息。回到镖局后,各大门派的人又对春后笛之事纠缠不清,任我们百般
解释也不相信。我中毒的事情不但瞒着自己儿女,也瞒过了身边所有的人。刚刚冷姑娘来诊过,说我中的
乃是天下七大奇毒之一的‘碎真茯苓花’,此毒一经激发便不可再提气运劲,也就是说,我这一身武功已
就此废了。”
他言语间掩不住的悲愤,屋里暂时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