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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杨放匆匆上殿,在云行天的耳畔低语几句。
云行天站起身来,道:“小王爷已经到了,大位不可一日无主,今日且就在大行皇帝灵前扶小王爷即位,待敌军退去,丧期已满,再行登基大礼。”这是题中应有之义,无人提出异议。
诸人立起,殿外重重门户洞开,司礼太监高声宣道:“皇嗣入殿!”
众人伏身跪下,只听得一个脚步声,从殿外走来,一步一步合着音律般轻盈曼妙,听在耳里,如响在心中。
云行天忍不住抬头看去,那女子怀抱婴孩背光而行,光晕里腰身纤纤不盈一握,就这般规规矩矩地走着,已不逊于天魔乱舞的万种风情。云行天心中不期然想起这位王妃的身世来。
幸朝宫廷中有一句话,南沐北嬴,这南沐指的便是安国公沐家,北嬴就是这位王妃的娘家。
嬴家祖籍雪田顾县,这两家从高祖起兵时便是李家的重臣,每代都有子弟为高官,世世与皇室联姻,比如这位王妃的祖母便是难宗之长公主。这两家不同的是,南沐手掌军政重权而北嬴却是以文名传世。
嬴家是幸朝四百多年来最负盛名的书香门第,累世出过二十多位大学士,百多位翰林,嬴家从不介入政治斗争,在皇位之争中尤其不偏不倚,但每任帝王即位后却都极为信任,四百多年来荣宠不衰。
自从蛮族入侵以来,嬴家就闭门谢客,对于上门招揽的各方势力均不在意,嬴氏一族在北方名望极高,自身又是大族,是以也没有人敢强迫于他。
这位王妃闺名雁飞,十三岁起艳声才名就哄传于北方,几乎所有的名门望族都有过提亲之举,但俱被婉拒。据说密王曾亲往求亲亦未成,最后还是皇上下诏赐婚,嬴家才勉强同意。
云行天不由想,这样的美人儿十七岁就守寡确是让人不忍,或许当初嬴家的长辈们已看出密王不长寿才不愿的吧,不过更可能的是嬴家并不看好幸朝的未来,意图把手中的这具稀世奇珍留待心目中的真命天子。
正在胡思乱想间,嬴雁飞已抱着儿子上了殿中的御座,坐在那宽得四不着边的大位上,愈发显得她的身躯小巧玲珑,弱不胜衣。
司礼太监高声道:“行礼……”
众人山呼皇上万岁万万岁,行那三叩九拜的大礼。
云行天拜下,心中多少有些不甘。虽明知眼下还需借用幸朝这块招牌,但对着上头的妇人稚子叩首,还是有些老大不乐意。这样的两个女人小孩凭什么让我来跪他一跪?
他眼角扫到几个白发苍苍的幸朝老臣,见他们目含泪光,叩头叩得虔敬之极,不由摇头,大为不解。幸朝名存实亡五十多年了,这些人还是如此愚忠,真是顽固不化,日后我若称帝,这些人一定会以死相争,虽无大碍,也有些麻烦。什么事情一旦惯了,就好像是天理,这多年来,众人杀来杀去,却都还是奉幸朝为正朔,没有一个称帝的……
耳边司礼太监宣道:“礼成……平身。”
云行天起来弓身道:“承泰殿已收拾好了,皇上可以住进去,王妃如愿陪伴皇上也可同住,宫中诸事由军师总管,王妃如有用度,尽可向军师言说。”
嬴雁飞轻声道了句:“大将军多劳了。”便随指引的太监离去。
云行天向诸臣道:“战事甚急,有职在身的可以散去了。”
当下有人提出:“皇上的年号当拟下吧。”
云行天道:“总要到明年才改元,也不急。拟便拟吧。”当下众人商议一会儿,定下“重光”二字。
云行天正欲离去,却听得有人道:“老臣有话!”老态龙钟的大学士朱丹寒出列,不理云行天,径向上行礼,道:“我朝以孝为先,今皇上已继位,自古母以子贵,臣欲请皇上册封密王妃为太后。”
云行天眯起了眼睛,身后的袁兆周当即辩道:“大宗不可废,朱老是礼学大家,不会连这个都不懂吧?”
按中洲正统的礼法,凡继位的皇帝,名义上都是先帝与先帝嫡后之子,这便叫大宗,不要说是无子皇帝的继子,就是皇帝的侧妃所生,也只能封先皇皇后为太后。
只是这样正统的礼法在实际中已宽大了许多,侧妃所生的皇帝封生母为太后已成惯例,继子如先帝无正宫皇后的封生母为太后的也有不少,只是一定会招来礼学大臣的反对。像朱丹寒这种人本该是最反对这种事的,居然会首先提议,真是奇怪。
云行天一转念,就明白了朱丹寒的用意。不过是想找个人与我抗衡而已,真可笑,难道多了这么个困居深宫的女子,就能让我有所掣肘?云行天不欲在这种无谓的事上与这些老古董们纠缠不休,当下止住了袁兆周,淡淡道:“王妃为皇家延嗣有功,皇上年幼,也需母亲照顾,正该如此。”
此事既是定了,云行天自该往宫里去禀明皇上太后,虽说云行天烦得很,但还有传国玉玺一事,总要说个明白。
传国玉玺是中洲列朝共有的皇权象征,诸次朝代更替都以玉玺为证,李虞明在世时,这玉玺也就是个摆设,不过是在云行天拟好的诏书上盖印而已。但这种东西还是放在自己手中最安心,李虞明死后,云行天便将此物收到自己府上。
当下云行天一边往承泰殿走,一边在心中计划,待会儿见了嬴氏,该如何措辞,才能既让她畏惧,又不失仪。
到殿中,朱纹请他在外厅稍候,自己入内通报。
过一会儿,嬴雁飞从内殿中出来,赐座看茶后,云行天便将方才所议之事告知嬴雁飞,正准备着嬴雁飞相询玉玺之事。谁知嬴雁飞整了整衣裳,突然端端正正地跪在了他的面前。
云行天不免吃了一惊,侧身道:“太后这是为何?”
嬴雁飞并不起身,抬头看他,眼神恳切之至,道:“妾身自幼长在深闺,对军国大事全无所知,于国于民并无半点功劳,小儿更是刚满月的幼婴,怎受得起大将军一跪——这可是要折我母子的寿的,所以就请大将军受妾身的礼,妾身这才好安心些。”
云行天一时不知她是何意,冷然道:“君臣名分有别,太后何必如此?”
嬴雁飞轻笑道:“妾身这个太后,当得马马虎虎,大将军不必认真。再说君臣并非天定,妾身知道将军眼下还用得着我母子二人,妾身也会好好演好我的戏份,只是易地而处,妾身如是将军,也会不忿,所以今后将军跪妾身一次,妾身私下里就跪还将军一次好了。将军还不受妾身的礼,莫非是要妾身一直跪下去不成?”
云行天一时间有些啼笑皆非,君臣大义,无数人为之抛头颅洒热血,竭心尽智……在她口中竟如儿戏一般,云行天扶又不便扶,再跪又并不甘心,也就由着她行了大礼。
看着这个女子认认真真一丝不苟地行着三跪九叩大礼。云行天心中颇有些难言的滋味,这毕竟是世上第一个对自己行这等大礼的人。
嬴雁飞行礼完毕,盈盈站起,她那极柔的腰身款动,如同新荷出水,让云行天看在眼里,心上没来由地一动。
她巧笑嫣然道:“当今之世,若有人可一统中洲,非大将军莫属,妾身母子愿为大将军效力,来日大将军登基之日,封妾身之子一个王侯之类,由我等安度余生,妾身母子便感激不尽了。哦,玉玺也请大将军拿着好了,放在妾身这里也是无用之物。”
“太后说这等话,难道半点也不把幸朝天下放在眼里?”
“幸朝天下?”嬴雁飞面上极为平静,就好像她正在说的是再平常不过的话,“幸朝天下早在五十多年前就已亡了。现下不过是一具行尸走肉而已。妾身断不会做招魂此等无聊事,也决不想我的儿子去做这样的事。”
云行天深望着她,觉得这个小女子有趣之极。他饶有兴味地问道:“太后何以这般断定我能入主中洲?天下大乱多年,群雄并起,其间藏龙卧虎,能者不计其数,更何况北方尚有蛮族对我虎视眈眈。”
嬴雁飞淡淡笑道:“谁得中洲于我母子均无干系,我们落在谁手中便为谁效力。在今日的中洲,我母子还算得上是颗有分量的棋子,只要我们安分守己,开国的帝王只怕都不会愿意背一个杀戮孤儿寡妇的暴戾名声吧!那可是难逃青史的罪名。嗯,只要不落到蛮族手里便好。”
“可眼下蛮族攻城正急呀!”
“蛮族此番攻城,大将军定然有十全的打算,照妾身看来,大将军倒似有意拖着他们……”
“何以见得?”这回云行天是真的吓出汗来了,这是除了少数几个心腹谋臣外无人知晓的机密,却从全不相干的人口中轻巧地说了出来。
嬴雁飞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好像不解他为何如此大惊小怪,道:“蛮族围城一月,市上米价依旧是斗米三钱,若不是囤积了粮食怎能如此?大将军既已事先存好粮草,自是早有准备。”
云行天心头念转:没想到这个计划竟有这么明显的破绽,不过若是市上无粮,百姓慌乱起来,或许守不到今日。蛮族若还有奸细在城中,只怕会被窥破,蛮族会提前撤军,我须早做准备。
他当即起身道:“末将告辞,只可惜了太后不是男儿,若以太后为对手争霸中洲,今生当不愁寂寞。”
嬴雁飞愕然道:“北有蛮族,南有沐家二公子,大将军竟然还愁寂寞?”
云行天闻言先是一怔,继而哈哈大笑,不答而去。
嬴雁飞立在殿门,目送云行天离去,他走得很急,黑色斗篷在他身后烈烈起舞,如同雄健有力的双翼,似乎随时都会振翅高飞一般。
朱纹悄悄地走过来,道:“小姐说的那些话都是真的么?小姐当真甘心么?”
嬴雁飞漫不经心地说声:“啊,甘心?”转身回到几旁,抿了口茶反问道,“如果不甘心的话又能怎样?”
朱纹语塞,嬴雁飞笑笑道:“所以,还是甘心一点比较好。”
云行天来到宫门外,诸人尚在等候,他一边翻身上马,一边向杨放下令:“你速去集结铁风军,并多加人关注城外蛮族动静,一有异状即刻通报。”
杨放道声“得令”正待离去,“慢着!”云行天忽又叫住了他,“你去接太后入宫时见过她吧,你觉得她怎么样?”
杨放被这句话问得摸不着头脑,结结巴巴地说:“她,她很好呀,只是,好像和一般的大家闺秀有点不一样……”
云行天笑笑,挥手道:“你去吧!”杨放急忙离去。
袁兆周问道:“怎么了?太后和大将军说了些什么?”
云行天把方才的对话诉与袁兆周,袁兆周皱了皱眉,道:“大将军信她说的都是真心话么?”
云行天轻笑道:“眼下可能是真心的吧,可若是给了她一个机会,也许她当真能干出点什么来也未可知,不过,我决不会给她这样的机会。只要我不犯什么大错,她就会一直这样安分守己下去吧。至少她和那些蠢人不一样,不会闹些明知无望的乱子……不谈她了,走!”
围城的蛮族大军是五月初八撤走的,撤的时候极为小心,帐篷火光依旧,三万人马离去竟没有发出什么大的响动,若不是城头上百多双眼睛一眨不眨地盯着城外,也许就真不会发觉。
云行天夜半被叫起来到城头,盯着城下,心中算计:比我当初计划的,尚早了十日,蛮族的消耗只怕还未到极限,这下遥叔和令狐锋只怕就要更艰难些了。
城上的将士们大惑不解地望着他,不明白蛮族撤军这样天大的喜事为什么竟使得大将军眉头紧锁。
四月的风南草原,白练似的银河缓缓淌在翠绿的大地上,碧空如洗,草长没胫,正是水草丰美的最好时节,一群群野羊悠游自在徜徉其间,恣意嬉戏玩耍。
突然间它们的耳朵竖了起来,感觉到了某种危险的气息,幼畜们惊慌地叫着,纷纷躲到母亲身下,羊群聚拢到一起,向北飞奔,然而已来不及了,南方几大块黑影压了过来,就好像暴风雨前的乌云落到地上,来势并不如何之快,却有一种威势无可逃避,然后闷雷响起,那是一种让人呼吸不畅的声音,那是几万只马蹄以同样的步伐踏在地上的声音。
上万支箭射了出来,死亡的雨点席天幕地落下,一滴滴红雨落在青绿的草叶上,声声哀鸣回响在草原上空,同伴纷纷倒地,但羊群还在竭尽全力地奔跑。
一些健壮的羊只看上去似已快要奔出箭雨的笼罩,但,北面又有一群黑影出现,这群黑影小一些,可是他们静静地站在那里,已有狂烈的杀气汹涌而来,羊群惊慌失措地站住了,它们已无处可逃。
“上……”马上的骑者抽出了雪亮的弯刀,冲了过去。
只有一名黑衣骑士没有参与这场围猎,他有着铜红色的头发,铜红色的肌肤,披着一件兀鹰羽毛织成的披风,几乎完全透明的瞳人看也不看眼前的热闹。
这,不是他的杀场。此刻他的心中是极为烦闷的,我,格特丹汗的嫡系子孙,埃切父汗的第四子,当今莫真的第一勇者,竟会受挫于这些贱民?事情怎么会成了这个样子?
这次出征,对父汗和自己都是极为重要的。近十多年来,父汗一直都有意入主中洲,但总是被族中的长老以恪守格特丹汗的意志为由反对。
只是中洲已不是不五十多年前的中洲,五十年前的中洲是一群任由宰割的肥羊,而今日的中洲或许还没有成狼,却也长出了尖角、健蹄,有了一战之力。若是这么放任下去,再过上几年,就已不可再控制了。
这次,他率领的是他的直属部族,以他自己的名义而不是以父汗的名义出征,就是想攻下西京,造成即成事态,迫长老们屈服。
出发前,父汗曾握着他的肩,郑重地对他说,“我的儿子,莫真的将来就在于你的胜利!”
父汗话里面的意思让他兴奋不已,这分明是说,这次得胜归来,父汗就会将汗位传给他,虽然多年来他一直很得父汗宠爱,但他的几个兄弟也都各有不凡之处,尤其是那个杰可丹,更是他的劲敌,这还是父汗第一次表露出传位于他的意愿。
为了保证这次出征万无一失,他是极慎重的,先遣了功夫高强的细作潜入西京,再召集了所有他能召集的人马,三万精骑——这是五十年来入侵中洲的最强军力,又选在草深马壮,而中洲却是青黄不接的三月出征,还私下里联络了几支不愿臣服于云行天的中洲将领。
可是他们却遇到了从未有过的最强抵抗。这也罢了,最见鬼的是,西京城外那些看上去鲜嫩的青草却使得马匹和牛羊大批生病,虽经老年牧民的救治活下一部分,但战马力量大减,吃了病过的畜肉后不少兵丁大病。
前几日城中传出消息,说是云行天早已在城中囤积了大量粮草,还有云行天侍卫严密,无从下手,只得刺杀了皇帝云云……至此哈尔可达不得不承认,这次的围城只能是无功而返了。
离开那个怪异的西京城,将士们终于见到了健壮的羊只,总算可以放心地饱餐一顿了。哈尔可达看着部下兴奋的脸,不由喟叹,他多么希望这是在与中洲人的作战中呀,在这样的野战中,中洲的军队会在他的铁蹄践踏下四散零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