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第13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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箭雨之后,方才缠斗的地方倒下了好大一片人,其中只有三百多黑骑兵簇拥着一名衣饰华贵的老者向东边逃窜。铁风军立即追了过去。
胜负在这一刻就已经定下,突利族和舍月族投降,到后来就连莫真族中非凌可切部的部族也开始动摇。但战争还是继续到了黄昏时分。然后,不知从什么时候开始,不知是谁先发觉,面对的只是满地尸首,他们已没有了敌人。
最后的敌人——黑骑兵们下了马,他们中为首的一个怀中抱着埃切可汗,可汗的胸口上插着一支羽箭。三百多蛮兵一起跪了下来,齐声似吟似唱,那歌声浑厚苍凉,有种直透云天的气概。幸军们虽然不通歌意,听到这歌声都不由得有些发怔。
袁兆周低声译给云行天听——
我们无畏的雄鹰,你那真纯的魂灵,莫忘白河你的母亲。
你有染血的双翼,你有蒙尘的眼睛,她有清波为你涤净。
你为自由而飞翔,你为热血而搏击,这是你对她的使命。
冲过了风沙雪雨,飞越了千山万岭,要记得回家的路径!
雄鹰啊,请归去,归去,不要在异乡飘零!
袁兆周道:“这是蛮族的唤灵曲,死在异乡的蛮族魂魄要听到这曲子才可回家。”
云行天道:“让他们投降吧。”便有通译大声将劝降的话传了出去。
一名蛮兵站了起来,回答了什么。袁兆周道:“他们要你安葬埃切的尸身。”
云行天点头道:“我答应了。”
蛮族听到通译的话后站了起来,他们突然齐刷刷地拔出腰刀,三百多片刀刃在阳光下反射出道道炫目的白光。箭手们紧张地又上好了箭,这腰刀却向着他们主人的脖子抹了过去,这一抹的动作如此整齐划一,就好像习练过多次一般,一道道血泉喷出,蛮兵们一个接一个地倒下。刹那间,刚刚站在那里的三百多人已全部倒在了地上。
大草原上从极闹突然转为极静,夕阳照在满地的鲜血上,天地间的一切都被蒙上一层刺目的红光,看得人眼前一阵阵眩晕。干渴的草原吸饱了大量的鲜血后好像涨鼓起来了,脚踏在上面虚浮浮地不踏实,连马都受惊了似的一声不发。只有一只秃鹰在高空盘旋,发出嗷嗷的叫声,那叫声在空旷的原野上空如此凄厉,如此惊心。
杨放只觉得这声音如实质一般扎到了他的脑中,让他感到一种无法形容的剧痛。战事一停,行军和激战了多日的兵士们都撑不住了,倒在那里就睡了过去,有的甚至躺在刚刚被自己杀死的敌人身边。
大地上横七竖八地躺满了人,方才还你死我活厮杀的人们,这时却都那么亲密,那么安详地睡在一起。一眼看上去倒也难辨出谁死谁活。
铁风军却还没有睡下,他们不约而同地走到方才自尽的三百多蛮族跟前,尽管他们杀死了自己那么多兄弟,鲁成仲却发现自己很难恨他们,看着他们,鲁成仲心中有一点敬意,甚至还有一点畏惧。他向身后的部下道:“来,我们把他们葬了。”
他们找了个向北的山坡,把他们的尸首葬了下去,埃切可汗被埋在他们的坟地正中。鲁成仲想:向着故国,环拱君主,他们也可以安心了吧。
安葬安毕,铁风军列队,齐齐向着墓地行了个军礼。鲁成仲对部下道:“这些人虽说侵我国土,杀我百姓,是我等不共戴天之敌,但也真是些好汉子,我们也是云帅的亲兵,兄弟们要记得今日,我们断不能输给了他们!”
铁风军齐声吼道:“铁风军誓与云帅同生共死!”
杨放远远听见他们的吼声,不知为什么,非但不觉得激昂,反倒有些不祥之感。正有些神思恍惚间,身边有亲兵轻唤了一声,他回过神来问:“什么?”
亲兵道:“云帅传各位将军随扈游山。”
杨放心道:这时节光秃秃的山头有什么好看的,只怕是想瞧瞧山势吧。
至云行天帐中,除了云代遥、令狐锋、赵子飞这几位大将军和军师,还有两人在,一是嬴泌和,一是云行风。云行天正与嬴泌和说话,无非是问这年余的战事,还有赢家眼下的情形。
杨放与嬴泌和并肩作战多时,情谊非常,早有心向云行天举荐他,只是他恪守家训,一直不曾应允过。杨放见云行天与他相谈甚欢,心中自然是希望这事就此敲定下来。
云行天正道:“如今虽是大胜,却也是惨胜,南边未定,万事纷纭,赢家向是朝廷重臣,先前闭门谢客还可说是明哲保身,免得搅入乱局之中,如今北方初定,再蛰伏不出就有些说不过去了吧?莫不是我云某德薄能浅,不配请赢公子相助么?”说完又觉得这话太硬了些,便缓了缓口气道,“赢公子便是不为我云某效力,也该为太后分忧不是?”
嬴泌和听话已说到这份上,便也不再拿言语推托,略为沉吟了一会儿,终于回道:“谢云帅谬加青眼,泌和就暂且在云帅帐下听令,只是还需禀过家父。”
“老先生那里,自由云某去说。”云行天笑道,又向杨放道,“如今赢公子麾下有多少人马?”
杨放一听便知是要给嬴泌和定下职分,便道:“泌和这年余收编了不少北方的民军,如今大约有三万步卒。”
云行天想了想,以历来的惯例,统三万步卒的将领,当为副将,不过招揽嬴泌和并不是单为他一人,更是为了笼络嬴氏一族,不妨大方一点,于是道:“便授嬴泌和以将军之职吧。”
嬴泌和正待道谢,袁兆周却插上来说道:“其实云帅帐下,猛将如云,有没有赢公子都不相干。倒是文臣之中,能堪大用的甚少,赢公子家学渊源,世代为朝廷枢相之臣,理起民政来只怕比作战更能见长。不如就请赢公子委屈一下,襄助于我,如何?”
云行天一听便知,袁兆周不愿让嬴雁飞的兄弟得了兵权,也觉有理,便问嬴泌和意下如何。嬴泌和倒似未曾觉出什么,道:“泌和唯云帅之命而从。”
云行天笑道:“好,好,就是如此。”转过头又对一边默不作声的云行风温言道,“小风,你晋将军的事也已定了,回西京就同褒奖的圣旨一同下来。不要怨天哥太狠心,你当初当那个将军听了多少闲话?如今你一步步积战功挣到这个名位,又有谁敢不服?天哥也不怕当着这里的将军们说,云军终归是我云行天的根本,云军断不能落到一个不成材的主将手上,我云家的子弟也没有靠父荫的理。你如今已沉稳多了,天哥心里也就踏实了。小风,你要体会得天哥这番苦心。”
云行风行礼道:“行风过去行事荒唐,至今念起犹惭愧至极。各位副将统领中,功劳才干远胜行风的大有人在,请云帅收回成命,行风实不敢当。”他言语稳重恭敬,云行天却有些怅然若失。
想起当年那个天不怕地不怕的捣蛋鬼,回回闯了祸便跑到自己身边来一口一个天哥地叫,如今却也如此生分了。他自失地一笑,心道:这不正是我惩治他想要的结果么?
帐内诸人中,只有云代遥和袁兆周二人注意到了云行风垂下的眼帘中有一丝阴影闪过。
诸事已毕,云行天便道:“走,我们上山去。”一行人出帐,接过亲兵牵来的马匹,向着雁脊山口而去。
众人随云行天上了雁脊山口北侧的险峰,行到山腰,势已极陡,马匹行来甚是艰难,于是便弃了马,命亲兵们看守,徒步上山。约摸近两个时辰,终至山巅,向下望去,只见群山起伏,峰峦啸聚,如万兵点齐,默立待命,秃岭之中,薄霭重烟,暗藏无限杀机。其间一线细带穿过,掩映于重重丘壑之间,时断时续,若有若无。
云行天指着那山道言道:“五十年前,特穆尔吉的铁骑便是由此进入了中洲。”此言一出,众皆默然,胸中似有酸苦之味难以言述。眼前这万顷山岳恍惚间化为座座坟包,中洲五十年的烽烟纷至沓来,似有从天际地下传来的哀鸣悲恸在耳畔回响。
良久,云行天道:“我们是第一支来到这里的中洲兵马,从此以后再也不许蛮族的马蹄越过雁脊山口一步!”
众人一听,知是谈到了正事,纷纷收束了心思静听。
云行天道:“蛮族在雪拥关受了那么大的挫折,雄兵铁骑不能越雪拥关一步,可知蛮族于攻城毕竟不甚擅长。风涯山脉的险峻远胜厚琊山原,如于雁脊山口筑一坚城,则蛮族日后就只能望山而叹了。”
袁兆周道:“此言极是,当年中洲于蛮族一无所知,全然没想过防范,是以在此全不设防,才叫蛮族如此轻易地横扫中洲。后来兵败,也无力将战线推至这里,今日正该乘胜促成此事。”
云代遥捻须点头道:“是呀,我们这一战,因不能在平原上与蛮族交锋不得不退到厚琊山原,如能在雁脊山口拦阻蛮军,就不需迁移百姓,付出如此惨重的代价。”
嬴泌和亦道:“单单是在雁脊山口筑城是不够的,雁脊山口地势狭窄,城难筑大,所储粮草必不足,能容兵力也少。况且除雁脊山口外,山中尚有小道可通,也要防着蛮军以小队偷越。依泌和所见,当在雁脊山口筑一大堡,为母堡,另在我方一侧凡有小道可通之处建数个小堡,为子堡,以为援。如有蛮族偷袭可一呼而百应,如蛮族强攻母堡,则可以子堡中的兵力粮草支援。如何?”众人听了,都知他对于杰可丹逃走一事始终不能释怀。
袁兆周大为称许。云行天赞道:“泌和在这一带呆得久了,果然想得周道。受了一次挫折便多出许多想法。”云行天这话虽并没有针对令狐锋的意思,但令狐锋听到却立时变了颜色。
赵子飞也道:“既如此,在风南草原上也要有个城池可以储存大批粮食、兵械,训练新兵,收容伤兵才好。”
“也是。”云行天皱了皱眉,道,“哪个城池较好?”
杨放心头一动道:“当初我们围困哈尔可达的那个废城如何?”
袁兆周立时叫好,道:“那是原先的风南府城,是中洲毁于蛮族的第一城,又是云帅大败蛮族的第一阵所在,位置也恰当,正是再合适不过了。”
云行天展颜一笑道:“这趟上山,不虚此行,大家都累了,回去歇息吧。”
令狐锋回到自己的大营,呆坐了半晌,然后向自己的亲兵道:“去,把那女俘给我带过来。”俄顷,捆得严严实实的金发女人被带到令狐锋面前,令狐锋静静地看着她,伸出手去,却在她的面颊前寸许处停住了。片刻,他转身疾行出帐,一边走一边说:“带这女人去军师那里,这是我敬献云帅的。”
云行天正在帐中处置一些赏罚、抚恤事宜,他也很累,但却不想睡,他太过兴奋了,只想找些事做让自己平静一下。
袁兆周向云行天报道:“云帅,方才有飞鸽传书到,说是太后前几天往这边来了,带了几大车酒,说是怕大胜之后将士们无以庆功。”
云行天笑道:“她总是想得周到,几时抵达?”
袁兆周道:“大约明日。”
云行天点头道:“也好,明日大伙都休息好了,把战场打扫一下,我们南移银河边,庆贺一番。”
袁兆周又道:“这次大捷,俘获了不少蛮族女子,大都是蛮族大将的姬妾,云帅看该如何处置?”
云行天道:“依以往旧例,赏给有功将士。”
袁兆周道:“只是,这里头倒有个特别出色的,是令狐将军献给云帅的,云帅就看一看吧。”
云行天气不打一处来,恨恨道:“杰可丹他抓不到,倒给我弄了个女人来,不见。”
袁兆周还是劝他:“云帅就见一见吧。”
云行天不想太过伤了袁兆周的面子,不耐烦地哼了一声,袁兆周知他这是准了,向外传了一声:“将女俘带上来。”
女俘被推进帐篷里的那一刻,云行天提了笔正要在文书上签字,他见到那女人,面上不动声色,手中的笔却不自觉地一抖,滴了老大一滴墨水在纸上。云行天想,这世上竟还有与嬴雁飞不相上下的美女!
袁兆周知云行天已动心,笑道:“晚生已查问过降将,这女人是埃切的六格格,与杰可丹一母所生,名唤漆雕宝日梅。”
云行天看了那漆雕宝日梅片刻。她抬着头,目不转睛地与云行天对视,胸口微微起伏,满脸倔强之色。云行天微微一笑,道:“军师,待会儿太后到了,把埃切的那顶金帐送给太后用,缴的那些珠宝让她先挑一挑,俘来的蛮族女子也都带去给她看看,如有中意的,就留下侍候她吧。”
袁兆周正以为云行天会要了这个女人,听他这么一说,不由怔了一怔。答了声:“是。”便命人把漆雕宝日梅带了出去。
云行天摆了摆手道:“军师这几日也累了,去歇着吧。”
袁兆周却并不告退,犹豫了一下道:“晚生还有一言,请云帅务必听从。”
“什么事?”
袁兆周郑重地道:“云帅一定要在明日杀了沐霖,万万不能让这人回到南方!”
云行天脸色一变,站了起来,似乎想要大喝一声,却又硬生生忍住了,在帐中大步走了几个来回。
袁兆周道:“云帅听见了沐霖前日的话么?蛮族窝里斗,我们也要内斗么?如让此人回了南方,必为我等心腹大患!一统中洲势必会艰难数倍!”见云行天依旧不答,他再道,“云帅也见到蛮族在西京的惨状了吧,如让沐霖回了南方,这便会是我军在京都的景象!”
云行天静立片刻,闷声道:“那也未必,沐霖不是长子,放了他回去,未必不是沐家窝里斗。”
袁兆周摇头道:“换了旁人,自是如此,但沐霖却并非常人所能揣摩……至少他到底为什么来北方与蛮族打这一仗,我便始终瞧不透。放了他太过危险,还是……”
“好了,我会考虑的,你且下去。”云行天打断了他的话。袁兆周还是加了一句:“请云帅务必早做决定!”这才退了出去。
云行天疲惫地跌坐了下来。胜利呀,胜利是极好的,然而随之而来的,为什么却总是这些呢?
云行天一觉醒来,旁边守护的亲兵忙道:“云帅醒了,想是外头吵闹。”
云行天凝神一听,果听得有此起彼伏的呼喝之声,便问:“怎么回事?”
亲兵道:“是太后来了。”
云行天见那亲兵一副心神不定的样子,笑问道:“想去见太后吧?”亲兵不好意思地笑。
云行天挥手道:“去吧!去吧!”亲兵喜形于色地谢过云行天,跑了出去。
云行天出帐,远远地看着嬴雁飞坐于凤辇之中,四面的帏薄具已卷起,她面色苍白,极是虚弱,但清瘦的面容却是惊心动魄的美丽,云行天几乎觉得自己是第一次见到她。
此时日垂阔野,嬴雁飞一手扶着朱纹的肩一手掠了掠发丝,夕晖映得那些散发如同漫天明霞。她远远看到他时微微含笑,那笑意便在他内心深处燃烧了起来。凤辇渐近时,他对上嬴雁飞黑漆漆的瞳人,身上竟微微一热。
云行天坐回帐中,心道:见嬴雁飞如此得兵士爱戴,军师此刻定是忧心得很。只是他自己却沉浸在一种莫名的欣喜中。
当初西京一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