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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5章

大秦帝国之二-国命纵横上-第15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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邑士子张仪,参见魏王。”  魏惠王却大皱眉头,冷冷问:“张仪,你是魏人,却为何身着秦人衣色?”  这突兀奇特的一问,殿中无不惊讶!孟子不禁感到好笑,身为大国之王,妇人一般计较穿戴服色,真乃莫名其妙。此时却见张仪不卑不亢道:“张仪生地乃魏国蒲阳,与秦国河西之地风习相尽,民多黑衣。此无损国体,亦不伤大雅。”  “此言差矣!”丞相公子卬深知魏惠王心思所在,觉得由自己出面更好,便指着张仪高声道:“魏秦,世仇也!目下正当大魏朝野振作,图谋复仇之际,魏国子民便当恶敌所好,尚我大魏本色!一介士子,就敌国服色而弃我根本,大义何在?”  张仪满怀激情而来,迎头就碰上这令人啼笑皆非的一问,心中顿时腻歪,及至听得这首座高冠大臣振振有辞的滑稽斥责,不禁哈哈大笑:“公之高论,当真令人喷饭。若以公之所言,秦人好食干肉,公则只能喝菜汤;秦人好兵战,公则只能斗鸡走马;秦人好娶妻生子,公则只能做鳏夫绝后了;秦人尚黑衣,公也只能白衫孝服了?”  话音未落,大殿中已轰然大笑!魏惠王笑得最厉害,一口酒“噗!”的喷到了下手公子卬的脸上。公子卬面色胀红,本想发作,却见魏惠王乐不可支,顿时换了一副面孔,竟也一脸酒水的跟着众人哈哈大笑起来,于是禁忌全消,大殿中笑声更响了。  魏惠王向孟子笑道:“孟老夫子,如此机变之士,常伴身边,倒是一件快事呢。”  孟子带着揶揄的微笑:“魏王高明。此子,当得一个弄臣也。”  张仪本傲岸凌厉之士,长策未进却大受侮辱,不禁怒火骤然上冲,欲待发作,脑海中却油然响起老师苍老的声音:“纵横捭阖,冷心为上”,瞬息间便冷静下来,正色拱手道:“魏王为国求贤,大臣却如此怠慢,岂非令天下名士寒心?”  魏惠王哈哈一笑却道:“张仪啊,孟夫子说你乃纵横策士,但不知何为纵横之学?”  “魏王,”张仪见涉及正题,精神振作,肃然道:“纵横之学,乃争霸天下之术。纵横者,经纬也。经天纬地,匡盛霸业,谓之纵横。张仪修纵横之学,自当首要为母国效力。”  “经天纬地?匡盛霸业?纵横之学如此了得?”魏惠王惊讶了。  孟子却冷笑着插了进来:“自诩经天纬地,此等厚颜,岂能立于庙堂之上?”  “孟夫子此话怎讲?倒要请教。”魏惠王很高兴孟子出来辩驳,自己有了回旋余地。  孟子极为庄重:“魏王有所不知。所谓纵横一派,发端于春秋末期的狡黠之士。前如张孟谈游说韩魏而灭智伯,后如犀首游说燕秦。如今又有张仪、苏秦之辈,后来者正不知几多?此等人物朝秦暮楚,言无义理,行无准则;说此国此一主张,说彼国彼一主张,素无定见,唯以攫取高官盛名为能事。譬如妾妇娇妆,以取悦主人,主人喜红则红,主人喜白则白;主人喜肥,则为饕餮之徒;主人喜细腰,则不惜作践自残;其说辞之奇,足以悦人耳目,其机变之巧,足以坏人心术!此等下作,原是天下大害,若执掌国柄,岂不羞煞天下名士?”孟子原是雄辩之士,一席话慷慨激昂义正词严,殿中竟是一片默然。  魏国君臣虽觉痛快,却也觉得孟子过份刻薄,连死去近百年的“三家分晋”的功臣名士张孟谈也一概骂倒,未免不给魏国人脸面。然则,此刻却因孟子对的是面前这个狂士,便都不做声,只是盯着张仪,看他如何应对?  事已至此,张仪不能无动于衷了。他对儒家本来素无好感,但因了敬重孔子孟子的学问,所以也就井水不犯河水,今日见孟子如此刻薄凶狠,不禁雄心陡长,要狠狠给这个固步自封的老夫子一点颜色!只见张仪悠然转身对着孟子,坦然微笑:“久闻孟夫子博学雄辩,今日一见,果是名不虚传也。”  “国士守大道,何须无节者妄加评说?”孟子冷峻傲慢,竟不屑地回过了头去。  突然,张仪一阵哈哈大笑,又骤然敛去笑容揶揄道:“一个惶惶若丧家之犬的乞国老士子,谈何大道?分明是纵横家鹊起,乞国老士心头泛酸,原也不足为奇。”  此言一出,孟子脸色骤然铁青!游历诸侯以来,从来都是他这个卫道士斥责别人,哪有人直面指斥他为“乞国老士子”?这比孔子自嘲的“惶惶若丧家之犬”更令人有失尊严!孟子正要发作,却见张仪侃侃道:“纵横策士图谋王霸大业,自然忠实与国,视其国情谋划对策,而不以一己之义理忖度天下。若其国需红则谋白,需白则谋红,需肥则谋瘦,需瘦则谋肥,何异于亡国之奸佞?所谓投其所好言无义理,正是纵横家应时而发不拘一格之谋国忠信也!纵为妾妇,亦忠人之事,有何可耻?却不若孟夫子游历诸侯,说遍天下,无分其国景况,只坚执兜售一己私货,无人与购,便骂遍天下,犹如娼妇处子撒泼,岂不可笑之至?”  “娼妇处子?妙!”丞相公子卬第一个忍不住击掌叫好。  “彩——!”殿中群臣一片兴奋,索性象酒肆博彩般喝起“彩”来。  魏惠王大感意外:这个张仪一张利口,与孟老夫子竟是棋逢对手!便好奇心大起,笑问张仪:“有其说必有其论,‘娼妇处子’,却是何解啊?”  张仪却是一本正经道:“鲁国有娼妇,别无长物,唯一身人肉耳。今卖此人,此人不要。明卖彼人,彼人亦不要。卖来卖去,人老珠黄,却依旧处子之身,未嚐个中滋味。于是倚门旷怨,每见美貌少妇过街,便恶言秽语相加,以泄心头积怨。此谓娼妇处子之怨毒也。”  “啊——!”殿中轻轻地一齐惊叹,臣子们一则惊诧这个年轻士子嬉笑怒骂皆成文章,二则又觉得他过分苛损,大非敬老之道。  魏惠王正自大笑,一回头,孟老夫子竟是簌簌发抖欲语不能,便觉得有点儿不好收拾。孟夫子毕竟天下闻人,在自己的接风宴会上被一个无名士子羞辱若此,传扬开去,大损魏国!想到此处,魏惠王厉声道:“竖子大胆,有辱斯文!给我轰了出去!”  “且慢。”张仪从容拱手:“士可杀,不可辱。孟夫子辱及纵横家全体,张仪不得不还以颜色,何罪之有?魏王莫要忘记,张仪为献霸业长策而来,非为与孟夫子较量而来。”  魏惠王愈发恼怒:“阴损刻薄,安得有谋国长策?魏国不要此等狂妄之辈,轰出去!”  “既然如此,张仪告辞。”大袖一挥,张仪飘然而去。  绯云在客栈忙了大半日,先洗了张仪昨夜换下的衣服,趁晾衣的空隙收拾了行装,清理了客栈房钱,直到晌午过后还没来得及吃饭。一想着公子要在大梁做官,绯云就兴奋不已。在张家多年,绯云深知老夫人对公子寄托的殷殷厚望,大梁之行一成功,公子衣锦荣归,那张家就真的恢复了祖先荣耀!老夫人便可搬来大梁,绯云自己也能在这繁华都市多见世面,岂非大大一件美事?渐渐的日头西斜,衣服晒干了,张仪还没回来。绯云想,迟归便是吉兆,任官事大,岂能草草?如此一想,便将行装归置到轺车上,赶车到客栈门前等候张仪,免得到时忙乱。  正在等候,便见张仪大步匆匆而来。绯云高兴地叫了一声“张兄!”却见张仪一脸肃杀之气,不禁将后面的话吞了回去。张仪看看绯云,倒是笑了,“走吧,进客栈吃饭,吃罢了上路。”  “你还没用饭?那快走吧。”绯云真是惊讶了,便将轺车停在车马场,随张仪匆匆进了客栈大堂。  刚刚落座,一个小吏模样的红衣人走了进来,一拱手便问:“敢问先生,可是张仪?”张仪淡淡点头:“足下何人?”红衣人双手捧上一支尺余长的竹筒:“此乃敖仓令大人给先生的书简。”张仪接过,打开竹筒抽出一卷皮纸展开,两行大字赫然入目:“张兄卤莽,咎由自取。若欲入仕,我等愿再做谋划。”张仪淡漠地笑笑:“烦请足下转复敖仓令:良马无回头之错,张仪此心已去,容当后会。”红衣人惊讶地将张仪上下反复打量,想说什么却终于没有开口,径自转身走了。张仪也不去理会,自顾默默饮酒。绯云灵动心性,看样子便知道事情不好,便一句话不问,只是照应张仪饮酒用饭,竟连自己也没吃饭都忘记了。  从客栈出来,已是日暮时分。绯云按照张仪吩咐,驾车出得大梁西门,却再也不知该去哪里?便在岔道口慢了下来。  “绯云,洛阳。”张仪猛然醒悟,高声笑道:“让你去看个好地方,走!”  绯云轻轻一抖马缰,轺车便顺着官道向正西辚辚而去。见张仪似乎并没有沮丧气恼,去的又是自己做梦都不敢想的王城洛阳,绯云也高兴起来,高声道:“张兄,天气好吔。晚上定有好月亮,赶夜路如何?”  “好!”张仪霍然从车厢站起:“月明风清,正消得闷气!”于是扶着伞盖铜柱,望着一轮初升的明月,挥着大袖高声吟哦起来:“北冥有鱼,其名为鲲。鲲之大,不知几千里也!化而为鸟,其名为鹏。鹏之背,不知几千里也!怒而飞,其翼若垂天之云……水击三千里,抟扶摇而上者九万里也——!”  “张兄,这是《诗》么?好大势派!”  张仪大笑:“《诗》?这是庄子的《逍遥游》!‘天之苍苍,其正色邪?其远而无所至极邪?’大哉庄子!何知我心也?”  绯云一句也听不懂,却莫名其妙地被那一串“三千里”“九万里”“水击”“垂天”一类的很势派的辞儿感染得笑了起来,飞车在明月碧空的原野,竟是觉得痛快极了!  六 函谷关外苏秦奇遇  从洛阳王城回来后,苏秦一直闷在书房里思忖出行秦国的对策。  自觉胸有成算,他走出了书房,却发现家人似乎都在为他的出行忙碌:苏代苏厉两个小弟为他筹划文具,上好的笔墨刀简装了一只大木箱,还夹了一叠珍贵的羊皮纸;在外奔波经商的大哥竟然也回来了,从洛阳城重金请来两名尚坊工师,将周王特赐的那辆轺车修葺得华贵大方,一望而知身价无比;利落的大嫂与木讷的妻子给苏秦收拾衣物,冬衣夏衣皮裘布衫斗篷玉冠,也满荡荡装了一只大木箱。  “好耶!二叔终归出来了,看看如何?”大嫂指着衣箱笑吟吟问。  “有劳大嫂了,何须如此大动干戈?”举家郑重其事,苏秦很是歉疚。  “二叔差矣!”大嫂笑着拽了一句文辞儿:“这次啊,你是谋高官儿做,光大门楣,不能教人家瞧着寒酸不是?你大哥老实厚道,就能挣几个钱养家。苏氏改换门庭,全靠二叔呢!”  苏秦不禁大笑:“大嫂如此厚望,苏秦若谋不得高官,莫非不敢回来了?”  大嫂连连摇手,一脸正色:“二叔口毒,莫得乱说。准定是高车驷马,衣锦荣归!”  “好了好了,大嫂就等着吧。”苏秦更加笑不可遏。大嫂正要再说,苏代匆匆走来:“二哥,张仪兄到了,在你书院等着呢。”  “噢?张兄来了?快走。”苏秦回头又道:“相烦大嫂,整治些许酒菜。”  “还用你说?放心去吧。”大嫂笑吟吟挥手。  到得瓦釜书院外,苏秦远远就看见散发黑衣的张仪站在水池边,一辆轺车停在门外,一个少年提着水桶,仔细梳洗着已经卸车的驭马,倒是一派悠闲。苏秦高声道:“张兄好洒脱!”张仪回身笑道:“如何有苏兄洒脱?足未出户,便已是名满天下了!”俩人相遇执手,苏秦笑道:“张兄来得正好,我后日便要西出函谷关了。走,进去细细叙谈。这位是?”张仪招招手笑道:“我的小兄弟。绯云,见过苏兄。”绯云放下水桶走过来一礼:“绯云见过苏兄。”苏秦惊讶笑道:“啊,好个英俊伴当!张兄游运不差。走,进去饮酒。”绯云红着脸道:“我收拾完就来,两位兄长先请了。”  过得片刻,又是大嫂送来酒菜,苏代苏厉相陪,加上绯云共是五人。酒过三巡,寒暄已了,张仪慨然道:“苏兄,我一路西来,多听国人赞颂,言说周王赐苏兄天子轺车。不想这奄奄周室,竟还有如此敬贤古风?苏兄先入洛阳,这步棋却是高明!”  苏秦释然一笑:“你我共议,何曾想到先入洛阳?此乃家父要先尽报国之意,不想王城一行,方知这个危世天子,并非‘昏聩’二字所能概括。一辆轺车价值几何?却并非每个国君都能办到的。在我,也是始料未及也。”  “一辆天子轺车,愧煞天下战国!”张仪拍案,竟是大为感慨。  苏秦心中一动,微笑道:“轺车一辆,何至于此?莫非张兄在大梁吃了闭门羹?”  张仪“咕!”的大饮了一爵兰陵酒,掷爵拍案道:“奇耻大辱,当真可恨也!”便将大梁之行的经过详说一遍,末了道:“可恨者,魏王竟然不问我张仪有何王霸长策,便赶我出宫!一个形同朽木的老孟子,也值得如此礼遇么?”  苏秦素来缜密冷静,已经听出了个中要害,慨然拍案道:“张兄何恨?大梁一举,痛贬孟子,使魏王招贤尽显虚伪,岂非大快人心?以我看,不出月余,张仪之名将大震天下!”又悠然一笑:“你想,那老孟子何等人物?以博学雄辩著称天下,岂是寻常人所能骂倒?遇见张兄利口,却竟落得灰头土脸!传扬开去,何等名声?究其实,张兄彰的是才名,实在远胜这天子轺车也!”  张仪一路行来,心思尽被气愤湮没,原未细思其中因果,听得苏秦一说恍然大悟,便开怀大笑道:“言之有理!看来,你我这两个钉子都碰得值。来,浮一大白!”说着提起酒坛,亲自给苏秦斟满高爵,两人一碰,同时饮干,放声大笑。  这一夜,苏代、苏厉等早早就寝。苏秦与张仪却依然秉烛夜话,谈得很多,也谈得很深,直到月隐星稀,雄鸡高唱,二人才抵足而眠,直到日上中天。  第二日,张仪辞别,苏秦送上洛阳官道。拙朴的郊亭生满荒草,二人饮了最后一爵兰陵酒,苏秦殷殷道:“张兄,试剑已罢,此行便是决战了,你东我西,务必谨慎。”  “你西我东,竟是背道而驰了。”张仪慨然笑道:“有朝一日,若所在竟为敌国,战场相逢,却当如何?”  “与人谋国,忠人之事。自当放马一搏。”  “一成一败,又当如何?”  “相互援手,共担艰危。生无敌手,岂不落寞?”  张仪大笑:“好!相互援手,共担艰危。这便是苏张誓言!”伸出手掌与苏秦响亮一  击,长身一躬,一声“告辞”,便大袖一挥,转身登车辚辚而去。  送走张仪,苏秦回庄已是日暮时分。连日来诸事齐备,明日就要起程西去了,苏秦想了想,今夜他只有两件事:一是拜见父亲,二是辞别妻子。父亲与妻子,是苏秦在家中最需要慎重对待的两个人。父亲久经沧桑,寡言深思又不苟笑谈,没有正事从来不与儿子闲话。所以每见父亲,苏秦都必得在自己将事情想透彻之后;对妻子的慎重则完全不同,每见必烦,需要苏秦最大限度的克制,须得在很有准备的心境下见她,才维持得下来。  一路上苏秦已经想定,仍然是先见父亲理清大事,再去那道无可回避的敦伦关口。  苏庄虽然很大,父亲却住在小树林中的一座茅屋里。母亲于六年前不幸病逝了,父亲虽娶得一妾,却经常与妾分居,独守在这座茅屋里。从阴山草原带回来的那只牧羊犬黄生,倒成了父亲唯一的忠实伙伴。黄生除了每日三次巡嗅整个庄园,便亦步亦趋地跟在父亲身后,任谁逗弄也不去理会。父亲商旅出家,黄生便守侯在茅屋之外,竟是不许任何人踏进这座茅屋,连父亲的妾和掌家的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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