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志摩的前世今生-第8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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但河上的风流还不止两岸的秀丽。你得买船去玩。船不止一种:有普通的双桨划船,有轻快的薄皮舟,有最别致的长形撑篙船。还有一种是别处不常有的:约有二丈长、三尺宽,需要站直在船梢上用长竿撑着走的。这撑是一种技术。徐志摩自叹自己手脚不灵,始终没有学会。最初尝试的时候,容易把船身横在河中,东颠西撞,非常狼狈。英国人是不轻易开口笑人的,但是他们会不出声地皱眉!也不知道有多少次,划船畅游的情致因自称笨拙莽撞的外行的徐志摩给破坏了。他真的始终没有学会,但每次都不服气地跑去租船再试的时候,有一个白胡子的船家往往奚落他说:“先生,这撑船费劲,天热累人,还是拿个薄皮舟溜溜吧!”他哪里听得进去,长篙子一点就把船撑了出去,结果还是出尽洋相,把苗条的河身拦腰斩断。
站在桥上看人家撑船,却是那样的毫不费劲,那样的悠闲惬意!尤其在周末的时候,有几个娴熟的女郎,一身缟素,裙裾在风前翩翩地飘着,戴一顶宽边的薄纱帽,帽影在水草间颤动。她们出桥洞时姿态优雅,随手拿起一根长竿,只轻轻的、不经心地往波心里一点,身子微微一蹲,船身便波的转出了桥影,翠条鱼似的向前滑了去。她们那敏捷、那闲暇、那轻盈,真是让人羡慕。
在初夏阳光渐暖的时候,买一支小船,划到桥边树阴下躺着念书或做梦,那是很惬意的事情。槐花香在水面上飘浮,鱼群的游动声回荡在耳边。或是在初秋的黄昏,踏着新月的寒光,划船往上游僻静处去。爱热闹的少年们携着他们的女友,船沿上放着东洋彩纸灯,船里铺着软垫子,也划向人迹罕至的地方独享清雅——谁不爱听那水底的音乐在宁静的河上描写梦意与春光!
住惯了城市的人是不容易察觉出气候的变迁。看见树叶飞落,知道是秋天;看见树叶嫩绿,知道是春天;天冷了就装炉子,天热了就拆炉子;脱下棉袍,换上夹袍;脱下夹袍,穿上单袍。不过如此罢了。天上星斗的消息,地下泥土的消息,空中风吹的消息,都不关他们的事。忙忙碌碌,紧紧张张,谁有闲情逸致关注星星的移转、花草的消长、风云的变幻?只是抱怨生活的无聊、枯燥、郁闷、痛苦,有谁承认做人是快乐?又有谁不在诅咒人生?
但生活的不满意大部分是自取的。徐志摩认为“我是一个生命的信仰者”,他相信生活不是大多数人仅仅从自身经验推断出的那样暗惨。引起这种情绪的原因在于“忘本”。人是自然的产物,就好比枝头的花与鸟是自然的产物。但不幸的是,人是文明人。人入世深一天,离自然就远一天。离开了泥土的花草,离开了水的鱼能快乐吗?能生存吗?从大自然中,人取得了生命;从大自然中,人也要取得继续的养料。哪一株婆娑的大树没有盘错的根深入在无尽的土地里?因此,人是永远不能独立的。拥有幸福的是永远不离开母亲抚育的孩子,拥有健康的是永远接近自然的人们。不必一定要与麋鹿做伴,不必一定要回桃花源去,只要不曾忘记了自然。在青草里打几个滚,到海水里洗几次澡,到高处去看几次朝霞与晚照——肩上的负担就轻了。
这种豁达的态度,这种生活的自信,是康桥给予徐志摩的。“我这一辈子就只那一春,说也可怜,算是不曾虚度。就只那一春,我的生活是自然的,是真愉快的(虽则碰巧那也是我最感受人生痛苦的时期)!”他那时有的是闲暇,有的是自由,有的是绝对独处的机会。说也奇怪,竟像是第一次,他辨认了星月的亮,草的青,花的香,流水的殷勤。他怎能忘记那初春的凝眸?曾经有多少个早晨,他独自冒着乍暖还寒的凉意,到薄霜铺地的林子里闲步——为听鸟语,为盼朝阳,为寻找泥土里渐次苏醒的花草,为体会最微细最神妙的春信。啊,那是新来的画眉在那边零落的青枝上初试它的鸣声!啊,这是第一朵小雪球花挣破半冻的地面!啊,这不是新来的潮润沾上了寂寞的柳条?
静极了,这清晨水溶溶的大道,只有远处牛奶车的铃声,点辍着四周的沉默。顺着这条大道走去,走到尽头,再转入林子里的小径,往烟雾浓密处走去,头顶是透着曙光的榆阴。再往前走去,走尽这林子,就是平坦的原野,望见了村舍,望见了初青的麦田,更远处的三两个小山掩住了一条通道。天边是雾茫茫的,尖尖的黑影是近村的教堂。听,那晓钟的和缓的清音。这一带是英国中部的平原,地形像是海里的轻波,默沉沉的起伏;山岭是望不见的,有的是常青的草原与肥沃的田野。从小山上望去,康桥只是一带茂林,拥戴着几处娉婷的尖阁。妩媚的康河也望不见踪迹,只能循着那锦带似的林木想象那一流清浅。村舍与树林是这地盘上的棋子,有村舍处有佳荫,有佳荫处有村舍。早起是看炊烟的时刻:朝雾渐渐的升起,揭开了灰苍苍的天幕(最好是微雾后的光景),远近的炊烟,成丝的、成缕的、成卷的、轻快的、迟重的、浓灰的、淡青的、惨白的,在寂静的朝气里渐渐的升腾,渐渐的不见了。初春的天气里朝阳是难得见到的。但它出来时是起早的人们莫大的愉快。顷刻间田野的颜色变深了,一层轻纱似的金粉镀上了这草、这树、这通道、这庄舍;顷刻间四周弥漫着清晨富丽的温柔;顷刻间你的心怀也分润了白天诞生的光荣。“春”!这胜利的晴空仿佛在你的耳边私语。“春”!你那快活的灵魂也仿佛在那里回响。
陪伴着河上的风光,等待着春来的消息。关心石头上的苔痕,关心衰草里的鲜花,关心水流的缓急,关心水草的滋长,关心天上的云霞,关心新来的鸟语。怯怯的小雪球是探春的信使,铃兰与香草是欢喜的初声。窈窕的莲馨,玲珑的石水仙,爱热闹的雏菊,耐辛苦的蒲公英——这时候春光已是烂漫在人间,不需殷勤问讯。
瑰丽的春放。这是野游的时期。徒步是挺愉快的,但骑自行车何尝不是一种更大的愉悦?在康桥骑车非常普遍,妇人、稚子、老翁共同享受着这双轮舞的快乐。任选一个方向,任上一条通道,顺着那带草味的和风,骑车放轮远去。那道上有随地可休憩的清阴与美草,有锦绣似的草原,有巧啭的鸣禽。那乡间到处是可亲的稚子和不嫌远客的乡人。有酪浆与嫩薯供你饱餐,有夺目的果鲜恣你品尝。有供你解渴润肺的苹果酒、姜酒,还有浓烈的黑啤,这半天的逍遥便成了性灵的补剂。或带一卷书,走十里路,选一块清静地,读书,看天,听鸟;倦了,和身到草绵绵处寻梦去——还能想象比这更适情更适性的消遣吗?
陆放翁有一联诗句:“传呼快马迎新月,却上轻舆趁晚凉。”这是做地方官的风流。在康桥时的徐志摩,虽没有马骑,没有轿子坐,却自有风流。他常常在夕阳西下时,骑车迎着天边扁大的日头直追,他不是夸父,日头是追不上的,但却尝到了晚景的温存。那些风流的情景让他刻骨铭心。登山或临海看夕阳是有一番情致,但辽阔的天际或平地上的晚霞也别有一番风味。徐志摩会手扶村庄的篱笆,隔着一望无际的麦浪,看西天的变幻。有一次,他看到一大群羊正冲着一条宽广的大道放草归来,仿若浮游的白莲花,偌大的一片涵盖着绿色古原的瑰丽的晚霞,在它们身后放射着万缕的金辉,天上却是乌青青的,只剩这不可逼视的威光中的一条大路,一群生物,一幅绝妙而神奇的画。他心头顿时感应着一股神异的呼唤,对着这冉冉渐翳的金光,情不自禁地跪下了。还有一次更是永志不忘的奇景,那是在一大片望不到头的草原,满天遍野的艳红的罂粟在青草里婷婷袅袅像是万盏的金灯,阳光从褐色云端倾斜过来,幻化一种异样的紫色,通体透明,不可逼视。霎那间,徐志摩迷失在这种奇观中了。
“康桥,谁知我这思乡的隐忧?也不想别的,我只要那晚钟撼动的黄昏,没遮拦的田野,独自斜倚在软草里,看第一个大星在天边出现!”
剑桥的风情,孤独的岁月,凄清的痛苦,激发了徐志摩心中的诗情。“问世间情为何物,直教人生死相许。”对大自然的热爱,徐志摩从大自然中发现了性灵;对自由与理想的钟情,徐志摩毕生追求个性解放,绣他理想生命的鲜花;对爱情的渴望和绝望,这么多的情丝徐志摩怎能割断。忧郁和苦闷,不可得又无比幻想得到,徐志摩的心灵溢出了诗句。欧风美雨,交往名流,引发了他的诗心。于是,徐志摩吹着了一阵奇异的风,也许照着了什么奇异的月色,从此徐志摩的思想就倾向于分行的抒写。他的诗情像山洪暴发,不分方向的乱冲,仿佛生命受了一种伟大力量的震撼,什么半成熟的未成熟的意念,都在他指顾间散作缤纷的花雨。就这样,徐志摩开始了他的诗人生涯。
第二部分 一个信仰感情的人第16节 西湖游(1)
和创造社的笔墨仗刚刚消歇下去,8月下旬,徐志摩就接到祖母病危的电报。他赶快收拾行装,坐车南下。中途偏偏遇到发大水,铁路被冲坏了,他焦急地等待着。花了4天时间才回到家,见了祖母最后一面。
徐志摩在守孝期间,有的是空闲,于是便有了畅游的机会。9月间,徐志摩便邀约一批朋友赴海宁观潮。
9月25日是中秋节,徐志摩与堂弟徐绎义同游西湖,原来准备去烟霞洞访胡适共同赏月,因时间晚了未去。
徐志摩在《西湖记》中写道,这一时期,生活态度骤然改变了许多,虽不能说是从忧愁变到快乐,至少也是从沉闷转成活泼。最初是他父亲自己闷慌了,有一天居然把游船收拾干净,找了沈叔薇等人,一直开到东山背后,过榆桥转到横头景转桥,还看了电灯厂才回到家。那天很愉快!徐志摩居然在塔影河的两岸寻觅到了一两片经霜的枫叶。他从水面上捞到了两片,虽没有红透,但很可爱。寻红叶是一件韵事,前几天他同绎义阿六带了水果月饼玫瑰酒到东山背后去寻红叶,站在俞家桥上回望时,不但找不到一些红的颜色,就连枫树也找不到,很失望。后来翻山上去,到宝塔边去痛快的吐纳了一番。那时暝色已经渐深,天边只剩淡淡的青白色,月亮已经升起。他们慢慢的绕着塔院的外面下去,然后在问松亭里喝酒。三兄弟喝完了一瓶烧酒,才回家。到菱塘里去买菱吃,又是一件趣事。那钵盂峰的下面,都是菱塘,他们划船过去时,只见鲜翠的菱塘里,有个人坐着圆圆的菱桶在采摘。他们就嚷着买了一桌子的菱,青的,红的,满满的一桌子。“树头鲜”真好吃,怪不得人家这么说。徐志摩选了几只嫩青的,带回家给他母亲吃,他母亲也说很好。徐志摩认为这是他们第一次称心的活动。
徐志摩原来约定到胡适那里去赏月的,因为去的太晚了,所以没到烟霞去。胡适因患痔瘤,从6月起,就请了一年假,来杭州烟霞洞休养。这样,徐志摩就能常到烟霞洞看望胡适。不过,中秋节那晚在湖上他们玩得很畅快,虽然月儿只是若隐若现的。他们走在路上时,满天堆紧了密层层的乌云,不见中秋的些微消息。徐志摩突然想起了去年印度洋上的中秋!一年的差别!他一时心酸得比哭还难过。一天的乌云,什么光明的消息都没有!
他们在清华开了房间后,立即坐车到楼外楼去,9点左右时,月儿终于从云阵里奋战了出来,满身挂着胜利的霞彩。徐志摩在楼窗上望见湖光渐渐的由黑转青,青中透白,东南角上已经开朗,高兴的大叫起来。他的快乐不仅因为月出;最使他痛快的是失望中的满意。满天的乌云,他原以为雨会到来,月不会出现的。他准备喝他一个醉,然后到梦里去访中秋,寻团圆——梦里是什么都有的。
他们站在白堤上看月望湖,月有三大圈的彩晕,是月华吧。月出不久就被乌云吞没了。但徐志摩盼望,她有扫荡廓清的能力,盼望她把掩盖住青天的妖魔,赶到天的那边去,盼望她能尽量的开放她的清辉,给他们这些爱月的人深沉的陶醉——如果真能这样,那时他便情愿在三个印月潭和一座雷峰塔的媚影中做一个小鬼,做一个永远不上岸的小鬼!
兴高采烈的徐志摩一行人雇了船,一直向湖心进发。上岸买栗子吃,买莲子吃;坐在九曲桥上谈天,讲起湖上的对联,骂了康有为一顿。后来走过去在桥上发现有三个人坐着谈话,几上放有茶碗。徐志摩正想说他们倒有意思时,忽然,他觉得那位老翁涩重的语音听来很熟,定睛一看,原来他就是康大圣人!
第二天,他们起身已不早,又与绎义同去烟霞洞,路上逛了雷峰塔。徐志摩觉得雷峰塔的形色与地位,有说不出的神秘的庄严与美。塔里面四大根砖柱已被拆成倒置圆锥体形,看看危险极了。轿夫说:“白状元的坟就在塔前的湖边,左首草丛里也有一个坟,前面一个石碣,说是白娘娘的坟。”徐志摩想过去,不料满径都是荆棘,过不去。雷峰塔的下面,有七八个鹄形鸠面的丐僧,见了徐志摩他们就一齐张起他们的破袈裟,念佛要钱。徐志摩觉得这倒颇有诗意。
他们要上桥时,有个人手里握着一条一丈余长的蛇,叫着放生,说是小青。他忽然动了心,出了两角钱,看人家把那蛇扔在下面的荷花池里。但他觉得等不到夜它又落在他的手里了。
到烟霞洞时,胡适和高梦旦一早去游花坞还没回来。徐志摩一行人喝了一碗茶,捡了几张大红树叶,就急急的下山了。
27日,徐志摩约好胡适、陶行知和这些天一直陪着胡适的曹佩声,第二天与他在斜桥会合。当天,徐志摩就赶到上海,邀了马君武、汪精卫、朱经农、任叔永、陈衡哲及其老师美国蕃农大学史学教授艾洛莉。28日,正是观潮的好日子,他们几人便乘看潮专车到了海宁。到斜桥时,胡适、陶知行、曹佩声已在船上等着。两下里会合,共十人,分乘两船向盐官进发。途中聚集在一只船里吃饭,十个人集在小舱里,满满的,臂膀都掉不过来。饭菜是大白肉、粉皮包头鱼、豆腐小白菜、芋艿,吃得很快活。徐志摩替曹佩声蒸了一个大芋头,大家都笑了。汪精卫闻了黄米香,乐极了。他的酒量极好,一个人喝了大半瓶的白玫瑰。徐志摩跟汪精卫原先就认识,1918年同船赴美途中,在南京船里曾见过一面。汪精卫是个美男子,胡适说自己是女人,一定死心塌地的爱他,是男子也爱他!徐志摩说,汪精卫的眼睛,圆活而有异光,仿佛有些青色,灵敏而有侠气。他们讲了一路的诗,汪精卫是做旧诗的,但他却不偏执,他说他很知道新诗的好处,但自己因为不曾感悟到新诗应有的新音节,所以不曾尝试。
到了盐官,他们步行上岸,在镇海塔下的观潮。
本来徐志摩要请朋友们看夜潮,看过开船回到硖石,一早吃锦霞馆的羊肉面,再到俞桥看枫叶,然后乘早车各自回去。后来任叔永夫妇执意要回去,结果一半往北,一半往南,连徐志摩这位主人,也被往南的拉到杭州去了。去杭州的五人是胡适、曹佩声、徐志摩、马君武和汪精卫。过临平时,徐志摩与曹佩声看暝色里的山形,黑鳞云里隐现的初星,西天边的红霞。“湖心亭畔荡舟看月。三潭印月闻桂花香。”当晚五人在西湖上荡舟看月,到夜深始睡。第二天