曾经深爱过-第2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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我连胡子都没刮便上飞机,空中侍应生照例对头等舱客人服侍周到,我伸直双腿睡觉。
多年来我习惯在飞行中休息,因为一下飞机要即刻去开会。
这次我闷闷不乐。
我在检讨我们的婚姻。
我们一直是对模范夫妻,两个成熟与独立的人因爱情结合在一起,又早早决定不要后
裔。她有她的事业,我有我的事业,在必要时又可以互相扶持。这样理想的关系,毛病出在
哪里?
搜索枯肠,也不记得她曾经说过对这段婚姻有什么不满的话。
我气愤、怨怼,胸中似有一团慢火在烧:多少女人为丈夫出生入死还紧守岗位,我有什
么地方失职,她要离我而去来惩罚我?
落飞机时喝的酒有点上头,空旷地方风急,我扯一扯大衣。
“周至美。”有人叫我。
腔圆音正的京片子。
这还有谁呢,我转过身来。
“马利安威廉斯。”我叫她。
“卫理仁,跟你说多少次,我的名字叫卫理仁。”
“好好,”我说:“你怎么接我来了?”
她很诧异,“周,你喝酒?”
“是。”
“你是从来不喝的。”
“怎么会来接我?”
“因为过几天我同你一起回去。”马利安说。
“你调职?”我说。
“我升了。”
“该死,你此刻是我上司?”
“正是。”
“让我看清楚你。”我扶着她双肩。
她金发熨得很蓬松,灰色猫儿眼,三围略宽,但正因为身上有肉,才更像个女人,看上
去似时装杂志上的模特儿。
这样标致的洋女,对我倾心已不止一两年,利璧迦不是不知道的,但我不是个随便的男
人,我从不曾动过马利安的脑筋。
利璧迦利璧迦,你还要我怎样。
“周,上车呀。”
我仍然不想放纵自己,继续拒绝马利安的柔情蜜意。
开完会我同她去吃饭。
马利安是英美混血几,在纽卡素出生,于匹兹堡长大,她说她一生与工业城脱不了干
系,父母离异后,她似人球般被双亲在两大洲踢来踢去,终于在大学学得一口好中文,能书
能写,自此在东南亚的分公司打出一个局面来,因兼有管理科文凭,老板很重用她。
她一直喜欢我,有心事都告诉我。
马利安的母亲有一句名言:“别的女人在男人处得到归宿,我自男人处得到玷辱、羞耻
及失望。”
讲得多了,马利安牢牢的记在心头,不肯嫁人,一下蹉跎,今年已有甘八九岁。
她有个天真的想法,认为东方男性比较高贵.心情好的时候,我也曾同她打情骂俏:
“但马利安,你若以为中国男子都似我,你就错了呢。”
晚餐的时候,我向她诉苦:“马利安,你说我有何不妥?”
“你?周,你永远是我心目中的偶像,”她握紧我的手,“任何时候,只要吹一下口
哨,我便跟随你,水深火热,在所不计。”
利璧迦,听见没有?
“你认为我有没有缺点?”我说“有,你不肯同我鬼混。”马利安说。
“不,说正经的。”
马利安说:“每个人都有缺点,不是相处长久不易发觉,这样吧,我们先同居六个月,
然后我告诉你,你有何不妥。”
“马利安。”
“叫我卫理仁,周,我爱中国简直爱疯了。”
我说:“拿着超级大国的护照来爱中国,是最容易不够的事。”
“你不信我?”她问。
我情绪低落,声音发呆,也无心再与她聊下去。尽喝着闷酒。
“周,有什么不对?”
“大大的不对。”
“说来我听。”
“大英帝国追我欠税,老板嫌我工作不力,父母怪我不孝,我的妻子失踪,我自己又为
回归的问题彷徨。”
“周,你总不肯同我正经地说话。”她嗔说。
我抚摸她柔软如丝的金发。起码有一半以上的金发是漂染的,但在根部一定看得见新长
出来的深色发脚。
马利安这一头金发越到根部越是透明细丝,假不了。
“周,今夜到我家来,我煮咖啡给你吃。”
我想了很久,才说:“今夜我醉了,改天吧。”
她觉得很不是味道,脸上有不欢之色。
马利安把我送回旅馆,我倒在床上,默默地拉上被褥,看着天花板良久,终于闭上疲倦
酸痛的双眼。
我梦见利璧迦在我身边徘徊。
我可以察觉到她的衣裙悉萃,她有到我房中来找书看的习惯,并不太过轻手轻脚,但也
不致把我惊醒,我至多转两个身又堕入梦乡。
我梦见我伸手拉她,她低头看床上的我,她微笑着。
醒来知是梦,不胜悲。
我从来没有梦见过她,以前她一直在我身边。
至此我已没有教育利璧迦的意图,我开始焦虑,只希望她平安回来。
开了三日会,我都忍耐着,没有打电话回家。
临走那一夜,我拨了家中号码,等着回音。
电话响了许久许久,没有人来应,自动切断。
我以前也从来没在出门时婆婆妈妈,做过这种事。
我尚想再拨,马利安进我房来,我只得放下话筒。
“要走了,一点钟飞机。”她催我。
她很兴奋,久已向往东方之珠,来不及要穿着比坚尼泳衣躺在白色游艇甲板上晒成金
色,认识城内著名富有的花花公子,与他们把臂共游太平山,吃活捉的海鲜,喝水杯装的拔
兰地,坐豪华大汽车,一切像香烟广告中的剧情。
也许我把她想得太幼稚,直觉上金发美女全部是浮浅的。
马利安的一口标准北京话能帮助她去到更高更远的地方,我不能小觑她的志向。
在飞机上她问:“你在想什么?”
“还不是立方氮化硼。”
“周,你可以与它结婚了。”
我呆呆的看着手上的报纸,没有作出往日俏皮的回答。
“周,你精神不太好,开到茶蘼还是怎么的?”中文到底是精妙的语言,洋人说得再
好,也还有会错意的地方,马利安又特别爱用成语、诗词,以及北方的歇后语,炒成一碟,
有时候不大消化,但往往引来意外的效果,十分谐趣。
“你为谁骇然销魂?”她又问。
我长长叹息一声。
“看样子,你为她叹十声呢,”马利安问:“她是谁?”
“立方氮化硼。”
“多长多动听的闺名。”马利安说:“中国人打算采用它吗?”
“太贵了,全球都只可以作小规模实验。”
“我真不明白,这项伟大的发现至今也有二十多三十年,为何无人推广。”
“因为钱已全花在先进武器上。”我用报纸遮住头。
“你打算去装置这部机器?”
“一共十部。”
“维修?”
“也是我。”
“要多久?”
“还要看着它的生产过程做报告,一年少不了。”
“周,带我去中国东北。”她兴奋。
“只怕我不带你,公司也会派你去的。”
“天气如何?”
“冷。”
“比赫尔辛基如何?”她侧侧头。
“那是你去过最冷的地方?”
“是。”
“简直可算四季如春。”
“我不相信。”
“欢迎实地观光。”
“周——”我故意扯起轻微的鼻鼾。
我心中挂住的,还是利璧迦。
也许她已经到家了。
这一程飞机简直坐老人。
我匆匆取了手提行李奔离飞机场,马利安大急,追出来要声讨我。
我对她喊:“外面自然有人接应你。”
跳上车,我着司机直驶回家。往日如果时间还这么早,我非得回公司做功课不可。
但今日我要赶回去。
到家,我发觉门廊前一盏灯开着,心便突一跳。利璧迦习惯开亮这盏灯等我回来,我用
手大力按几下铃,电子门铃的组合是“爱是至奢华的一件事”这首歌头一句。
我等不及用锁匙开门进去。
鼻中闻到清微的幽香,她惯用的香水。
“利璧迦。”我一路寻过去。
厨房中咖啡壶的蒸气在卟卟顶动,漫溢温馨,小烤炉里有芝士吐司,我心爱的食物。
“利璧迦。”我完全松弛,相信她已经回来。
她心爱的一件旧毛巾浴袍搭在书房中,我踏入浴间,有淙淙水龙头声,“利璧迦。”
我冒昧推开磨砂玻璃门,几乎听见她应我的声音:至美,是你?”
浴缸里冒出一阵蒸气,却没有人。
我冲出客厅,“利璧迦,利璧迦。”我疯狂地叫。
我在沙发前煞住脚步,安乐椅上坐着一个人,背着我,一边抽烟一边在喝咖啡。
我厉声问:“谁?”
他很戏剧化的转过身子,对正我。
是小郭,这人故弄玄虚,戏剧化得不似真人。
“你。”
“可不就是我。”
“利璧迦呢。”我向他要人。
“她没有回来。”
“什么?”我嗥叫起来。
“她不会回来了。”
“你混说什么?她明明在这里,你看,点心已经做下,她准备淋浴……她人呢?”
“这是我布局的。”他喷出一口气。
我咆吼,声嘶力竭地扑过去,因为势道太猛,我们两条大汉连椅子一齐撞倒在地上,作
滚地葫芦。
“为什么?为什么作弄我?”
他的脖子被我扼住,透不过气来,“喂,喂,周至美,我不过是要看看你是否,咳咳
咳,喂,你是否真的想念她松手松手,要闹出人命来了,放开我”他挣扎。
我脑海中一片空白,不由自主地松开他。
他爬起来,坐沙发上喘气。
我跌坐在墙角,用手掩着面孔。
“看样子你倒还留恋她。”小郭边抚着脖子。
“你放什么屁,我们八年夫妻。”
他自公文包里取出一叠纸张,递给我,“要得七十五分以上,才算好丈夫。”
“什么东西?”我拾过翻阅。
“测验你是否有资格做个好丈夫。”
“笑话。”
“并不那么好笑,你有无胆量一试?”
“当然。”
小郭给我一支笔。
像份试卷一样,上面密密麻麻写着问题。
我阅第一题。
她的芳龄。
我立刻写三十。随即犹疑,抑或是甘九?慢着,我比她大三岁,我三十三。她应当是三
十。
我看第二条问题。(二)她换了身份证没有。
神经病,我怎么知道,这同做一个丈夫有什么关系,我打一个交叉符号。(三)她公司电
话号码是什么。
号码在我公司的自动拨号机内,我并没有把它背熟,又是一个叉号。(四)她心爱的颜色
是什么。
我抬起头来问小郭:“开什么玩笑?”
小郭凝视我,“周至美,你一向以老成持重驰名,就算我偶尔开你一次玩笑,也无伤大
雅,请继续看下去。”
心爱的颜色。白?(五)她的生日。十二月三十号。
(六)上次见她的父母的日子。半年?(七)她常用的香水。
叫什么?那只清如晨露的香氛。(八)什么地方买衣服。全世界吧。(九)爱吃的食物。三
文治?我们是便食之家。
(十)吸烟否?自然吸的。(十一)有无阅读习惯。有,常到我房来取书。(十二)家中订阅
哪几份报纸。不知道,我只在公司看西报。(十三)她阅何种杂志?妇女杂志。(十四)她身份
征号码。我背不出来,但税单上有。(十五)家中电费若干,一千元?(十六)家中有几扇门。
神经病。
(十七)女佣月薪若干。两千?(十八)每月家用若干。我们根本没有基本开销,每年年终
我写张支票给利璧迦,就是那样。
这小郭走火入魔,无缘无故调查起这种琐事来。
我看下去。(十九)她最渴望什么?女人都喜欢钻饰。
(二十)她上次升级是几时。升什么,她做份工作也不过是为消遣,有个地方去坐着。
我继续看下去,(二十一)她的朋友是谁。不过是些太大小姐。(二十二)她的敌人是淮。
也不过是些太太小姐。
(二十三)她的嗜好。这真难倒我,我不知道。
小郭看我答到这里,冷笑,摇头。
“干什么?”
“周至美,周至美,你对这个家一无所知,你甚至不像是住在这个家里的人。”
“胡说。”
“事实胜于雄辩,所以我叫你做这个测验。”
“有多少男人似你这般婆妈罗嗦?男人是做大事的,我又不是管家婆。”
“你上次送花给她是几时?”
“好端端送啥子花,”我恼羞成怒,“反正到了那一天,少不了你的花圈就是。”
“周至美,你们夫妻俩为什么分房?”
“因为她怕我需索无穷!”
“别闹意气,从实招来。”
“你问这些私人的问题干什么?”我大声说:“我付你酬劳,叫你找利璧迦,你到底找
到没有?”
“没有。”
“无用之徒。”
“找到又如何?”
“求她回来。”
“不怕她再走?”小郭咄咄逼人。
我瞪着他。
“如果你着紧她,总得找出她出走的理由,免得重蹈覆辙。”
我百分之一百泄气。倒在沙发上。
“周至美,你不关心她,你连她岁数都搅错,她只有甘九岁,不是三十岁,很多女人会
为了这一年同你拼命,还有,她生日不在十二月三十,在甘九号。她心爱的颜色是黑色,你
只要拉开她的衣柜便知道,根本没有其他色素的衣服。她常用朗凡的香水‘晨曦’,她心爱
的读物是国家地理杂志——”“你怎么知道?”我坐起来,瞠目结舌。
“老周,正如你说,我是收取酬劳的。”
国家地理杂志,这个名词仿佛敲响了什么。
我陷入沉思中。
是的,我听利璧迦说起过。
是那么一个晚上,她慵倦的靠在床上看电视中的沙漠探险历奇纪录片,我在找领带。
忽然听得她说,她希望跟随国家地理杂志的探险队出发去天之涯海之角,“我只要带着
我那罐金色的润面霜,就可以出发了。”
我当时忍不住笑为两截。
女人!一边幻想去满布毒蝎的黄沙地,一边忘不了美容,还希祈她们做什么大事?
跟着她说:“怎么,你不相信我会走?”
我记得我说:“他们不会要你的。”
她没有回答我,眼神转回到电视机旁。
现在想起那几句对白,忽然一点都不好笑了。
有迹象,是早有迹象的,小郭说得对,我可能是有点粗心,但那是因为我把全部功夫用
在事业上呀,男人勤力做事,还不是为了家庭。我百感交集,说不出话来。
忽然之间鼻子发酸,如一个受了委屈的孩子。
“你们根本不了解我。”
“你了解你自己吗?”
“小郭,不要再逼我。”
‘问卷上还有七十多条问题,你留着慢慢看吧,我保证你答不到十条。”
“小郭,她人呢。”
“我不知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