残歌-第24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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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里头多有昨夜参与过大婚庆典的,谁能想到一夜之间会生出如此巨变。各样的流言蜚语在人与人间传来传去,每人的眼中都现出飘忽无助的神情,好容易有了皇帝,好容易安定了天下,难道又要来一轮群雄争战,又是五十年的烽火硝烟?
诸将跟在嬴雁飞身后现身于朝天门城头,城下静了一静,然后马上骚动起来,林林总总的骂声、叫声混成杂乱无章的旋风向着城头卷来。下面的军士们见到自家的将官出现于城头上更是群情激愤,挤到在城下最近之处,昂头向上,大叫大喊。
嬴雁飞向身后的太监们挥挥手,宫内传来巨钟的轰鸣,钟声将一应杂音都盖过了。这天籁钟是皇室有极重大事务时才会奏响告之百姓的,平日里几年都难得听到一次,昨日里在云行天登基之时曾响过一次,大婚时也响过一次,加上这一次,短短两日之内却响了三次。
底下终是安静了下来。数名太监走上一步齐声道:“太后有话,着你们推选几个人出来讲话,免得听不清。”
下面的人交头接耳地商议了片刻,云军中很快就推了人出来,云行风告知嬴雁飞那是云家起事的人里边唯一的一名标将,行字辈,名正,没什么能耐,对云行天却是忠心耿耿,虽说至今不过是个标将,但是从无怨言。
别军中还推出人来,一名队长,是令狐军中的,一名统领,是赵军中的。西京百姓却是搅扰了好一会儿,才有一名白须老者,一名青衫文士走至城下。
嬴雁飞向下道:“就是这几位了么?”
下面的人纷纷道:“是,我等受众托,是想问清楚皇上出了什么事?”嬴雁飞便又着太监把那道圣旨念了一遍。底下一片哗然,良久后才安静下来。
云行正抢着道:“我云军是云家子弟百战浴血而建,是因皇上而成,决不为异姓买命!”
嬴雁飞道:“没看见云行风大将军就在这里么?你怎可说是为异姓买命?”
云行正高声叫道:“云行风你这个没良心的,你是中了什么邪,助外人对付自家人?”
云行风道:“我遵的是先父遗命!否则云军诸将为何都会在这城头上!”
云行正一听,接不下去,只是木木地说:“这……怎会?”
令狐军中的队长大叫:“老子从没吃过幸朝的一颗粮,老子就服皇上一个,大将军,你这事做得差了!”
令狐锋冷冷道:“那你是没服过我了,在我手下,真是委屈了。”那队长却是一脸悍意,并不惧怕。
青衫文士道:“皇上固有篡位之嫌,然皇上功高盖世,今日天下全由皇上百战而得,自古以来天下有能者得之,幸室已式微,不知娘娘为何要逆天下人心而动?”
老者道:“娘娘已嫁与了皇上,夫妻同体,何以又要叛之?”
嬴雁飞待他们一一说完,这才朗声道:“大家听我说。我为何要叛项王?项王待我恩情似海,我嬴雁飞亡国遗妇,再醮之女,性命只在项王一念之间。项王若有所求,我又安能相拒?然项王以正后之礼相迎!项王为当今之世的绝顶人物,我一个女人,能得这般夫婿,又有何求?我为何要叛项王?我在幸朝为太后,在威朝为皇后,又有什么分别?”说着说着,声音哽咽,两颗眼泪夺眶而出,她侧头拭去。
杨放看在眼里心头一颤,只因他全然分辨不出这眼泪是真是假。他转头看去,只见诸将面上都微带着冷笑。杨放心道:不是不是,这不全是做戏。
下面的人都不禁想:是呀?她叛项王又有什么好处?
嬴雁飞道:“为什么这些将军们都愿背上叛逆骂名?他们每一人都跟着项王征战多年,情谊极深。为何云老将军仙去之日,尚要命杨放和云行风两位大将军筹谋此事?为什么?他们为项王之臣难道不比做我一个女人的臣子来得痛快?”下面的人都静了下来,听她说话。
嬴雁飞道:“为何我和诸位将军要做这种吃力不讨好的事?是为了中洲千万百姓!”下面又是一阵骚动,云天正忍不住道:“中洲百姓正是因皇上才得以脱离苦海,你这话是何意?”
嬴雁飞道:“有件事各位或不知晓,项王意欲在明年北征蛮族!”又是一阵骚乱。
赵军中的统领道:“征蛮族也是该的呀!”
嬴雁飞道:“征蛮族不是不该,而是不能,项王他太心急,此战太过凶险,就是为此,所以我们才不得不让项王休息些时日。”
云行正道:“皇上做出的决定必然是英明的,一直以来,云军只有听了他的话才得以存活壮大,除了皇上,还有谁可以想得到三年就北平蛮族,南削沐家,一统中洲?我们与皇上一起,必能战无不胜,扬我威朝天威!”
下面的士兵们纷纷叫起来:“就是就是,我们是皇上的战士,只要皇上一句话,我们就可以上天入地,万死无悔!”
嬴雁飞幽幽地叹了口气,道:“你们难道忘了蛮族骑兵的厉害?这才两年不到的时日,你们忘了那些日子是怎么过来的么?无粮无水,无日无夜……”
兵士们想起过去的那一战,都不由得心上一寒,口气也不再如方才般整齐。纷纷杂杂地道:“可我们还是打赢了呀。”“就是,蛮族欺辱了我们这些年,为什么就不该打到他们老家去报仇?”
嬴雁飞道:“那时我们是在自家的土地上,而这回则要到蛮族的地界上去打,你们真的想与蛮族的骑兵在草原上冲锋陷阵么?就算能赢得了,你们有几个能活着回来?想想你的尸骨抛在万里之外的荒草之中,永生永世不得再归家园;想想那里有多冷,雪有多大;想想你们会好几个月只能用干粮充饥!就是你们不怕死,你们想过你们的父老乡亲么?他们最后一点口粮也要被征做军粮。你们出来多少年了,你们的父母还在不在,家里有没有兄弟姐妹,成了家的知不知晓妻子儿女在何方?他们日日夜夜地盼你们回去,或者他们早已死于战火之中不知所终……”
嬴雁飞话还未说完,下面已有了抽泣之声,连云行正也垂头不语。那名令狐军中的队长叫道:“太后别说了,别说了……我们这些厮杀汉子,什么痛楚都是不在意的,就是不能提一个家字。”
嬴雁飞柔声道:“你家里还有什么人?”
那队长道:“家里的老母……我走的时候就生了重病,我为了给她买药才进了军,图的就是那几个安家费。一个小妹妹独自照顾母亲……这些年了……房子早在蛮族入侵那次就被烧了,谁知她们现在在哪里,多半,多半是……”
嬴雁飞劝他道:“那时大多百姓都撤去了南边,平定了南边后曾有查问造册,你去查一查,或者可以找到她们。”
那队长眼眶通红,道:“多谢娘娘。”
嬴雁飞高声叫道:“打了这些年了,大家都该回一回家了,有了军功的将士难道不该祭扫祖坟荣耀乡里?有了伤的兄弟们不该回家好好将养将养?西京父老们也该喘口气了,你们这些年的赋税也够重了,全是因军费太重所致。如今蛮族被赶出风涯山脉,我们在雁脊山中修筑了如同雪拥关一般的雁脊关,蛮族攻不下雪拥关也就攻不下雁脊关!我们为什么还要打仗?只是为了项王他一个人想打仗吗?”
下面方才问罪的汹汹气势顿时溃不成军,云天正与那几人却道:“可项王于中洲百姓有大功!我们决不能看着项王被人所害。”
嬴雁飞不为人注目地笑了一下,道:“这个自然,决无人可以伤了项王。我们这些人又有哪一个敢动项王一根毫毛,我们只是不想让他犯下大错,是以让他休息几年。待他心气平了,自然依旧是我们的项王。”
“空口无凭,叫我等如何相信?”云天正依旧不饶。
嬴雁飞点头道:“这也是。我在此起个誓吧。我嬴雁飞在此当着天地神灵,中洲军民发誓:若云行天不离宫城,我嬴雁飞活着一日,他便是我的夫君,我幸朝的太上皇,我幸朝皇帝的父亲。若我及我儿允人以一指加诸于云行天之身,就是弑夫弑父之人,天下皆可杀之;幸室各位祖皇不能享后世供奉,嬴氏列祖列宗地下不得安宁;李姓绝嗣凄惨难言,大幸灭亡万劫不复!”
如此毒誓一出,再也无人答话。当下云行风道:“你们还不向太后谢罪?”
云军犹豫了一下,齐刷刷地跪下来,旁人见状亦同他们一般。众人参差不齐地道了声:“太后恕罪……”
嬴雁飞松了口气,道:“不必,请起。”
杨放在一旁道:“百姓们先退出去,各家将军下去将各家的兵带回去,不要打乱了编制。从正街上有序缓行,不要乱跑……”
各人自依他所言忙碌,朝天门下人群渐渐消散。朱纹上前一步扶住嬴雁飞悄声道:“小姐,还撑得住吗?”
嬴雁飞一把抓住了她的手,朱纹触之一抖,只觉得有如寒冰。朱纹道:“小姐,我们走吧?”
嬴雁飞道:“不,再等一会儿。”直至人流散去十之七八,嬴雁飞这才命众将各自回府,自己回宫里去。
下了朝天门,服侍嬴雁飞上了宫里的小轿,朱纹悄声道:“小姐,你的手怎么这么冷?我看你说话的神情就觉得不对劲。”
嬴雁飞苦笑道:“你怎么看出来的?我还以为装模作样的功夫天下第一呢!”
朱纹嗔怪地瞧了她一眼道:“奴婢服侍小姐多少年了?”
嬴雁飞神色郁郁地看着窗外道:“我怕,我真的怕。方才下面有五万多人呀。他们要发起狂来,顷刻间就能把我撕碎了。”
朱纹听了这话也是心上一寒,过了半晌方道:“那年小姐在西京的时候,蛮族的大军就在几步之外,却也没见小姐这么怕过。何况,还有唐将军率人守在下面。”
“那不一样。”嬴雁飞说了这句,却又顿住了,过了好一会儿才道,“你知道为何那些将军们骂我时,我不生气么?”
朱纹问道:“为什么?那时我恨不得把他们的嘴巴撕烂了!”
“因为他们说得对。”嬴雁飞把头往后一靠,闭上眼睛,如同梦呓般道,“我就是个娼妇,既无廉耻亦无信义,只唯利是图。自家做出来的事,就不要怕人说,这是云行天说过的话……”
朝天门城上城下之人俱去了,城头上昨日升起的云行天威朝大旗无声无息地降下。
“朝生而暮死,是言蜉蝣的话,用来说这大威朝,倒也合用。”指点太监们降旗的人有些感慨地说道。“袁先生说的是,若是太后命人将之列入正史的话,就会是中洲史上最短命的王朝了。”
袁兆周转过头去看来人,笑道:“泌和怎么上来了,你正该忙得很,怎的如此有闲?”
嬴泌和笑笑道:“只是觉得有些怪,昨日这些人在这门楼下对项王欢呼如潮,都恨不得为他而死。而今,同是这些人,同是这处门楼,太后几句话之下,就此散去,这人心,到底是个什么东西?”
袁兆周挥手着太监们抱旗而去,向下望道:“也没什么好奇怪的,人心向来是于我有利者顺之,于我不利者反之。中洲这些年好比是遍体鳞伤倦极了的人,项王好比是一剂回神汤,人喝下去不觉得累也不觉得疼,药劲一撤就挨不住了,只想休息。”
嬴泌和点头道:“是呀,不过项王真是了不得的一剂药,当年中洲糜烂成那个样子,都能让这些人与蛮族舍生忘死地斗。和蛮族最后决战时,人人为之效死的气势,至今念起,都难以忘却。”
袁兆周淡淡道:“刚不可久,原先中洲外邪入肤,必用猛药,孤注一掷只求保全性命,如今既活了过来,自然要好好调养,有听说过人生了病只用一味药的么?既不好用了,便只好换掉。”
嬴泌和听这话只是苦笑,笑了一会儿,神色黯然道:“袁先生是堪透世情的人,狠得下心。可我心里从杨将军找我讲话起就没舒坦过。就算我跟了项王只两年不到,还是……唉,项王这人是天生的王霸之姿,只要与他见过,就没法忘记的。”
袁兆周仰首看天叹道:“过去这九年,我全部心血都在他身上,谁知会有这样的结果?项王他太苛了,待人苛,待己更苛,他的心性太高,叫人都跟不上。项王好比严父,不许人玩耍游戏,只着人一味用功。用功固是极好的,对小儿的将来也是要紧的,可过犹不及,小儿心性多是好逸恶劳的,日子一久,自然便生怨意。太后好比是慈母,慰其伤痛,投其所好,自是让小儿乐意亲近。唉,天下之事,就是如此,你辛苦得来的,往往叫旁人一伸手就拿了去。”
嬴泌和点头道:“确是如此。太后让我把项王的姬人们都迁到他现下住的紫晨宫里去,还着我将他项王府里的一物一件均按原样挪过去,先生瞧这妥当么?这来来去去的只怕是会被人发觉。”
第十二章 紫晨宫
“按她的话做吧,项王眼下正是最难受的时辰,有相熟的事物在身边总归好过些,我们总不成让他连点散心的事都没有吧?”
云行天在这紫晨宫中呆了多少时日,他自己也懒得记忆,自从他的项王府被整个搬到紫晨宫里后,他就如同在府里偶尔闲暇时一般,和姬妾们下下棋,看看歌舞,逗逗两个小女儿玩耍,兴致上来了还喝点酒,不过做的最多的事就是睡觉,他总说过去十多年都没有好好睡过,眼下正是该补上的时候。
这一日他在正在高枕大梦,突然觉得床前站了个人,不耐地挥挥手道:“走开走开,叫你们不要进来。”可那人没有动,云行天抬眼一看,怔了一怔,再揉揉眼,嬴雁飞站在他的床前。
云行天一笑道:“是你呀,我听人转过你的话了,在城头上的那一篇,还有在暖曦阁里的那一篇,真是绝妙好辞呀。过去老说你在做看客,如今亲自披挂上阵了,倒也是唱作俱佳。我那天可是为此浮一大白呢!”
嬴雁飞眼神柔柔地看着他道:“你不要这样子,我知道你心里不痛快。你是英雄豪杰,可以征战于天下,而我是妇人女子,只好用阴谋诡计。”她说着说着有些激动了起来,这些话好似闷在心中许久了,此刻越说越急,“不要觉得不公平,上天生你为男生我为女,便是对我最大的不公平。我做了你那么久的棋子,我们换一换,你做几年我的棋子,好不好?让我们重新来过一次,好不好?”
云行天眼神一闪,道:“你要怎样重新来过?”
嬴雁飞道:“你给我十年的时间,我还你一个人强马壮,粮丰物阜的中洲,那时你再出来一刀把我杀了,去做你未竟之事。那时你也只有四十岁,尚是壮盛之年。”
云行天冷冷地笑道:“你还真是为了中洲百姓天下苍生啊!”
“不。”嬴雁飞道,“不是,我只是不想一生一世做旁人手中的棋子,我只想自己做主,哪怕只一天,哪怕只一刻。”
云行天从床上坐起来,伸出手去抚了抚她的鬓发道:“听说你道我还是你的丈夫?”
嬴雁飞点点头,云行天道:“那就做一点夫妻间应做的事吧!”他一把把嬴雁飞拉倒在床上。嬴雁飞没有半点挣扎,虽说云行天现在的力气未见得及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